长生者手记

作者:不懂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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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敦煌光影


      天宝三载,河西走廊的七月,干燥的风卷着沙砾,打在莫高窟的崖壁上,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陈默站在第九十六窟前,仰头望着那座依山而塑的弥勒大佛。佛像高逾十丈,面庞丰腴,垂目俯视,历经百年风沙,彩绘已斑驳,但那份悲悯众生的气度,依旧穿透时光,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仰视者的心头。阳光从窟顶的明窗斜射进来,照亮空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佛衣褶皱间剥落的金粉,碎金般闪烁。

      他来敦煌,已经三年了。

      三年前,他离开长安,一路西行。河西之地,胡汉杂处,商旅往来,是个适合隐藏身份的地方。他在这里开了一间小小的“陈氏画铺”,表面上是接些修复壁画、临摹佛画的活计,实则利用行商之便,暗中留意着丝路上流散的文物典籍。长安的雪、未央宫的竹简、那个叫卫澜的女史……都已被他仔细封存在记忆深处,如同那些被深埋地下的简牍。

      选择敦煌,不仅因为这里天高皇帝远,更因为莫高窟。

      第一次站在这些洞窟前时,他被深深震撼了。不是为佛像的宏伟或壁画的精美,而是为那种生生不息、层层累叠的“时间”。从北凉到隋唐,一代代画工、塑匠、供养人,将他们的信仰、技艺、乃至整个时代的气息,一刀一凿、一笔一画地留在了这面巨大的崖壁上。北魏的遒劲,隋代的秀骨,唐代的丰腴……不同时代的艺术风格在这里交汇、叠加,像一部无声的、用色彩和线条写就的史书。

      这史书正在朽坏。

      风沙日夜侵蚀,崖体裂隙渗水,颜料剥落,塑像倾颓。更有甚者,一些愚昧的香客,会在壁画上刻下“某某到此一游”;某些手痒的游人,会偷偷抠下一块带金粉的颜料。文明的瑰宝,在时间的漠然和人的无知中,一点点化为尘埃。

      陈默开始做些力所能及的修补。他技艺精湛,对历代画风、颜料配方了如指掌——这得益于他过于漫长的生命,曾亲眼见过那些画工如何调制石膏、研磨矿物、提取植物染料。他修补的壁画,色彩衔接自然,笔意流畅贯通,很快在敦煌的僧侣和少量有识的文人中传开了名声。人们只当他是位深藏不露的隐逸画师,却不知,他修补的不仅是壁画,更是试图挽留一段段正在消散的记忆。

      直到他在那个偏僻的、编号不明的残窟里,遇见她。

      那是一个午后,他循着当地一位老僧的指点,去查看一个据说有唐代“经变画”的废弃小窟。窟很小,很暗,入口几乎被流沙掩埋。他拨开枯草钻进去,里面弥漫着尘土和霉菌的气味。借着手持铜灯的光,他看见窟壁上的壁画保存得意外完好,描绘的是《维摩诘经变》,线条灵动,设色瑰丽,尤其是维摩诘居士身旁的天女,衣带当风,神态宛然,是典型的盛唐“吴带当风”笔意。

      但壁画下方,靠近地面的部分,正在大面积起甲、剥落。潮湿和盐碱从地底向上侵蚀,美丽的色彩卷曲、翘起,像老人枯槁的皮肤,一碰就可能碎成粉末。

      而就在这濒临毁灭的壁画前,蹲着一个人。

      一个女子。很年轻,穿着便于行动的胡服男装,头发用布巾利落地包起,脸上、手上都沾着颜料的污渍。她背对着入口,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面前一小块壁画,手里拿着一支极细的毛笔,笔尖蘸着某种半透明的胶液,极其小心地,试图将一片翘起的颜料贴回原位。

