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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倒
程玦皱眉叹气,把翻涌在脑海里的思绪平息下来。
瞎子两臂包胸,指尖敲打着手肘,叹了口气道:“唉,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出去呢?你知不知道现在人贩子多猖狂,像你这样的小孩儿,药一闷,一提就拎上车了。”
程玦伸了伸腿,脚踝直接踢上了床尾,磕出“砰”的一声闷响。
这床太短了,程玦往上一躺,除非弓起身子弯起腿,否则脚必定要露一截在床外。
不过这瞎子矮,睡这床正好。
瞎子接着说:“啧,真是担心死我了,大周末见你人没了……以后出门,得提前知会我一声,晓得不?”
程玦拽了拽头发。
右手的伤还烂着,头疼、胸闷、浑身都疼,他疼得恶心,恶心得想吐,偏偏一旁还有个叽里呱啦的瞎子,在“嗡嗡”直叫……
烦。
疼。
周遭的一切,杂乱一团,他看着窗户上那道刺眼的反光,和钢筋上映出的刺眼白光一样。
他遮了遮眼。
今天算早退,那被改名为“高温补贴”的全勤奖算是没了;妈妈的药不能拖,他这手伤得养,身体得养,可……他怎么等得起呢?
瞎子还在说:“真是,担心死我了,要不是隔壁吴大爷上工地看着你了,我就得去报警了。”
程玦一怔。
是啊,现在最大的定时炸弹,不就是身旁这瞎子吗?只要他觉察出不对,性格、长相、习惯……起了疑心,或者单纯因为自己“丢”了,报了警……
进去无所谓,上不了大学无所谓,赔钱也无所谓。
本来就是他错了。
但他只要进去了,那些药钱、住院钱就再无来源,不用起步三年,只需要一年……不,几个月,都够母亲的病全面崩溃的了。
这个病现在,不是无药可救。
不能在这里倒。
程玦呼出口浊气。
被错认成“林百池”,本让他松了一口气,却不想变成了现在这样。
程玦:“我不出去。”
瞎子:“你想出去也没办法,刚刚烧得太厉害了,睡了一天才醒,你现在要想下地,估计都悬。”
程玦:“……嗯。”
瞎子:“你这样可就麻烦了。”
程玦:“?”
瞎子:“你不知道,厕所在隔壁街呢,你真以为是尿在尿盆里吗?嗯……我可不去给你倒。”
程玦盖上被子,翻了个身,“嗯”了一声。
无休止地工作、再工作,他只能挤着工地上吃午饭、睡觉的时间学习,每一分、每一秒都被挤干,现在病痛缠身,上下眼皮一闭,竟真就这么睡着了。
漆黑中,他看到了一片村子。
村里最里头的一户很穷,住着一个好赌的男人,和一个病弱的女人,男人女人面像凶狠,都如同欠了钱,放了火一般,见人就瞪,没有好脸色。
他们领了程玦进屋。
这俩人对着程玦面容和蔼,时不时笑笑,又给他添了双筷子,拿了个瓷碗,而程玦却并无反应,心中毫无波斓。
这两个人曾是他的亲人。
现在什么都不是。
画面一转,他回到了和父母住着的出租屋,那出租屋破旧,肮脏。林秀英那张脸总带着笑,她穿着花布裙,是小市场那儿十几块两件的那种。
她捏着裙边,在家里转圈。
这个家在飞速变幻,程玦眼睁睁看这个家从三个人,变成两个人,看着那条花布裙放在储物柜里,发霉、落灰,最后林秀英落光了头发……
他眼一睁,见脖颈处紧紧掐了两口手。
再一看,那两只手已成白骨。
林秀英已然成了一骨骷髅,两双手深深嵌入程玦皮肉,成了十道深可见骨的沟渠,那嘴里还叫嚣着“滚”“去死”“害死了”之类的字眼。
最后,骷髅也散成白灰,飘向远方。
他一个人跪在空无一人的出租屋,屋角常年漏雨,潮湿一片。程玦全身都湿了,呆呆地看着湿漉漉的地板,面无表情。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走了,最后留他一个人在屋子里,窗帘拉得死紧,透不进一丝光。
他拼命睁大眼睛,面前只有漆黑一片,伸出手,在眼前晃悠,仍是什么也看不见,整个家仿佛都被黑气团团围住,一点光进不来。
好安静。
呼吸渐渐困难。
“啪!”
