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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雪
两个粗使太监正从井里打水。井绳拔上来时挂满冰碴,木桶沿瞬间结了一圈薄壳。水泼在青砖地上,立刻浮起一层透明的冰膜。小太监跪着擦地,手指肿得像萝卜,裂开的口子里渗着血丝,在冰水里一浸,刺骨地疼。他呵出的白气,在眉睫上凝成了霜。
乾清宫配殿廊下,几个宫女正在贴窗花。首领太监抱着手炉在旁盯着,不时尖声提醒:“手稳些!指甲勾破了丝,仔细你们的皮!”宫女用冻僵的手指拈起一张“连年有余”的剪纸,呵口热气,小心翼翼地抚平,对准窗棂贴上去。浆糊已经凉透了,黏稠难展,她必须用尽全身力气控制住颤抖。贴好后,她迅速把双手缩回袖子里,相互用力搓着。
风穿过漫长的宫巷,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各处都是这样默默劳作的身影,跪着,蹲着,踮着脚,在一片沉重的严寒与寂静中,用冻伤的手,把这座宫殿一寸寸擦亮,再用那一点单薄却鲜艳的红色,预告着即将到来的、与他们的艰辛似乎并无关系的“年”。
刘荣先回了司礼监值房派人将皇上的口谕传了下去,又看了冯止派人递来的供词。连午饭也没来得及吃,刘荣的抬舆就从司礼监值房走出了。
望着司礼监的抬舆迤逦而来,一路上正在“除残”的太监和贴着窗花的宫女立刻跪了下来,紧接着远远近近正在当差的太监宫女都跪了下来。黑压压地到处都跪满了太监宫女。
抬舆上的刘荣扫视了跪着的那些人,温和地对身旁扶着轿杆的一名太监:“告诉他们,都起来吧。”
“是。”那名太监扯开了嗓子。“老祖宗有话,大家都起来吧。”
刘荣带着慈爱的笑,抬舆在太监宫女中前行。
谢岑走在抬舆的一侧,双手双脚都被锁链锁着。两个提刑太监挽紧了他的双臂,半拉半拖地随行。大概行了一刻钟便到了乾清宫。
司礼监值房到乾清宫的距离非常近,但这条短途却代表着从“权力执行中枢”到“权力源头”的关键路径。
“等会到了里边,见了皇上,如实回话就行了。咱皇上,是圣君。”刘荣说完下了舆举步向前走去。
谢岑深深地看着刘荣的略微佝偻的背,言语虽普通,但已是他几月来听到的最温暖人心的话了。
刘荣走到西暖阁前,檐下恭候的小太监立刻迎了上来。
刘荣在门边叩了头:“皇上,奴婢把人带来了。”
里面过了片刻一个冰冷的声调甩了出来:“带进来。”
一个小太监先为刘荣解开大氅,再接过他的白狐皮帽子和袖筒后退到了一边。另一个轻轻推开了西暖阁的大门。
刘荣先走了进去,谢岑偷偷深吸一口气,被架了进去。
御案后,昭武帝赵珩的面容映入眼帘。比他记忆中最后一次见到的样子,憔悴了太多。眼窝深陷,颧骨突出,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那双眼睛,此刻正一动不动地审视着他,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西暖阁的门在身后无声地合拢,将腊月的寒风隔绝在外。温暖,甚至有些燥热的空气裹挟着龙涎香与银丝炭的气息扑面而来。
谢岑被提刑太监按着,踉跄跪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锁链哗啦作响,在过分安静的暖阁内显得格外刺耳。他垂着头,目光所及,是皇帝青色常服下摆精细的云纹滚边,以及那双搁在脚踏上的明黄色缎面靴尖。
看过刘荣递过的供词,昭武帝开口说道:“抬起头来。”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带着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严,径直穿透耳膜。
谢岑咬着牙,脖颈僵硬地,一寸寸抬起。视线先是掠过御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疏、朱笔,然后是皇帝放在案上的手。此刻正微微曲起,无意识地叩着紫檀木的桌面。最后,他终于对上了那双眼睛。
昭武帝也在看他。目光在谢岑脸上停留了片刻。
“谢岑。”昭武帝缓缓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翰林院编修,昭武七年的进士,谢元独子。”
“罪臣在。”谢岑声音嘶哑干涩,喉咙像被砂纸磨过。
“冯止审了你三日。”昭武帝的语调平直,听不出喜怒,“该问的,想必都问了。该用的,想必也都用了。”
谢岑没有答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朕这里。”昭武帝用指尖点了点案上那堆奏疏,尤其是最上面那份摊开的“请诛贼臣疏”,“有内阁,六部九卿,科道言官,一百二十八人联名上奏,请朕将你明正典刑,以谢天下,以慰军心,以定朝局。”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敲进谢岑的耳中,钉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他身体晃了晃,几乎支撑不住。一百二十八人,半个朝堂!他们是真的认定父亲通敌,还是借他父子的人头,去做另一篇文章?