      她的动作很轻,很稳,屏着呼吸,仿佛手下不是一块颜料,而是蝴蝶的翅膀。但陈默一眼就看出,她用的胶不对。那似乎是寻常的鱼鳔胶,粘性虽强,但质地脆硬,用于修补木质器物尚可,用于脆弱起甲的壁画,一旦环境温湿度变化,胶体收缩,会连带将本已疏松的画层整个扯裂。

      “不能用这个。”他忍不住出声。

      女子吓了一跳,手一抖,笔尖差点戳在壁画上。她猛地回头,铜灯的光照亮她的脸。那是一张被风沙磨砺得有些粗糙、却眉眼清秀的脸,眼睛很大,在昏暗的光线里亮晶晶的,带着惊魂未定和被惊扰的不悦。

      “你是谁?”她戒备地问,声音清脆,带着河西本地口音。

      “过路的画匠。”陈默走近几步,铜灯举高,照亮她正在处理的那片壁画。起甲的情况比他预想的还严重,颜料层与地仗(墙壁基层)几乎完全分离,中间空鼓,仅靠边缘一点点粘连悬着,像个一触即破的泡。“鱼鳔胶性烈,干后脆硬。这片画地仗已粉化,受不住胶的力道。你现在勉强粘上,不出三个月,画会整片剥落,再也补不回去。”

      女子愣住了,看看手里的笔,又看看那片摇摇欲坠的壁画,脸色白了。“那……那怎么办?我试过用温水蒸气回软,但一碰还是碎……”

      陈默没说话,放下随身背着的藤箱,从里面取出几个小陶罐,一个铜皿,一盏可手提的小油灯。他蹲下身,就着油灯的光,开始调配。先将一种淡黄色的晶体在铜皿中细细研磨成粉,加入少许清水,又滴入几滴透明的油状物,再用一根细木棍缓缓搅动。很快,一种乳白色、质地柔滑如膏的粘合剂在皿中成形,散发着淡淡的、类似牛奶的气味。

      “这是什么?”女子好奇地凑过来看。

      “用牛乳提炼的酪蛋白,混合少许桃胶和明矾。”陈默用一支干净的小毛笔尖挑了一点,在陶片试了试粘性,又观察其弹性,“性柔,粘合力适中,能与酥碱的地仗较好结合,干后仍有微量弹性,可随壁画轻微胀缩。是前代画工修补洞窟壁画时用的方子,现在知道的人不多了。”

      他说着,用笔尖蘸了少许乳胶,示意女子:“扶稳那片画,不要用力,只要让它不再晃动。”

      女子连忙照做,用两根手指极其轻柔地稳住那片起甲的画层边缘。陈默俯身,将笔尖探入画层与地仗之间微小的空隙,将乳胶一点点注入空鼓的部位,动作轻缓均匀。然后,他用一块垫着柔软细绸的小木片,从画中央向边缘,极其缓慢、力道均匀地按压,将空气排出,让画层与地仗重新贴合。过程中,他不断调整按压的角度和力度,避开颜料脆弱处。

      时间一点点过去。窟内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哔剥声,和两人轻不可闻的呼吸声。女子半蹲在旁,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陈默的动作,看着他稳定到近乎没有一丝颤动的手,看着他专注沉静的侧脸。铜灯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让他看起来不像个寻常画匠,倒像……像这洞窟里某位沉默的、守护了壁画千百年的神灵。

      终于,那片巴掌大的起甲画被完整地贴了回去。陈默又用一支更细的笔,蘸了清水,小心地将边缘溢出的少许胶液擦净。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轻轻舒了口气。

      “好了。保持窟内干燥通风,三日内不要触碰。待胶体完全干透固化,便无碍了。”他收起工具,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女子却仍蹲在原地,呆呆地看着那片恢复平整的壁画,又抬头看看陈默,眼里充满了不可思议。“您……您到底是谁?这手法,我从没见过。寺里的老师傅,也都只是用胶硬粘……”