程玦缓缓睁眼,昏黄的灯光照进瞎子的眼,金灿灿的,他眼角一弯:“醒啦?给你做了吃的。”
“真是……整天在床上睡,精气神儿都睡没了,成天死气沉沉。起来吃点东西吧,你之前不是说想吃小叔做的饭了吗?”
程玦两眼缓缓聚焦,那瞎子一手端盘,一手扶墙缓缓走来。这盘子似乎烫得很,一只手端不住,他便只能皱着眉,呲着牙,呼着气。
最后“啪”一声,盘子放在床头柜上。
瞎子被烫得狠了,盘子一脱手,便烫得直搓手,程玦一看,已然被烫得通红,疼痛万分。
可瞎子无所谓般攥着手,背到身后去,那张脸仍笑着,笑得像从前出租屋里那壶烧开了的水,水有些满了,“咕噜咕噜”着飞溅出几滴,洒在空中。
水滴飘着,映出窗外的阳光。
直到这时,程玦才有空好好看看这个陌生的“亲戚”。
瞎子长得很出挑。
不是那种传统东方人的美——他鼻子很高,眼眶很深,眸子很浅,甚至一头黑发都是微微卷的,被太阳烤焦过一般。
五官都美,最美的还是眼睛。
但凡笑一笑,双目轻合又启,那眼皮便如骨扇露出一角,缓缓一展,又缓缓一收,病气便被抖落下来,他捂着嘴,咳嗽两声,笑问:“嗯?在看我?”
程玦收回眼:“没。”
“那好看吗?”
“不。”
瞎子故作思考状,指腹轻轻摩挲右脸颊是上的疤:“哦……原来如此。”
瞎子一起身,大发慈悲地结束了这个话题。他找来张布,垫在被子上,铺平,这才端是起盘子放上去:“行了,别说这么多了,快吃吧……睡了这么久没吃一点东西,身体怎么受得了……”
程玦垂下眼眸,右手紧紧握着。
直到瞎子的手覆上,掌心温着他的手背,程玦才抬起眼,看向那盘菜。
看了一眼,便呛了口水。
这盘子里,一条一条黄绿色不明物体虬屈盘旋,挤在盘子这浅浅的水中,伺机而动。细看,那背上疙瘩一粒粒,表皮粗糙皱巴巴。
程玦手握筷子,僵在了床上。
瞎子:“嗯?怎么了?”
程玦:“没事。”
瞎子:“啊,那就好……”
程玦:“你不是说公厕挺远的吗?”
瞎子:“……”
瞎子:“哈哈哈,你这孩子真是烧糊涂了,正吃着饭呢你提公厕做什么?来,快吃吧,难得见一次还跟我客气……
“……这什么菜。”
“这道菜,”瞎子思忖片刻,“这叫‘人生百味’,品酸甜苦辣,尝百味人生……来,张嘴。”
程玦闭上眼。
瞎子又说:“你从前最喜欢吃了,每次见我都吵着闹着让我给你做,怎么今天……”
程玦睁眼,咬了一口。
一口下去,咬到糖了。
腌制的酸黄瓜配上周围点缀的苦瓜,构成了这道菜的主色调,混合均匀后,再用糖腌制烹饪,出锅后浸上烧酒。
酸、甜、苦、辣具全。
但凡和人沾点边,都不会这样做菜。
程玦嚼了嚼,酸黄瓜里浸的烧酒便全部涌出,沁到喉间,一咽,宛如吞下了一把钢刀。
瞎子:“好吃吗?”
程玦:“好吃。”
瞎子:“果然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喜欢,嗯……那全吃了吧,我不跟你抢。”
程玦:“……”
程玦:“你也吃。”
瞎子听了点点头,夹起一条黄瓜,整条塞入嘴中,塞完就嚼,嚼完就咽,说道:“的确挺好吃的,就是糖放少了,味道不是很浓。”
许是担心小侄子被糖齁得渴了,瞎子掏出一塑料瓶,抛给程玦。程玦被白酒呛得满脸通红,一拧瓶盖,闷了几口水。
这水,好辣。
咽下两口才发觉,这哪是水,分明是白烧,那种廉价的、劣质白酒,三十块钱十斤的那档次。从前爸爸给他几张零钱,便能拎回来一桶。
这瞎子接过塑料瓶,也不嫌程玦喝过,对嘴喝了两口酒便见底,脸不红、心不跳,还能和程玦开开玩笑。
“有点渴了,我再去续点儿。”瞎子朝程玦晃了晃空瓶子。
他身体似乎很差,走两步便要咳两声,喘两下,一直走到门口,咳嗽声还清晰地传到程玦耳边。
呼吸杂音重,肺应该很差。
这样的身体,怎么能天天喝烧酒。
吃了两顿白酒拌黄瓜,瞎子的厨艺长进不少,开发出了新型的白酒黄酒凉拌柠檬,誓必要把人生百味进行到底……最后也怕程玦吃吐,熬了锅粥。
他自己端了粥饮汤坐床头喝,给程玦的都是米,还加了个蛋。
瞎子喝了一口,没听到声儿,便问:“嗯?你吃啊?嫌没肉?”