“朕现在,亲自问你。”昭武帝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眼睛紧紧锁住谢岑。
“谢元。”皇帝吐出这个名字,停顿了一下,“七月二十,为何不遵内阁廷寄,退守朔州,反而引兵深入敌后,直扑北昭都城方向?”
谢岑闭上眼,刑房中冯止的逼问与此刻皇帝的询问重叠。他睁开眼,眼底的血丝更加浓重,声音却奇异地稳了一些:“回皇上,罪臣自昭武三年入京以来,一心求学,未踏出京师一步。所以臣不知父亲当时具体军情与思虑。但臣知晓,父亲一生谨慎,用兵以稳著称。若无万分危急或天大变故,断不会行此险招,更不会违抗上谕。”
昭武帝眼神锐利如刀:“西路军断粮多日,朔州粮仓被焚,这算不算危急?内阁已明令后撤补给,他为何不撤?反而向更无依托的敌境深入?这难道不是自陷死地,甚至授人以通敌谋反之柄?”
“陛下!”谢岑猛地抬头,牵扯到胸前的伤,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却不管不顾地急声道,“父亲若真通敌,何须烧朔州粮仓?何须将自己麾下五万将士带入绝境?他若投敌,大可于卫州城下阵前倒戈,或引敌袭我中、东两路,岂非功劳更大?何必行此迂阔愚蠢、自绝于国人之举?”
他喘着气,继续道:“冯指挥使反复逼问臣,父亲撤兵前收到何人密信。臣确实不知。但臣想问,若父亲通敌证据确凿,又何须如此急切地追问几封可能存在的密信?直接按通敌罪论处便是!他们究竟是想坐实父亲的罪名,还是想借父亲的案子,揪出别的什么?或者,掩盖别的什么?”
话一出口,谢岑自己先惊出一身冷汗。这是在御前,他竟敢如此直言,几乎是指控审案者别有用心,甚至暗指朝中有人构陷。
昭武帝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只是那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他没有斥责谢岑的妄言,反而沉默了片刻。
“谢岑,你可知,自败讯传回,朝野上下,皆言朕好大喜功,独断专行,致使丧师辱国。如今北伐一败涂地,昭国铁骑南下,紫荆关已失,京师震动。一冬无雪,天怒人怨,总需有人承担。”
他的目光落在谢岑身上,那目光沉重得让谢岑几乎无法呼吸。
“你父亲死了,死得干脆。可这败局,这罪责,总要有人来背。你谢家,是最好的人选。战败统帅,通敌卖国,一切罪愆都可推于其身。朕的压力,朝局的动荡,百姓的怨气,似乎都能以此平息。”
谢岑的心沉到了谷底,皇帝的话,平静却残忍地撕开了那层遮羞布。原来,所谓的审讯,所谓的证据,在更高的“需要”面前,可能都无足轻重。父亲,还有他,不过是平息众怒、稳定朝局的祭品。
“但是。”昭武帝话锋一转,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锐气,“朕这个皇帝,还没昏聩到任由人牵着鼻子走,拿江山社稷的真相去填他们的沟壑!”
他猛地站起身,绕过御案,走到谢岑面前。
“朕给你一个机会,敢不敢和朕赌一把。”皇帝俯视着他,高大的身影带来无形的压迫,“你,谢岑,朕把你送去大高玄殿祈雪,若求得雪,则天意赦你,后面的事,朕替你周旋。若求不来雪,便冻死在那吧。如此,上天替朕罚你了,朕也就不罚你了。”
刘荣垂手站在门边,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谢岑跪在冰冷的地上,仰视着天子。
“皇上。”他的声音嘶哑,带着豁出一切的决绝,“罪臣死不足惜,臣坚信,父亲绝非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之辈!他违令进兵,其中必有不得已之天大缘由!臣只求陛下,莫让忠魂含冤,莫让奸佞得逞!北伐之败,若只以谢家顶罪了事,真正祸根不除,大宁危矣!”
说完,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以头触地,长跪不起。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与锁链的轻颤交织在一起。
昭武帝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良久,昭武帝缓缓转过身,走回御座,却没有坐下。他背对着谢岑,望向窗外阴沉得似乎要压垮宫殿的天空,只留下一个挺拔而孤峭的背影。
“聒噪,你还没有和朕讨价还价的资格!廷杖二十送去大高玄殿祈雪,带下去!”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总之,机会朕已经给你了。”
“遵旨。”刘荣连忙应道,示意提刑太监将几乎虚脱的谢岑架起。
门开了,寒风灌入。谢岑被拖了出去。谢岑被拖到门边时,昭武帝的声音再次传来,渐行渐远。
“冯止是怎么办的事,怎么把人给弄成这样?”
“也是希望替君父分忧,就是性子急了些,也算是实心用事。”
“哼,你养的狗,现在是越来越不听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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