      “我叫陈默,在敦煌城里开间小画铺。”陈默简单道,开始收拾东西,“这窟潮湿,壁画起甲是因地仗中的可溶盐随水分迁移至表面结晶所致。治标需先治本。你若真想保这些画,得先想法子引流窟内渗水,降低湿度。否则,补了这里,别处还会坏。”

      他说着,提起藤箱,准备离开。

      “等等!”女子急忙站起来,“您……您能教我吗?这修补的法子,还有,您说的治本的办法?”
      陈默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女子站在破损的壁画前,身后是盛唐华丽的天女与菩萨,身前是朽坏剥落的色彩。她脸上沾着灰和颜料,眼睛却亮得灼人,那里面有一种他熟悉的光芒——和当年未央宫值房里,那个抱着竹简誓死不交的卫澜,如此相似。

      那是对即将逝去之物的痛惜,和一种近乎固执的、想要留住点什么的决心。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姓卫,叫明月。”女子说,挺了挺背,“我家祖上曾是画匠,阿爹也在这一带修补壁画。我……我跟阿爹学过,但他去年过世了。这些洞窟里的画,坏得越来越快,我看着着急,就自己瞎琢磨……”她声音低下去,有些不好意思,“让您见笑了。”

      卫明月。

      陈默心中微微一动。姓卫。长安,竹简,那个风雪夜。是巧合吗?还是冥冥中,真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延续?

      “你想学,可以。”他最终说,“但这活儿辛苦,枯燥,见效慢,很多时候是白费功夫。而且,”他看着她的眼睛,“一旦开始,就可能停不下来。你会看到越来越多的残破,感觉到自己的无力,甚至……会惹上麻烦。你想清楚。”

      卫明月没有丝毫犹豫。“我想清楚了。”她斩钉截铁,“阿爹说过,这些画,是无数匠人用一辈子心血,甚至用命画上去的。每一笔颜色后面,都藏着一个人的呼吸、心跳、祈愿。它们不能就这么没了。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能补一点,是一点。”

      陈默沉默地看着她。窟外,河西干燥的风吹过崖壁,传来遥远的、如泣如诉的鸣响。窟内,油灯的光摇曳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古老的壁画上,与那些神佛菩萨的影子重叠、交融。

      “明天这个时候,带上干净的毛笔、陶盏、清水。还有,”他顿了顿,“多带一盏灯。这里太暗。”

      卫明月的眼睛瞬间被点亮了,像坠入了整个敦煌夜空里的星子。“嗯!”她重重点头,脸上绽开一个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竟让这昏暗残破的洞窟,都显得明亮温暖了几分。

      陈默不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洞窟。

      他没有告诉她,他之所以留下,不仅仅因为她眼里的光,也不仅仅因为那个似曾相识的姓氏。

      而是因为在调配乳胶时,他看见她手指上那些细细的伤口和茧子——那是长时间握笔、研磨颜料、触摸粗糙壁面留下的。在她随身携带的一个旧羊皮袋里,露出一角她自制的颜料试片,上面记录着不同矿物颜料在不同湿度下的变色情况,字迹工整,观察细致。

      这是一个真正把心沉进去的人。在漫长到近乎无望的时光里,陈默见过太多一时兴起、或为名利而来的人。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只有极少数人,能像扎进崖壁的根系,默默对抗着风化和遗忘。

      卫明月,或许是其中一个。

      从那以后,第九十六窟旁那个不起眼的小残窟,就成了他们的“工坊”。

      每天午后,卫明月都会准时出现。她学得极快,不仅掌握了乳胶的调配和使用,还对陈默所教的、如何根据壁画地仗材质(泥土、麦草、麻丝等)和损坏类型(起甲、空鼓、龟裂、霉变等)选择不同修补材料和技法,理解得通透。她不再满足于简单的粘合,开始尝试用陈默传授的、近乎失传的古法,仿制剥落处的颜料,进行“全色”修补。这需要极高的技巧,要对原画的用色、笔意乃至时代风格有精准把握,否则补上去的痕迹会像一块刺眼的膏药。