程玦:“不是。”
“那好说,我改天去菜市场看看,称斤肉松回来……是不能让病号天天跟我吃糠咽菜。”
程玦叹气:“没有。”
程玦又说:“换一下,我喝那碗。”
瞎子捧着碗,往后退了退:“哦?你还指挥上了,这是在我家,我想喝什么就喝什么?”
“……”
“开个玩笑,”瞎子又喝了一口,“稀一点,我要喝药的,有点稠的咽不下去……”
“药片?”
“嗯哼,”瞎子张开手,给他看手心里的一堆药片,“胶囊的好一点,嚼碎了咽下去,其他的咽不下去,得切成几块分几次,每次都卡嗓子。”
每天每顿要吃很多药,每吃一颗,便要喝半杯水,等药全部咽完,水也就喝了一肚子了。
轻汤寡水了一阵儿,程玦渐渐从一个全残恢复到了半残,能自己慢悠悠地走到街的公共厕所,再慢悠悠地回来。
一般,瞎子是不在家的。
按摩店工作忙,时间紧,他老早起床出门,到几乎天黑才回来,深夜里那盲杖的“嗒嗒”声,令程玦更清醒。
盲杖缓缓靠近。
它是伸缩式的,一截红,一截白,瞎子摸到墙角后,也不收起它,直接靠墙一放,朝屋里问:“睡没?”
程玦看着他。
他的脸更白了。
天已渐渐变凉,瞎子仍旧是满头大汗,喘气不止,捂着肺部难受不住,时而克制地咳两声——他的身体太差了。
程玦闭上眼。
床一陷,一震,瞎子躺进被子来了。
瞎子在家时,会给他做“饭”,不在家时,程玦便拖着病体去旁边的铺子买两个馒头,有时,隔壁的大爷大娘也会过来一起凑和两顿。
他们做了菜,做了肉,端进瞎子的屋。
他们擦了桌子,一个矮点的小老头扶着程玦进客厅,几人拥挤在一点点大的木桌旁,笑嘻嘻,时不时夹块排骨,夹点韭菜,塞进程玦碗里。
王立芳笑道:“小林啊,多吃点,多吃点……吃韭菜!”
吴四军夹了块红烧肉:“吃啥韭菜,你种得老了吧唧的……我跟你讲,念书就应该吃肉,补脑!”
王立芳:“呦,你可是懂得呦。”
吴四军真以为是夸人的话,哼哼笑了两声便扒起了饭。
碗是各家拿的,盘子是各家端的,菜是各家烧的……看看四周,也就一这些破桌椅板凳是瞎子家的了。
程玦的手摁了摁木桌凹下去的缝。
屋主不在,不打一声招呼,推门就进,这周围的邻居间可真是不见外,活成一家人。
坐在一旁的杨元伟,“呵呵”地笑着,看着两个老朋友在斗嘴。
他头发花白,找不出一根全黑的,年龄也稍大他们一点儿,拿了个大碗说道:“行啦,都消停点儿……来来来,我给小俞留两块红烧肉……”
“啧,你忘啦?”王立芳一拍他手,“你给小俞留?他吃了又得吐。”
吴四军含着饭,口齿不清,咽下一大口后深叹一口气:“嘿,这还挑个啥?给他啥他吃啥么。他自己做那菜,端了开开心心跑我房里,我倒给四凤家那狗,狗都死了!”
“你这人,人家就不乐意吃咋了?”
