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聚光灯下
许知薇走上发布台时,光太亮了。
十六盏新闻灯从不同角度打过来,把讲台照得像手术台。她能感觉到脸上的温度在升高,能看见空气里漂浮的微尘在光束中跳舞。台下是黑压压的人群,长枪短炮的镜头像一排排冰冷的眼睛。
她调整了一下麦克风,高度刚刚好——陆沉舟提前让人调好的。
“各位媒体朋友,上午好。”她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整个发布厅,平静,清晰,带着修复师特有的那种克制,“我是国家博物馆文物修复中心的许知薇。关于昨晚璇玑璧修复过程中出现的异常现象,我将代表博物馆官方,做以下几点说明。”
她按下遥控器,身后的大屏幕亮起。
第一张幻灯片是璇玑璧的高清照片——修复前的状态。裂缝狰狞,边缘有细小的崩缺。
“这是璇玑璧在修复前的状态。”许知薇说,“出土于1978年,断裂面可见明显的风化痕迹和土壤侵蚀。经过四十年库房保存,内部应力处于不稳定状态。”
第二张幻灯片出现:复杂的分子结构图和温度曲线。
“根据材料学分析,战国时期的青白玉含有微量磷灰石成分。在特定波长和强度的光照下,结合温度波动,可能产生瞬时的磷光现象。”她切换指针激光,红色光点在图表上移动,“这是修复台的温度记录。昨晚两点至三点之间,由于空调系统维护,区域温度波动达到正负三点五摄氏度。”
台下响起一片快门声。
“关于裂缝扩展,”许知薇继续,切换到下一张图,“这是玉石的应力模型。当温度剧烈变化时,不同矿物成分的热膨胀系数差异,会导致内部应力重新分布。如果原始结构存在微缺陷——比如出土时的断裂面——就可能引发裂缝的短暂扩展。”
她停顿,环视全场。
“昨晚的现象,是一次罕见的、但完全可以从科学角度解释的材料学反应。我作为修复师,按照应急预案进行了及时处理。目前璇玑璧状态稳定,加固工作已经完成,不会影响三天后的特展。”
她结束陈述,微微颔首:“现在可以提问。”
台下瞬间举起二十多只手。
主持人——周岚副馆长——点了第一排中央的记者:“新华社,请。”
“许博士,您刚才的解释听起来很专业,但公众更关心的是:为什么偏偏是昨晚?为什么偏偏是璇玑璧?有没有可能,这块玉璧本身有什么特殊之处?”
问题很刁钻,但许知薇早有准备。
“文物的每一次修复,都是一次全新的挑战。”她的回答像背诵,但语气自然,“璇玑璧的特殊性在于它出土时的状态——断裂面复杂,内部应力不均匀。而昨晚的维护作业,恰好创造了触发条件的‘完美风暴’。这是概率问题,不是灵异问题。”
“但网上流传的照片显示,玉璧发出的光有明显的图案,像某种文字或符号。这又如何解释?”
许知薇的心脏收紧了一下。她没有见过那张照片——陆沉舟给她的资料里没有这一张。
她下意识看向台下第一排。
陆沉舟坐在那里,右手放在膝盖上,食指轻轻敲了三下——这是他们约定的信号:继续,按原计划回答。
“光晕图案是衍射现象。”许知薇稳住声音,“当光通过不均匀介质时,会产生干涉和衍射。玉璧的裂缝网络、内部的矿物杂质,都会影响光的传播路径。至于看起来像文字或符号——那是人脑的‘模式识别’本能,我们倾向于在随机图案中寻找熟悉的结构。”
她切换幻灯片,展示了几张光学实验的对比图:“这是实验室模拟的结果。可以看到,类似的光晕图案完全可以通过物理实验复现。”
台下响起一阵议论声。
“下一个问题。”周岚点了另一家媒体。
“许博士,有传言说,您昨晚使用了某种‘非科学’的手段来处理异常现象。比如……一件家传的法器?您能否回应?”
许知薇的指尖微微发凉。
这个问题,陆沉舟没有预测到。
她再次看向台下。陆沉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他抬起右手,摸了摸自己的领带结——这是新信号:谨慎,但可以说部分真相。
“我使用了一件清代文物作为辅助工具。”许知薇选择措辞,“那是一支铜棒,镶嵌有天然玉石。在修复中,有时会使用老工具来处理老物件——这是一种经验传承,也是对文物本身的尊重。但我要强调的是,这支铜棒的作用是物理性的,它帮助我稳定手势,观察细节,没有任何超自然的功能。”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在昨晚的处理过程中,那支铜棒因为承受了意外应力,已经损毁。这恰恰证明,整个事件是物理层面的,不是玄学层面的。”
台下的记者们快速记录。
“损毁了?具体是怎么损毁的?您能描述一下吗?”