      陈默发现,卫明月在这方面有种天生的敏锐。她能在昏暗的光线下,分辨出极其微妙的色彩差异;能通过触摸,感知画笔在墙壁上留下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笔触起伏。她补上去的颜色,总能与原画浑然一体,仿佛那缺失的一块,只是被时光暂时蒙尘,如今被她轻轻拭亮了。

      他们很少交谈。大部分时间,窟内只有画笔扫过壁面的细微沙沙声,工具轻微的碰撞声,以及两人偶尔就某个技术要点进行的简短交流。陈默演示,卫明月观摩,然后自己动手尝试。错了,陈默指出,她记下,重来。枯燥的重复中,那一小片濒临毁灭的《维摩诘经变》,在一点点恢复生机。

      有时,陈默会带来一些他收集的、关于壁画保护的古籍残片或笔记,上面记载着唐代以前画工使用的矿物颜料配方、防止颜料变色的“镇色”方法、甚至如何用特殊植物熏蒸驱除窟内蛀虫。卫明月如获至宝,不仅认真抄录,还会自己去附近山中寻找类似的矿物、植物,进行试验比对。

      她也对陈默渊博到不可思议的知识感到好奇,曾试探着问过他的来历。陈默总是含糊带过,只说年轻时四处游历,偶然学得。卫明月看出他不愿多谈,便不再追问,只更加专注地学习那些珍贵的技艺。

      时光在笔尖和颜料间悄然流逝。小残窟的壁画修补初见成效,卫明月开始跟着陈默查看其他有问题的洞窟。他们发现了更多触目惊心的损坏:珍贵的天顶画因渗水而大面积污损;精美的供养人像被愚蠢的刻字破坏;一批北魏早期的“秀骨清像”风格壁画,因颜料中含有易分解的铅丹而整体变黑……

      工作量远超两人所能及。卫明月眼中时常浮现焦虑。陈默却相对平静。他活得太久,早已明白,有些消亡无可避免,人力所能及者,不过是在洪流中,尽力拾起几枚特别的石子。

      “能救一点,是一点。”他总是用这句话,回答卫明月的焦灼。这也是当年,他对卫澜说过的话。历史仿佛一个循环,只是换了个舞台,换了一群人,上演着同样的守护与挣扎。

      一天傍晚,他们修补完一处被沙埋了半截的隋代小窟,坐在窟外残破的栈道上休息。夕阳将整个莫高窟崖壁染成金红,三危山在远处沉默矗立,长河(疏勒河)如带,蜿蜒西去。风里传来远处佛寺隐隐的钟声,和沙丘流动的低鸣。

      卫明月抱膝坐着,望着这片苍茫壮阔又脆弱无比的景象,忽然轻声说:“陈先生,您说,千百年后,还会有人记得这些画吗?记得画这些画的人吗?”

      陈默望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没有立刻回答。千百年……对他而言,并非遥不可及的将来。他见过太多辉煌的湮灭,太多名字的遗忘。

      “画可能会消失,窟可能会塌。”他缓缓道,“但美不会。技艺不会。一代代人站在这里,被这些颜色和线条感动,然后用自己的方式,把它们记下来,传下去。也许是用笔临摹,也许是用口传颂,也许……只是心里记住了那一刻的震撼。只要这种‘记住’还在,它们就活着。”

      卫明月转过头看他,夕阳在她年轻的脸上镀了一层温暖的光晕。“那您呢,陈先生?您会记住吗?记住这些画,记住……我们这样修补它们的日子?”

