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卷

作者: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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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鬼市雾


      永定河在暮色里泛着铁灰色的光。

      “漕帮三号码头”并非繁华的货运埠头,而是藏在一处废弃货栈后的小小私渡。朽木栈桥伸向河心,拴着几条破旧的乌篷船,在晚风中咯吱作响。空气里弥漫着河水腥气、烂木头的霉味,还有一种若有若无的、劣质烟草的呛人气味。

      沈知白找到那个“老鬼”时,他正蹲在栈桥尽头,就着一盏昏暗的防风灯,修补一张破渔网。火光勾勒出他佝偻的背影和一条僵直的左腿。听到脚步声,他头也不抬,粗嘎的嗓音像砂纸磨过木头:

      “收工了,不摆渡。”

      沈知白没说话,将那块刻着“惊澜”的乌木令牌轻轻放在他手边的木板上。

      老鬼补网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抬头——那是一张被河风和岁月侵蚀得沟壑纵横的脸,左眼混浊灰白,似是瞎了,右眼却锐利如鹰隼,在沈知白脸上扫过,又落回令牌。

      他伸出枯树枝般的手,拿起令牌,拇指摩挲着“惊澜”二字,良久,才低声道:“她还活着?”

      “暂时。”沈知白如实回答,“她让我来找你。”

      老鬼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将令牌揣入怀中,站起身,动作因跛足而略显摇晃。“上船。”

      乌篷船很小,船舱低矮,仅容两人对坐。老鬼解开缆绳,用长篙一点,小船便无声滑入昏沉的河道,逆流向西。他没有点灯,黑暗的船舱里,只有船头破开水面细微的哗啦声,和远处零星几点渔火。

      “你是沈墨的女儿。”老鬼忽然开口,不是询问。

      沈知白心头一紧:“你认得家父?”

      “认得。”老鬼声音低沉,“很多年前,他帮过我一个忙。后来听说他死了,死得不明白。”他顿了顿,“令牌的主人也帮过我。你们现在惹上的麻烦,和当年沈墨的麻烦,是同一个吧?”

      沈知白在黑暗中点了点头,想起他可能看不见,便“嗯”了一声。

      “往西三十里,有个叫‘黑水渡’的野码头。从那里上岸,往北走五里山路,有个废砖窑。”老鬼语气平淡,像在说今晚的天气,“窑里住着个疯婆子,姓胡。她可能知道些‘旧事’。令牌主人若真想查,该去问她。”

      “什么旧事?”

      “宫里的事。西域的事。还有……关于‘镜子’和‘影子’的事。”老鬼说完这句,便不再开口,专注撑篙。

      沈知白将“胡姓疯婆子”、“镜子影子”记在心里。她靠在船舱壁上,疲惫如潮水般涌来。后背被碎石划破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怀中那些要紧东西硌着肋骨。她闭上眼,陆惊鸿将她推入山林前那双墨蓝眼瞳里的决绝,和周严阴鸷审视的目光,在黑暗中交替浮现。

      船行约一个时辰,前方河面陡然收窄,两岸是黑黢黢的峭壁。老鬼将船靠向一侧石壁,那里有个隐蔽的凹陷,勉强能容船身。他熄了篙,低声道:“到了。”

      沈知白钻出船舱,眼前是一道近乎垂直的陡坡,隐约可见上方有微弱的光亮和人语声。“上面是……”

      “鬼市。”老鬼言简意赅,“今晚初五,小集。从这里上去,混进人群。往东走,第三个岔口右转,有家‘哑医’药铺,掌柜认得令牌,会给你治伤,安排歇脚。”他递过来一件半旧的黑色斗篷和一张木质面具,“穿上,戴上。在里面,多看,少说,别惹事。”

      沈知白依言披上斗篷,戴上面具。面具粗糙,只露出眼睛和口鼻,带着木头和油漆的混合气味。她正要道谢,老鬼却已撑篙,小船无声退入河道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定了定神,开始攀爬陡坡。石壁湿滑,长满苔藓,幸有不少突出的树根可供借力。爬了约莫一盏茶功夫,头顶传来清晰的喧嚷声,光线也明亮了些。最后几步,她扒住坡沿,翻身上去。