这个问题很危险。许知薇感觉到汗水顺着脊椎滑下。
陆沉舟忽然举起了手。
不是记者的手势,而是像学生提问那样,平静地举着手。
周岚注意到了:“那位先生,您有什么问题吗?”
全场目光转向陆沉舟。他从容地站起身。
“我是陆沉舟,许博士的法律顾问。”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关于铜棒损毁的具体细节,涉及到专业修复技术和工具材料学,目前还在分析中。出于对科学严谨性的尊重,我们会在完整的分析报告出炉后,再向公众详细说明。”
他看向提问的记者:“但是我可以透露一点:铜棒的损毁模式,完全符合高强度应力下的金属疲劳断裂特征。相关的断裂面显微照片,稍后会发布在博物馆官网上。”
巧妙地把问题引回了科学范畴。
那个记者还想追问,但周岚已经点了下一个:“路透社,请。”
发布会继续。
许知薇回答了关于修复技术、展览安排、文物安全等十几个问题。每个回答都严谨、克制,偶尔带一点修复师特有的那种——对文物的敬畏和温情。
当主持人宣布提问环节结束时,她暗暗松了口气。
但就在她准备下台时,后排角落忽然站起来一个人。
那是个年轻男人,穿着普通的灰色夹克,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像个刚入行的记者。但他手里没有相机,没有录音笔,甚至没有笔记本。
“许博士,最后一个问题。”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穿透力很强,“您父亲许文渊先生,十五年前是否也研究过璇玑璧?”
整个发布厅瞬间安静了。
许知薇僵在台上。她能感觉到血液从脸上褪去,能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
陆沉舟猛地站起身。
但那个男人继续追问:“根据公开资料,许文渊先生在2008年发表过一篇论文,题为《战国玉器中的‘璇玑’符号系统初探》。他在文中提到,璇玑不是简单的装饰纹样,而是一种‘失传的编码体系’。请问,您昨晚看到的玉璧光晕图案,是否与这种编码有关?”
许知薇的嘴唇动了动,发不出声音。
她当然知道那篇论文。那是父亲去世前发表的最后一篇学术文章,在学界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反响。因为里面的观点太超前,太……离经叛道。
父亲在论文里写道:战国时期的璇玑纹,不是随意的几何排列,而是一种三维的空间编码。如果能找到正确的解读方式,就能“打开一扇通往古代智慧的门”。
当时所有人都觉得他走火入魔了。
“这位记者,”周岚试图打断,“提问环节已经结束——”
“我还有一个问题。”男人不依不饶,“陆沉舟先生,您的父亲陆景明教授,十五年前在河北邯郸考古现场失踪。而根据档案,他当时正在挖掘的,正是一座战国时期的贵族墓——墓中出土的玉器,就有璇玑纹。”
他的目光转向陆沉舟:“两位的父亲,都因为璇玑而消失。现在,璇玑在你们面前‘醒’了。这是巧合,还是……某种传承?”
发布厅里一片死寂。
所有的镜头都转向了陆沉舟。
许知薇看见他的下颌线绷紧了,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但脸上依然是那种无懈可击的平静。
“关于我父亲的失踪,”陆沉舟开口,声音像冰面一样平滑,“警方有完整的调查报告,结论是意外事故。至于许文渊先生的研究——那是学术自由范畴内的探讨。把十五年前的学术观点和昨晚的科学现象强行关联,既不负责任,也不尊重逝者。”
他走向发布台,站在许知薇身边。
“今天的发布会,目的是澄清事实,平息不实传言。”他的目光扫过全场,“但如果有人想借机炒作旧事,消费逝者,那么我作为法律顾问,有必要提醒:诽谤和侵犯隐私,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灭了刚刚燃起的猎奇火焰。
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还想说什么,但周围的记者已经开始收拾设备——他们拿到了足够的新闻素材,不想卷入可能的法律纠纷。
发布会在一片微妙的气氛中结束了。
后台休息室的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嘈杂。
许知薇靠在墙上,感觉双腿发软。陆沉舟递给她一瓶水,这次她没有拒绝,一口气喝了半瓶。
“那个人是谁?”她问,声音还在抖。
“不知道。”陆沉舟在平板上快速操作,“我已经让团队查了。他没有记者证,是混进来的。门口的签到表上,他写的名字是‘李文’,但大概率是假名。”
“他怎么会知道那些事?关于我父亲的论文,关于你父亲的失踪……”
“说明他做了功课。”陆沉舟放下平板,表情严峻,“而且是很深的功课。那篇论文几乎没人读过,你父亲的学术档案也早就封存了。能挖出这些,要么是业内人士,要么……是有特殊渠道。”
他看向许知薇:“你父亲的那本笔记,现在能看吗?”