      陈默对上她的目光。女孩的眼睛清澈见底,里面倒映着晚霞,也倒映着他自己历经沧桑却依旧平静的面容。一瞬间,他几乎有种错觉,仿佛坐在身边的不是卫明月,而是百年前长安雪夜里的卫澜,是更久以前,那些在历史缝隙中,曾与他有过短暂交集的、执着于留住点什么的灵魂。

      “会。”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却笃定,“我会记住。”

      卫明月笑了,那笑容干净而明亮。她没再追问,只是满足地转回头,继续望着金色的崖壁,仿佛要将这一幕,连同身边这个神秘而温柔的画匠先生,一起深深烙进心底。

      然而,安定的时光总是短暂。天宝十四载,安禄山反叛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炸响了整个大唐。战火虽未立刻烧到偏远的河西,但动荡的气氛已如瘟疫般蔓延。商路渐断,驻军频繁调动,人心惶惶。敦煌的许多画工、匠人纷纷东归或南逃,莫高窟的开凿与营造几乎陷入停滞。

      更糟糕的是,一支从前线溃退下来的散兵游勇,流窜到了敦煌附近。他们缺粮少饷,形同匪类,开始劫掠商队、村庄,甚至将目光投向了莫高窟——那里有金粉,有铜佛像,有值钱的供养器物。

      消息传来时,陈默正在画铺里调配一批新颜料。卫明月急匆匆闯进来,脸色煞白,气息不匀。

      “陈先生!不好了!”她急道,“我听刚从莫高窟回来的僧人说,那伙溃兵……他们、他们昨夜闯进了北区的几个洞窟,抢走了好些铜灯、供器,还……还用刀去刮壁画上的金粉!好几幅精美的金身佛像,被刮得一塌糊涂!”

      陈默的手顿住了。颜料从研钵边缘缓缓流下,像一道黯淡的血痕。

      “哪个窟?”他问,声音沉静,却透着一股寒意。

      “主要是北区靠西的几个,编号我不全记得,但……包括我们常去修补的那个,有《维摩诘经变》的小窟!”卫明月声音带了哭腔,“他们好像把那里当成了临时的窝!在里面生火,烟把壁画都熏黑了!”

      陈默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那身姿翩跹的天女,那线条流畅的维摩诘,那三年多来,他和卫明月一点一滴,从尘埃和朽坏中挽救回来的色彩与线条。生火?刮金粉?那脆弱的、历经百年才保存下来的画壁,如何经得起这等糟蹋!

      “寺里和官府不管吗?”他问。

      “管了!今早住持大师就带人去了,还报了官。但那伙兵痞凶悍,手里有刀,官差人少,不敢硬来,只说会向上禀报……可等上面派人来,那些画早就……”卫明月说不下去了,用力咬着嘴唇。

      陈默放下研钵,洗净手,走到里间,从一个锁着的旧木箱里,取出一件东西。那是一把横刀,样式古朴,刀鞘乌黑,没有任何装饰。他将刀佩在腰间,外面用长衫下摆遮住。

      “陈先生,您要做什么?”卫明月惊疑地看着他。

      “去看看。”陈默说,语气平淡如常,“你留在这里,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不行!我跟你一起去!”卫明月想也不想。

      “你去没用。”陈默看着她,眼神是不容置疑的严肃,“他们手里有真刀真枪。你一个女孩子,能做什么?留在这里,如果我天亮没回来……”他顿了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递给她,“这里面是我这些年来,整理的关于壁画修补、颜料制备、病害治理的所有笔记和配方。还有几处我私下发现、但尚未被严重破坏的珍贵洞窟位置图。你收好。如果……如果这些洞窟真的保不住,至少,这些记忆和技艺,不能断。”

      卫明月接过那个沉甸甸的、带着体温的布包,手在发抖。她看着陈默平静无波的脸,忽然明白了——他不是“去看看”,他是要去“做点什么”。而那“做点什么”,很可能有去无回。

      “不……”她摇头,眼泪涌出来,“陈先生,我们可以再想办法,等官府,或者……”