      眼前景象让她呼吸一滞。

      这是一个巨大的、被掏空的山腹洞穴,高不见顶,无数粗大的天然石柱支撑着穹隆。洞内空间被纵横交错的简陋巷道分割,两侧挤满了摊位和棚户。油灯、火把、气死风灯将洞穴照得光影摇曳,怪诞陆离。空气浑浊不堪,混合着汗味、劣质香料、熟食、药材、金属锈蚀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腥膻气。

      人影幢幢,几乎所有人都穿着深色衣服,戴着各式面具或兜帽,压低声音交谈、讨价还价。售卖的东西更是光怪陆离:生锈的兵器、残缺的典籍、颜色可疑的药丸、装在笼子里嘶叫的异兽幼崽、绘着诡异图案的人皮卷……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剥离了律法与秩序的、赤裸裸的交易与欲望。

      鬼市。京城地下最大的黑市,三教九流汇聚之地,也是消息和秘密流转的暗渠。

      沈知白拉紧斗篷,将面具扶正,混入人流。按照老鬼指示,她沿主巷道向东。目光扫过两侧摊位,试图寻找可能与“璇玑塔”、“金丝阴沉木”相关的线索,但所见多是寻常黑货。

      第三个岔口右转,巷道变窄,光线也暗了许多。这里的摊位更少,顾客也稀稀拉拉。她看到了“哑医”的招牌——一块被虫蛀得斑驳的木板上,用红漆画着一个简笔的草药葫芦。

      铺面只是个用破布围起来的小小角落,里面坐着一个干瘦的老者,正就着油灯捣药。他抬头看到沈知白,浑浊的眼睛在她面具上停留片刻,又垂下眼继续捣药。

      沈知白走近,将令牌露出袖口一角。

      老者动作未停,只用下巴朝布帘后努了努。沈知白会意,掀帘进去。里面更加狭窄,仅有一张铺着草席的木板床,一张小桌,一个药柜。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草药苦味。

      “伤在何处?”老者跟进来,声音嘶哑,果然不善言辞。

      沈知白褪下斗篷,露出后背和手臂的擦伤、灼伤。老者检查了一下,从药柜里取出几个瓶罐,动作麻利地清洗、上药、包扎。他的手指粗糙却稳定,药物敷上带来清凉的镇痛感。

      “令牌主人,如何?”包扎完毕,老者忽然开口,声音压得极低。

      “暂时无恙,但处境危险。”沈知白低声道,“老鬼让我去找黑水渡北边废砖窑的胡婆子,说她可能知道旧事。前辈可知其中详情?”

      老者捣药的手停了停,昏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仿佛更深了。“胡三娘……她不是疯,是‘被疯了’。”他声音更沉,“她以前是宫里尚服局的绣娘,手艺顶尖,尤其擅长修补西域贡品上的金线刺绣。十几年前,宫里出过一桩事,牵扯到一批西域来的‘镜子’和‘金线’,她卷了进去,出来后就‘疯’了,被扔到废窑等死。”

      镜子!金线!

      沈知白心跳加速。“什么镜子?什么金线?”

      老者摇头:“具体不知。只听说那镜子照人不太一样,金线也非普通金线。胡三娘可能是最后一个接触过那批东西的宫人。后来东西不见了,相关的人也……都没了。”

      “那她怎么到的废窑?谁在照应她?”

      “一个老太监,姓孙,以前在宝瑞库当差,后来也被贬了。两人算是同病相怜,搭伙过日子。”老者抬眼看了看沈知白,“你要去找她,得小心。那地方……不太平。最近好像有人也在打听胡三娘。”

      沈知白心中一凛:“什么人?”