吴四军眉一皱:“不是乐不乐意的事儿,你听我讲……那小瞎子比猴还瘦,比石墩子还矮,为啥?就是嘴太挑了……”
……
“小俞”自然就是说瞎子。
两人吵吵闹闹,最后杨元伟笑笑摇头,还是给俞弃生盛了。
一碗韭菜,一碗红烧肉,一碗蘑菇。
那三个碗孤零零地放在厨房,排得整整齐齐,和程玦遥相对望。
他出了声,面无表情地夹了筷子菜,略微斟酌词句后,把话往瞎子身上带,便知晓了个大概。
瞎子叫俞弃生,刚二十出头。
他盲校毕业,跟个师父学了手艺。出了西寺巷口往右拐,穿过两条街再走十几分钟路,便到了那家盲人按摩店。
按摩店老板,一个四十好几的中年男人,瘦巴巴一根竹竿般,形象不好,私生活也不怎么好。
据说在外面包了个洗脚妹,那洗脚妹还拿他的钱养着老公和孩子,那家孩子还和按摩店老板的老婆搞一起了……不仅如此,那老板交的全是不三不四的朋友,吃喝嫖赌,烟酒纹身,无一不沾。
“诶诶诶,说的什么,”吴四军打断王立芳的话,“聊小瞎子呢,扯远了啊。”
王立芳:“这不正聊着呢……那店里不三不四的人可多呢,按着按着推开门就往树底下撒尿。”
这儿住的人都穷。
穷了,子女都在外,便要自己找些乐子,王立芳的积极是众人之最——谁家连装修全款买了个大房,谁外面乱搞惹一堆女人孩子风流债……真的,假的,真真假假的,都要过一遍她的嘴。
聊着聊着,话又聊到程玦身上。
程玦是高三的,林百池也是高三的,没什么知识盲区或不自然的地方,对答如流。
“诶,我告诉你啊,这人就得上大学,那么什么叫大学呢,要学得大,广泛地学……”
“就你懂?小学学历就别在这儿瞎掰了。”
“好了好了,歇着吧,我去给碗洗了。”杨元伟笑着端起几个光了的盘碗,出门去了。
他们互相常串门儿,犹其是俞弃生还是个孩子,是个瞎孩子,遭那些初中毕业的小流氓又打又骗,他们得紧着点儿。
不过串门归串门,分寸还是有的。
啥也不用小瞎子的,菜不用,油不用,灶不用,洗碗的水都得回去开自家水龙头,
杨元伟走后,三人又热闹起来。
吴四军年纪大,阅历深,喝两口酒便喜欢教人做事,看谁都不顺眼,他一指程玦的鼻子说:“还是你们年轻好,好好念书啊,将来孝敬父母……”
“人马上就大学生啦,比你懂。”王立芳笑道。
“念书呢,只是一方面,你念了书出来还是得工作的么,”吴四军一拍手,“念出来做个老师,受人尊敬还好找对象,多好!”
程玦根本没听,随意点头附和。
“当老师不也穷嘛,”王立芳反驳道,“你看隔壁街那头,不刚搬来一个老师,每天五点就出门,还不就住一栋破楼?”
“老师那都是有分房子的!”
“那人家怎么就乐意搬过来呢?”
吵吵闹闹,不一会儿便停歇了,二人说着要去下象棋,便摆齐板凳准备走了。
临走前,吴四军盯着那柜台上那堆药,一个一个拿起,看了看底部的保质期生产日期后,收走了几盒,又默不作声回家拿了几盒新的,他知道,这附近的药店总欺负瞎子,见他眼睛看不见,惯给他拿临期的。
程玦看见了全程。
吴四军:“看什么看?你说说你,你小叔叔眼睛不好使,你不晓得看着点啊?行了,啥也没看到啊,啥也别说!”
等吴四军也走了,屋里又静了。
程玦抬起右手。
伤口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浅浅地覆在掌骨表面,红里透白。他起身,拖着病体往房间里挪,最后趴在瞎子床上。
床得硬,被子很软。
家里的床就不一样,被子也硬得很,那里母亲住着,自己便不能回去,甚至不能敲敲门,在楼底晃悠两下。
家里有人,但太静了。
这里也静,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四周很静,但还是能听到那些老人的笑声,窗户缝里挤进来的,或是方才留下没带走的;家里母亲走动、谩骂,声响不断,但还是太静了……
他昏昏沉沉不久,瞎子便笑着扑到床上。
他眼中微闪,嘴角上扬,环着程玦的肩膀便满含笑意道:“我回来了,独守空房想我了吗?”
屋里彻底不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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