许知薇点点头,从包里取出手机。相册里有一个加密文件夹,密码是父亲的生日。她打开,里面是几十张照片——都是那本笔记的内容,一页一页拍的。
陆沉舟接过手机,快速滑动。
笔记的笔迹和父亲日记里的一样,潦草,急切,充满跳跃性的思维。有些页面画着复杂的几何图形,有些是玉器线描图,还有些是看不懂的符号和算式。
翻到中间一页时,陆沉舟的手指停住了。
那一页画着三个同心圆,每个圆上都标着细密的小字。最内层的圆里,写着一个词:
“璇玑心”
而在页面空白处,有一行用红笔圈出来的字:
“三心归位,天门自开。”
“三心……”陆沉舟喃喃自语。
“什么?”许知薇凑过来。
“我父亲的笔记里,也提到过‘三颗心’。”陆沉舟调出手机里的照片——他之前给许知薇看过的那一页,“你看这里:‘第三颗心找到了,在邯郸。’”
他把两张照片并排放在一起。
许文渊的笔记:“三心归位,天门自开。”
陆景明的笔记:“第三颗心找到了,在邯郸。但不对,位置不对。”
“所以,”许知薇感觉喉咙发干,“璇玑心不止一颗。至少有三颗。一颗在璇玑璧里,一颗在你父亲的玉器残片上,还有一颗……在邯郸?”
“而且我父亲说‘位置不对’。”陆沉舟盯着屏幕,“这意味着,这三颗心需要在正确的位置,才能‘归位’。才能……打开什么。”
“天门?”许知薇想起笔记里的词,“那是什么?”
“不知道。”陆沉舟摇头,“但肯定不是字面意义上的‘天堂之门’。在古代文献里,‘天门’有时指星象中的某个方位,有时指某种仪式场所,有时……”
他顿了顿:“有时也指代‘通道’。”
“什么通道?”
陆沉舟没有回答。他继续翻动照片,直到最后一页。
那页笔记的日期,是许文渊去世前一周。
字迹变得极其潦草,几乎难以辨认。但许知薇还是认出了其中的几句话:
“他们是对的。璇玑是钥匙。
但钥匙不能只用一次。
第一次开门,第二次……关门。
如果关不上,就完了。
知微,如果有一天你看到心醒了,记住:
不要让它看见你。”
许知薇的呼吸停止了。
“不要让它看见你……”她重复着这句话,“什么意思?璇玑心……能‘看见’?”
陆沉舟的脸色也变得凝重。他打开自己的手机,翻到那条加密信息:
“他们知道璇玑心醒了。小心。”
“小心谁?”他低声说,“小心什么?”
休息室里陷入沉默。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轻微的嗡鸣。
忽然,陆沉舟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新消息,来自他的技术负责人:
“陆总,追踪到‘李文’的行踪了。他离开博物馆后,去了三条街外的星巴克。但奇怪的是——他在店里待了二十分钟,没有买任何东西,也没有见任何人。然后就消失了。监控显示他进了卫生间,但没有出来的画面。”
“消失?”陆沉舟回复。
“对。卫生间只有一个门,我们查了所有监控角度,确定他没有出来。但十五分钟后,清洁工进去打扫,里面空无一人。窗户是封死的,通风管道太小,成年人不可能通过。”
陆沉舟和许知薇对视了一眼。
“他还在博物馆。”许知薇轻声说。
“或者,”陆沉舟说,“他有我们不知道的离开方式。”
他快速打字回复:“查星巴克周围所有监控,包括交通探头、商铺摄像头、甚至住户的智能门铃。我要知道他到底去哪了。”
放下手机,他看向许知薇。
“我们需要去一个地方。”
“哪里?”
“你父亲的工作室。”陆沉舟说,“他生前的那个私人工作室,如果还没拆的话。”
许知薇愣了一下:“为什么?”
“因为如果璇玑真的如他们所说,是一个‘编码体系’,是一把‘钥匙’——”陆沉舟的眼神变得锐利,“那么最可能留下解码线索的地方,就是你父亲最后工作的地方。”
他拿起外套。
“现在就去。在‘他们’找到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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