      “生面孔,身手不像普通混混,倒像是……军中退下来的。”老者说完,不再多言,指了指木板床,“歇着,天亮前离开。外面不太平。”

      沈知白和衣躺下,伤口处理过后疼痛减缓,但精神却高度紧绷。老者的话在她脑中回旋:镜子、金线、胡三娘、军中退下来的人……周严?还是“朱雀”的人?他们也盯上了这条线索?

      她必须尽快找到胡三娘。

      后半夜,她被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窣声惊醒。不是来自外面巷道,而是……头顶?

      她悄然起身,贴近布帘缝隙。外间,老者似乎也醒了,正警惕地抬头看向屋顶。鬼市的“屋顶”是天然岩洞,布满了裂隙和钟乳石。

      窸窣声又响了,伴随着极轻微的、类似砂石滚落的声响,来自药铺正上方的岩壁。

      老者悄无声息地挪到门边,手中多了一柄短小的药杵,眼神锐利。

      沈知白屏住呼吸。就在这时——

      “轰!!!”

      一声沉闷的巨响,并非来自头顶,而是从洞穴深处传来!紧接着是连绵的、仿佛山体内部断裂的咔嚓声,以及碎石滚落的哗啦声!

      整个鬼市瞬间死寂,随即爆发出惊恐的喧哗!

      “塌了!里面塌了!”
      “快跑!”
      “是‘百晓生’那条巷子!”

      人群开始骚动,向洞口方向拥挤奔逃。老者脸色一变,猛地拉开布帘,对沈知白急促道:“走!从后面!快!”

      沈知白抓起斗篷和面具,紧跟老者从药铺后一处极其隐蔽的裂缝钻出。外面是一条更窄、更暗的岔道,勉强容人侧身。老者对这里极为熟悉,七拐八绕,避开混乱的人流,很快来到一处靠近洞穴边缘、堆满废弃木箱的角落。

      “从这里上去,有通风口通外面山坡。”老者指着头顶一道倾斜的岩缝,“出去后往南,别回头。”

      “前辈……”

      “快走!”老者推了她一把,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沈知白不再犹豫,攀着木箱堆叠的缝隙,艰难爬进岩缝。缝隙陡峭,布满棱角,她手足并用,后背伤口被摩擦得阵阵剧痛。爬了约十几丈,前方果然有微弱的天光透入,还有新鲜的空气涌来。

      就在她即将钻出缝隙的刹那,下方鬼市深处,再次传来一声截然不同的巨响。

      那声音……像是巨大的金属物件砸落在地,伴随着一阵奇异的、仿佛无数齿轮同时卡死的、令人牙酸的“嘎吱——锵!”的摩擦撕裂声!

      这声音沈知白太熟悉了——是大型精密机关在失控状态下,核心部件彻底崩解时才会发出的、毁灭性的哀鸣!

      她身体僵在岩缝中,难以置信地回头,望向下方黑暗翻涌的洞穴深处。

      鬼市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除非……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璇玑塔?或者,是塔的某一部分?塔的“自匿”机关,难道将它送到了……鬼市地下?!

      没时间细想,洞口已近在咫尺。她奋力向外一挣,上半身探出岩缝——外面是陡峭的山坡,夜色浓重,远处京城灯火阑珊。

      她正要完全脱出,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侧下方山坡的树林边缘,有几点极其微弱、几乎融入夜色的反光。

      是金属?还是……弩箭的箭镞?

      她浑身汗毛倒竖,瞬间缩回岩缝,屏住呼吸。

      几息之后,下方传来极轻微的、草木被拨动的沙沙声,还有压得极低的交谈:

      “看清了?是那个女的?”
      “不确定,戴着面具。但身形像。”
      “上头有令,宁可错杀。等会儿她出来,直接放箭。”
      “这里离鬼市出口太近,动静大了不好。”
      “那就等她走远些,到前面隘口动手。”

      声音渐低,随即是衣物摩擦和轻微金属碰撞声——他们在埋伏。

      沈知白心脏狂跳。是周严的人?还是鬼市里盯上她的其他势力?他们怎么知道她会从这里出来?老鬼出卖了她?还是……那个“哑医”?