      “等不及了。”陈默打断她,目光望向莫高窟的方向,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那升起的黑烟和肆意的破坏。“有些东西,一旦毁了,就再也没有了。笔记你收好,记住我说过的话——能传下去一点,是一点。”

      他不再多言,推开画铺的后门,身影迅速没入渐浓的夜色中。

      卫明月抱着那包笔记,追到门口,只看见昏暗街巷尽头,一个决绝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夜风很凉,吹得她浑身发冷。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布包,那里面不止是笔记,是陈默毫无保留的托付,是比壁画本身更沉重的东西。

      那一夜,莫高窟方向,隐约传来骚动和人声,但很快又平息下去。卫明月坐在画铺里,灯也没点,在黑暗中睁着眼,听着自己疯狂的心跳,和远处模糊的、不知是风声还是别的什么声响。

      天快亮时,她实在坐不住,不顾陈默的叮嘱,偷偷向莫高窟摸去。快到北区时,她看见几个僧人正神色惊惶地低声议论着什么。她凑过去,只听一个僧人心有余悸地说:“……真是佛祖显灵!那伙天杀的兵痞,也不知怎么,半夜里自己打起来了,打得头破血流,还说什么见了鬼,有黑影在窟里飘……天亮时一看,死的死,伤的伤,剩下的几个也连滚爬爬地跑了!”

      “那窟里……”另一个僧人问。

      “怪就怪在这儿!他们糟蹋过的地方,是乱了,生了火,熏黑了些,但壁画主体……好像没再添新伤?尤其是那个有《维摩诘经变》的小窟,我方才偷偷去看,他们生的火堆灰烬还在,可壁画上……连个新的刀痕都没有!真是奇了!”

      卫明月的心猛地一跳。她趁僧人不注意,溜到那个小残窟前。窟口一片狼藉,有碎裂的酒坛,有啃剩的骨头,有凌乱的脚印和血迹。空气中弥漫着烟味、酒气和一丝淡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她屏住呼吸,走进窟内。

      借着手微弱的天光,她看见壁画确实被烟熏黑了一片,但正如僧人所言,没有新的、明显的刮擦或刀刻痕迹。那些她和陈默花了无数心血修补过的地方,依然完好。而在窟内最深的角落,她看见了一样东西。

      是陈默平时用来挑灯芯的一根旧铜簪,掉在地上,沾着一点已然发黑的、可疑的污渍。簪子旁边,有一小片从衣服上割下来的、深灰色的粗布碎片。

      卫明月捡起铜簪和布片,紧紧握在手心。铜簪冰凉,布片粗糙。她环顾四周,空荡荡的洞窟里,只有残破的壁画沉默地注视着她,那些天女、菩萨、维摩诘,在熏黑的背景下,仿佛带着某种悲悯的神情。

      陈先生……在哪里?

      她在窟内外找了一圈,没有看到人。问遇到的僧人,都说没看见那位常来修画的陈先生。他就像一阵风,在危机来临的夜晚悄然出现,又在这场离奇的“内讧”平息后,悄然消失。

      卫明月失魂落魄地回到画铺。画铺的门虚掩着,里面空无一人,陈默的衣物、工具、一些未完成的画作都还在,但他随身携带的那个旧藤箱,和几件贴身的物品,不见了。

      桌上,用一方砚台压着一张纸条。上面是陈默挺拔而内敛的字迹:

      “事急,暂离敦煌。壁画修补诸法,已尽授于你。前路多艰,善自珍重。勿寻。陈默字。”

      没有落款日期,没有说去哪,没有说何时归。

      卫明月拿着那张纸条,在晨光渐亮的画铺里,站了很久很久。眼泪无声地滚落,打湿了字迹。她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至少,不会以“陈默”这个身份,回到这里了。

