规则共犯

作者:十四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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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现了


      下午第二节课的自习课,时间像是被黏稠的糖浆裹住了,流动得异常缓慢。窗外的天空泛着灰白,缺乏阳光的浸润,连窗台上那几盆无人打理的绿萝都显得无精打采,叶片蒙着一层薄薄的尘埃。教室里,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电风扇有气无力转动时发出的、规律而沉闷的嗡鸣。

      沈念依对着摊开的物理习题册,目光却有些涣散。一道关于能量守恒的题目,她反复读了三遍,字句却无法在脑海中形成有效的逻辑链条。家的阴影,像一块湿冷的抹布,堵在她的思维出口。母亲早上出门时那欲言又止的疲惫,父亲昨夜在客厅里无意识敲打桌面的、带着烦躁的节奏……这些细节如同鬼魅,在她心间反复盘旋。她用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缕垂在肩头的长发,一圈,又一圈,仿佛这个细微的动作能纾解胸腔里那股无处排放的滞闷。

      在她斜后方,宋凄坐得笔直,像一株在贫瘠土壤里也能顽强生长的植物。她面前摊开的不是课本,而是一个边缘磨损严重、用透明胶带勉强粘合的软面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字与简略的货品名称。她的笔尖正在草稿纸上快速移动,眉头因为某个超支的数字而微微蹙起。她在核算这个月剩下的生活费,奶奶的降压药、必不可少的水电费、接下来几天必须的伙食采购……每一项都像沉重的砝码,压在她那根纤细的经济支柱上。一个数字算错,就意味着可能需要连续几顿只吃白饭,或者不得不动用那微薄的、以备不时之需的应急储备。这种计算并非出于喜好,而是刻入骨髓的生存本能,是她守护奶奶、维系这个风雨飘摇的小家的唯一方式。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轻微、却又无法忽视的声音,钻入了她的耳膜。

      不是风声,不是翻书声,更像是无数张极薄的金属箔片,在极近的距离内被同时轻轻震颤。那声音细微、短促,仿佛只存在于听觉的临界点上,瞬间响起,又倏然消失,留下一种诡异的余韵在空气中震颤。

      紧接着,一股无形的、带着凉意的气流,悄然拂过整个教室。不是从门窗涌入,而是从教室的中心,如同水波般扩散开来,掠过每个人的后颈,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这风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像是陈年的铁锈混合着枯萎的花瓣,若有若无,令人鼻腔发痒。

      沈念依捻动发丝的手指顿住了。她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高度警惕的锐光。这感觉……和放学路上那次空气的粘稠感同源而异相。是一种秩序被强行介入、现实被某种东西“硌”了一下产生的违和感。她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加快了跳动,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沿着她的脊椎缓缓爬升。

      宋凄的笔尖也在纸上顿住,留下一个因为用力而晕开的浓重墨点。她比沈念依更直接地感受到了某种“代价”的临近——那阵凉风拂过时,她脑中刚刚清晰的计算过程,像是信号不良的屏幕,短暂地模糊、跳动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但那瞬间的“失控”感,让她本能地攥紧了拳头,拇指用力抵在食指关节那层因长期劳作而形成的薄茧上,试图用这点微弱的痛感来确认自我的存在。

      几乎是同时,每个学生的课桌上,包括沈念依和宋凄的,毫无征兆地出现了一张卡片。

      那不是普通的纸张。材质类似某种陈旧的羊皮纸,边缘并不规整,带着细微的毛糙感,触手冰凉,甚至能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韧性,仿佛某种生物的皮肤。它出现得如此突兀,仿佛一直就在那里,只是他们刚刚才看见,又或者,是空间本身将它“吐”了出来。

      教室里死寂了一瞬。

      随即,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涌起,迅速充满了惊疑和不安。

      “这什么啊?”

      “谁放的?什么时候放的?”