      不,不像。如果是他们,刚才在药铺就可以动手。

      唯一的解释是:她的行踪早就被某种方式追踪或预判了。从她进入鬼市,或许更早,从她离开西山开始。

      冷静。必须冷静。

      她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感受着岩缝的宽度和角度。出口外是陡坡,往下是树林和伏兵,往上……她抬头,岩缝向上延伸,没入更深的黑暗,不知通向何处。

      往上爬。

      她做出决定,将斗篷下摆撕下几条,缠在手脚上增加摩擦力,开始向上攀爬。岩缝越来越窄,坡度越来越陡,有时甚至需要将身体紧紧贴在石壁上,一点点挪动。尖锐的石棱刮擦着身体,刚刚包扎好的伤口再次崩裂,温热的血浸湿了衣衫。

      不能停。下面有等着杀她的人。上面可能有生路。

      不知爬了多久,就在她力气即将耗尽时,前方出现了岔路。主岩缝继续向上,另一条更窄的缝隙横向延伸向左侧山体,隐约有微弱的气流从中吹出,带着一股……陈年烟火的焦糊味?

      她犹豫了一下,选择了横向缝隙。缝隙起初极窄,几乎要侧身挤过去,但很快变得宽敞了些,足以弯腰行走。焦糊味越来越浓,还夹杂着灰尘和某种东西焚烧后的怪异甜香。

      又走了一段,前方豁然开朗——缝隙尽头,竟是一个被遗弃的山神庙的后殿!

      庙宇显然荒废已久,屋顶塌了大半,月光从破洞倾泻而下,照亮满地残砖碎瓦和倾倒的神像。焦糊味和甜香气正是从神像前的香炉里散发出来的,炉中积灰厚厚,却有几处明显是新近焚烧留下的痕迹,灰烬颜色尚新。

      有人来过这里。而且就在不久前。

      沈知白警惕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香炉旁的地面上。那里有杂乱的脚印,还有……几点暗红色的、半干涸的痕迹。

      是血。

      她蹲下身细看。血迹不多,呈滴溅状,延伸向神像后方。她绕过残破的神龛,眼前景象让她瞳孔骤缩。

      神像后的墙角,蜷缩着一个人。

      一个老妇人。

      她穿着打满补丁的灰布衣裙,头发花白凌乱,脸上脏污不堪,眼神涣散,正抱着一块破布,嘴里喃喃自语,听不清说什么。她的右手手臂上,胡乱缠着浸透血迹的布条,鲜血还在缓缓渗出。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怀里紧紧抱着的破布中,露出一角璀璨的金色——那是极细的金线,编织成异常繁复的西域蔓草纹样,即使在昏暗月光下,也流转着华丽而诡异的光泽。

      胡三娘?!

      沈知白几乎瞬间确定了她的身份。老鬼说的废砖窑疯婆子,怎么会在这里?还受了伤?

      她正要上前,胡三娘忽然抬起头,涣散的目光聚焦在沈知白脸上,尤其是她身上那件从鬼市带出来的黑色斗篷。老妇人眼中骤然爆发出极致的恐惧,嘶声尖叫起来:

      “别过来!别杀我!镜子……镜子里的东西出来了!它跟着金线来了!啊——!”

      她一边尖叫,一边拼命向后蜷缩,撞在墙上,怀里的金线布料散落更多,露出下面一块巴掌大小的、边缘焦黑的铜镜碎片。

      镜子碎片!

      沈知白呼吸一窒,想起哑医的话:“那镜子照人不太一样。”

      “胡婆婆,别怕,我不是来害你的。”沈知白尽量放缓声音,摘下脸上的面具,“你受伤了,让我看看你的手。”

      “手……我的手……”胡三娘呆呆地看着自己流血的手臂,忽然又哭又笑起来,“我的手……绣不了啦……金线会动……它们自己会动……缝进去,就取不出来了……镜子里的人,也在动……”

      她语无伦次,显然神智已极度混乱。但沈知白捕捉到了关键信息:金线自己会动?缝进去取不出来?镜子里的影像在动?