      她把纸条仔细折好,和那根铜簪、那片染血的粗布,一起放进怀里,贴在心口。然后,她擦干眼泪,打开陈默留给她的那个布包,将里面的笔记、配方、图纸,一份份拿出来,在晨光下,开始认真抄录、整理。

      从那天起,莫高窟的崖壁前,多了一个孤独而忙碌的身影。卫明月接过了陈默未竟的工作,用他传授的技艺,继续修补那些残破的壁画。她不再只是一个学徒,她成了守护者。她将陈默的笔记与她自己的实践结合,摸索出更适合当地条件的保护方法,还开始有意识地培养两个同样对壁画有热忱的年轻僧徒。

      战火终究还是蔓延到了河西。吐蕃趁虚而入,敦煌几经易手,兵连祸结,人心离散。许多洞窟在战乱中被彻底遗弃、毁坏,甚至掩埋。卫明月坚持着,在最艰难的时候,她将最重要的笔记和临摹的粉本(画稿),分藏在几个不同的、极为隐蔽的小窟深处,用她跟陈默学来的方法,做好防潮密封。

      她知道,也许她等不到和平重现、这些艺术瑰宝重见天日的那一天。但她必须为那一天做准备,就像当年陈默将真简托付给她一样,她现在要将这些记忆的种子,埋进时间的土壤里,等待不知何年何月才会到来的春天。

      多年以后,卫明月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眼神明亮的少女。风沙和岁月在她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长年的洞窟劳作损害了她的健康,她的背微微佝偻了,但修补壁画的手,依然稳定。

      一个深秋的黄昏,她独自坐在那个曾与陈默初次相遇的小残窟前。夕阳如血,将崖壁染成一片凄艳的红。窟内的《维摩诘经变》在多年维护下,依旧顽强地存在着,尽管色彩又黯淡了许多。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用一块旧布捂住嘴,拿开时,上面有暗红的血点。她平静地看了一眼,将布收起。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她从怀里摸出那根珍藏多年的铜簪,和那片早已褪色、但血迹依然隐约可辨的粗布。又拿出那张字迹已然模糊的纸条。看了许久,然后,她用尽最后的力气,在窟内一个极隐蔽的缝隙深处,挖了一个小坑,将铜簪、布片、纸条,还有一卷她毕生总结的、最精要的《壁画护持要略》,一起用油布仔细包好,放了进去,再用泥石仔细封好,做上只有她自己才懂的标记。

      做完这一切,她瘫坐在壁画前,背靠着冰冷的岩壁。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正好透过窟顶的裂隙,照在维摩诘居士的脸上。那张历经沧桑却智慧慈悲的脸庞,在光中显得无比清晰、宁静。

      卫明月望着那张脸,恍惚间,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昏暗光线下,专注调胶补画的侧影;看到了栈道夕阳里,平静说出“我会记住”的淡然面容。

      她缓缓地、极轻地,笑了笑。

      “陈先生……”她喃喃道,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您教我的,我都记住了。也……传下去了。”

      “这些画,我守住了。至少,守了一辈子。”

      “您……也会记住的,对吧?”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窟内陷入黑暗。只有远处佛寺,响起了晚祷的钟声,一声,一声,悠长而苍凉,回荡在空寂的河谷与崖壁之间,仿佛在为一段无名的守护,唱起最后的挽歌。

      又仿佛,是在为下一次轮回的相遇,轻轻叩响门扉。

      黑暗中,卫明月闭上了眼睛。嘴角,还带着那丝浅浅的、释然的笑容。

      而在她永远无法知晓的、遥远的未来。某个博物馆的展柜前,一个叫林夏的年轻女孩,会用一种复杂的仪器,检测出某幅敦煌经卷残片边缘,一个极其微小的、用特殊乳胶修补过的痕迹。而那乳胶的成分,与她手中一份来自民国时期的、关于壁画修复的加密笔记中,记载的某个“失传古方”,惊人地吻合。

      历史的线,再次于无人知晓的节点,轻轻颤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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