      “摸起来好怪……”

      “搞什么恶作剧吧……”

      沈念依低头看着自己桌面上那张空白的卡片,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那冰冷的质感,那诡异的出现方式,都在无声地昭示着它的不寻常。她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了一下卡片的边缘,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瞬间蔓延到手臂,仿佛触碰的不是纸,而是一块永不融化的冰。

      宋凄的反应更为直接和实际。她迅速拿起卡片,用手指细细摩挲其质地,又将其凑到鼻尖闻了闻——只有一股淡淡的、类似旧仓库的霉味。她对着光线看了看,试图分辨其材质和来源,眼神锐利,像在检查一件来路不明的二手货,评估着其潜在的风险和价值。然而,一无所获。这卡片就像它出现的方式一样,完全超出了她的认知范畴和生存经验,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控。

      就在议论声逐渐变大,恐慌开始像瘟疫一样滋生时,卡片上,发生了变化。

      暗红色的字迹,如同拥有生命般,从卡片内部缓缓“渗”了出来。不是书写,更像是血液在薄冰下自行勾勒出图案。字迹歪歪扭扭,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粘稠感和颤动的边缘,仿佛每个笔画都饱含恶意,是在极度的痛苦中挣扎而成的。

      规则是个人化的。

      沈念依看着自己卡片上逐渐清晰的字句,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失去了所有血色。

      【规则:今日放学前,需与三人进行有意义的眼神交流并获其微笑。】

      【失败代价:将随机遗忘一种情绪。】

      她的呼吸骤然收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与三人进行有意义的眼神交流?还要获得微笑?这对习惯于降低存在感、在情绪的夹缝中观察和求存的她而言,不啻于一场公开的刑罚。这规则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她最脆弱的防御,将她试图隐藏的不安和羞怯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遗忘一种情绪”?这个代价比□□的伤害更让她感到灵魂层面的战栗。如果遗忘的是恐惧,她是否会失去对危险的警觉,变得鲁莽?如果遗忘的是委屈,她是否会对父母的冷漠麻木,最终变成和他们一样的人?如果……遗忘的是那微弱的、对温暖和连接的渴望呢?那她还是她吗?她会不会就此沉入一片情感的荒漠,再也感受不到活着的滋味?一种巨大的、源于存在本身的恐惧,像冰水一样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身体,仿佛想把自己藏进椅子的阴影里,逃离这残酷的命题。

      而宋凄,在看清楚自己卡片上的内容时,瞳孔猛地一缩,一股冰冷的怒火混杂着更深的、源于贫困的恐惧,瞬间冲上了她的头顶。

      【规则:今日放学前,需无偿赠与三位同学其所需的小物件。】

      【附加条件:赠与物估值不得低于十元。】

      【失败代价:将暂时失去对数字的敏感度。】

      无偿赠与?估值不得低于十元?这规则不仅强迫她进行她最忌讳的、无法计算回报的“付出”,更是将她逼到了经济承受能力的悬崖边。十元,可能是她和奶奶两天的菜钱,是好几顿能填饱肚子的米饭,是奶奶几顿便宜却不可或缺的止痛药的钱!这根本不是赠与,这是掠夺!是逼她割下自己的肉去喂饱一个荒谬的规则!

      这规则是在嘲笑她,嘲笑她小心翼翼维护的、如同走钢丝般的生存底线,嘲笑她因为贫穷而不得不斤斤计较的每一分钱!它要夺走的,不仅仅是她对数字的敏感——那是她规划生活、守护奶奶的唯一武器,是她自信和安全的来源——更是要碾碎她用尽全力维持的、那点可怜的尊严和秩序!失去对数字的敏感,意味着她将无法精打细算,无法判断物价是否合理,甚至可能连奶奶的药量都会算错……那将是毁灭性的。

      她的手指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恐惧而指节发白,那张冰冷的卡片在她手中微微颤抖,仿佛随时会被她捏碎。她几乎能听到脑海里硬币在破旧存钱罐里碰撞发出的、令人心安的细微声响,而这规则,正试图将这唯一能给她带来些许安全感的声音,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抹去。

      教室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我的规则是今天必须回答出老师提出的所有问题!这怎么可能?万一我不会呢?”

      “我的……是禁止和任何人发生肢体接触?这还怎么走路、怎么上课?”

      “我的是要记住今天所有听到的名字……这谁做得到啊!”