      这听起来完全违背常理,除非……

      一个惊人的猜想浮现:难道所谓的“金丝阴沉木”并非单纯木质,而是某种具有特殊活性或可受控变形的金属丝?而“陨铁镜芯”驱动的镜子,能观测到这种活性?甚至……远程控制?

      如果是这样,璇玑塔的“定位”与“自匿”,乃至“同心蛊”的感应,都可能基于同一套远超当前理解的奇异物质与机关术!

      胡三娘的伤口需要立刻处理,这里也不安全。沈知白试图靠近:“胡婆婆,我先帮你止血,然后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安全?没有安全的地方!”胡三娘猛地摇头,眼神时而疯狂,时而清明,“他们找到窑里了……孙公公为了让我跑,被他们……被他们……”她说不下去,浑身发抖,“拿着金线和镜子的人……都被诅咒了……你身上有那味道……你也碰过,对不对?”

      沈知白想起怀里的“蜃楼砂”样本和齿轮。难道这些奇异物质之间,真有某种无形联系?

      就在这时,庙外远处,隐约传来狗吠声,还有火把的光亮在林间晃动,正向山神庙方向逼近!

      追兵!而且带着猎犬!

      胡三娘也听到了,恐惧地睁大眼,死死抱住镜子和金线布料,牙齿咯咯打颤。

      沈知白当机立断。她撕下自己内衫相对干净的布条,快速为胡三娘重新包扎手臂伤口,止住血。“还能走吗?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胡三娘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怀里的东西,忽然一把抓住沈知白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你……你是不是姓沈?”

      沈知白一怔:“你……”

      “沈墨……沈大人的女儿?”胡三娘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沈大人……他来看过我……给我送过药……他说……他说如果有一天,有个懂机关的姑娘来找我,就把这个给她……”

      她颤抖着手,从怀中贴身处,摸出一个用油布包裹的、极小极薄的东西,塞进沈知白手里。“他说……这镜子,不能落到‘朱雀’手里……金线,是活的……”

      油布包入手冰凉。沈知白来不及查看,外面的犬吠和脚步声已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男人的呼喝:“血迹往这边来了!搜!”

      “走!”沈知白搀扶起胡三娘,环顾破庙。前门肯定被堵了,后殿他们进来的岩缝太窄太陡,胡三娘绝对爬不出去。

      目光扫到倒塌的后墙缺口,外面是黑沉沉的山林。

      “从那里出去,进林子。”沈知白低声道,半扶半拖着胡三娘向缺口挪去。

      就在她们即将踏出缺口的刹那——

      “嗖!嗖嗖!”

      数支弩箭撕裂空气,钉在她们刚才站立的地面、墙柱上!箭镞在月光下泛着幽蓝的光——又是淬毒箭!

      追兵已经到了,而且毫不犹豫下了杀手!

      沈知白拖着胡三娘扑倒在地,滚到一根倾倒的梁柱后面。弩箭接连射来,钉在木柱上咚咚作响。外面传来喊声:“就在里面!围住!”

      胡三娘吓得瑟瑟发抖,怀里的镜子和金线布料掉在地上。沈知白捡起,连同油布包一起塞进自己怀中。她快速观察,缺口被火力封锁,岩缝方向也有脚步声逼近,她们被堵死了。

      绝境。

      忽然,她的目光落在香炉里那些新烧的灰烬上。甜香气……这味道,好像在哪里闻过?

      电光石火间,她想起父亲笔记里一段关于西域“迷神香”的记载:以曼陀罗花粉混合特殊树脂制成,点燃后产生致幻烟雾,可短暂扰乱人畜神智,但对使用者需提前服用解药……

      胡三娘神志不清,是否因为接触或吸入了这种香?而这香,会不会是她用来防身的?

      没有时间验证了。沈知白抓起一把香炉里的灰烬,凑近鼻端——甜香气中,果然有一丝极淡的、熟悉的药草辛辣味,与父亲记载的“迷神香”副料吻合!

      她迅速从怀中取出水囊(在鬼市药铺灌的),将灰烬倒进去一些,摇晃混合,然后递给胡三娘:“喝一口!快!”

      胡三娘茫然接过,喝了一口,剧烈咳嗽。

      沈知白自己也喝了一小口。辛辣苦涩的液体滚过喉咙,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感,但意识尚且清醒。

      她抓过地上散落的、未完全燃烧的几小段线香似的东西,用火折子点燃。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甜香瞬间弥漫开来!

      “她们在烧东西!”
      “小心烟雾!”

      外面的喊声带着警惕。但已经晚了。甜香烟雾迅速扩散,顺着夜风飘出庙外。

      片刻寂静后,外面传来几声短促的惊呼和闷响,接着是猎犬迷惑的呜咽和喷嚏声,以及人体倒地的声音。

      烟雾有效!但持续时间未知,而且她们自己也在烟雾范围内。

      沈知白强忍越来越重的眩晕感,搀起眼神更加涣散、几乎站立不稳的胡三娘,踉跄着冲向缺口。月光下,只见庙外横七竖八倒了五六个人,还有两条猎犬在原地打转,显然失去了方向感。

      她不敢停留,拖着胡三娘钻进山林,专拣荆棘茂密、难行处走,以图掩盖踪迹和气味。背后,山神庙方向隐约传来新的喧哗,似乎是另一批人马赶到,但距离已远。

      两人在黑暗中不知走了多久,沈知白的体力与药力都到了极限。终于,前方出现了一条浅浅的山溪。她将胡三娘安顿在溪边巨石后,自己掬水猛灌几口,又给胡三娘喂了些。

      清凉的溪水稍稍驱散了眩晕。她靠在石头上,剧烈喘息,这才有机会查看胡三娘塞给她的油布包。

      打开。里面不是镜子碎片,而是一片薄如蝉翼的铜片,约掌心大小,边缘不规则,像是从什么东西上剥落下来的。铜片表面刻着极其精细、肉眼几乎难以辨别的纹路,对着月光仔细看,那纹路竟似在缓缓流动、变化,仿佛活物。

      而在铜片背面,刻着两行小到极致的字:
      “镜非镜,乃目也。”
      “线非线,乃络也。”

      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已经模糊的日期:“永宣十年,腊月。”

      永宣十年。三年前。正是璇玑塔入京改造的那一年。

      沈知白握着这片冰凉诡异的铜片,望着夜空稀疏的星斗,心中翻涌着惊涛骇浪。

      镜是目,线是络。

      如果璇玑塔真的是一个巨大的“眼睛”,那些金丝阴沉木是它的“神经脉络”,那么通过“陨铁镜芯”驱动,它能看到什么?通过“同心蛊”感应,它又能控制什么?

      而“朱雀”不惜杀人放火、寻找胡三娘,想要得到或掩盖的,究竟是什么?

      怀中的铜片、金线碎片、镜片、蜃楼砂样本,还有那枚带血的齿轮……所有这些碎片,都指向一个远超她想象的、庞大而恐怖的谜团。

      父亲知道。所以他留下了警告,也留下了线索。

      陆惊鸿的姐姐,或许也是这谜团的一部分。

      远处,京城方向,隐隐传来报晓的钟声。天快亮了。

      新的一天,追杀不会停止,真相的迷雾却似乎更浓了。

      沈知白收起所有东西,看向身旁昏睡过去的胡三娘。

      必须找到一个更安全的地方,弄清楚这一切。

      而下一个目的地,或许该是——

      她想起了父亲手札密码中,那个需要“子午流注,辰星指路”才能解读的、关于真塔下落的第二段谜题。

      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沈知白背起虚弱的胡三娘,沿着溪流,向下游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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