      “我的规则是……不能拒绝别人的直接请求?天啊……”

      恐慌在弥漫,如同浓稠的雾霭,吞噬了每一个角落。每个人都拿到了自己的“判决书”,内容各异,荒诞离奇,但都精准地指向了个人的习惯、依赖、渴望或最深层的恐惧。规则下方,那个用简笔画出的、嘴角咧到不可思议弧度、仿佛要撕裂到耳根的笑脸符号,在所有卡片上保持一致,仿佛在无声地、同步地嘲笑着所有人的无助与绝望。

      “搞什么鬼!”一个高大的男生,名叫孙浩,是班里有名的体育生,性格直率甚至有些莽撞。他拿着自己的卡片,脸上满是烦躁和不屑,试图用音量来掩盖内心悄然升起的不安。“什么狗屁规则,故弄玄虚!”他的规则是【今日必须承认三次自己的错误】。这对于向来要强、很少服软的他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挑衅。

      在周围同学或惊惧或劝阻的目光中,孙浩嗤笑一声,仿佛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无畏,也可能是被那规则激起了逆反心理,他三两下将那张质感诡异的羊皮纸卡片揉成一团,手臂一扬,带着十足的力道,狠狠地向教室角落的垃圾桶扔去。

      纸团在空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然而,在它脱离孙浩手指的那一刹那——

      “噗。”

      一声轻响,并非纸团落地的声音。那团羊皮纸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凭空自燃了。幽蓝色的火焰一闪而逝,没有烟雾,没有灰烬,仿佛它和构成它的规则一样,从未真实地存在过。

      孙浩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果然如此”的、混合着轻蔑与放松的笑容,他拍了拍手,仿佛掸掉什么不洁的灰尘。“看,就是装神弄鬼……”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大了些,试图驱散周围凝重的气氛。

      他的话音未落。

      坐在他前排的一个女生,李莉,大概是他的女朋友,正回过头,一脸担忧与惊恐地想对他说什么。她的嘴唇刚刚张开,形成一个呼唤他名字的、熟悉的口型——

      孙浩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脸上。

      那一刻,他脸上所有的表情,不耐烦、轻蔑、刚刚浮现的那一丝得意,甚至包括他惯有的、看向李莉时那不自觉流露的柔和,都如同被无形橡皮擦狠狠擦去,只剩下一种彻底的、茫然的空白。他看着眼前这张熟悉而关切的脸,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他甚至微微偏了下头,流露出一种纯粹的困惑,仿佛在辨认一件毫无价值的物品。

      李莉被他这眼神吓住了,巨大的不安让她声音发颤,试探性地、轻轻叫了一声:“……孙浩?”

      孙浩皱起了眉,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和疏离,甚至有一丝警惕:“你谁啊?叫我干嘛?”

      ……

      死寂。

      比刚才卡片出现时更深、更沉重的死寂,如同实质的冰块,瞬间冻结了整个教室。

      所有人都看到了,孙浩脸上那不作伪的陌生和茫然。他真的忘记了,忘记了这个与他关系亲密、可能一起分享过无数秘密和欢笑的女孩。不是开玩笑,不是恶作剧,是某种超越他们理解的力量,像用最粗暴的方式,将他脑海中关于她的所有记忆、所有情感连接,连根拔起,抹除得干干净净。

      “呜……”李莉捂住了嘴,眼泪瞬间决堤,巨大的恐惧和伤心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却发不出更大的声音,只有压抑的、破碎的呜咽。

      而孙浩,只是更加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对周围的死寂、女孩的哭泣以及无数道投射过来的、混杂着恐惧和同情的目光感到莫名其妙,他嘟囔了一句“神经病”,然后重重地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以及那个正在哭泣的女孩,都与他毫无关系。

      冰冷的恐惧,如同无数细小的、带着倒钩的荆棘,缠绕上每个人的心脏,缓缓收紧,刺出血珠。规则的权威,用最残酷、最直观的方式,烙印在每个人的灵魂深处。它是真的。违背它的代价,是如此轻易,如此彻底,直接篡改一个人的认知和情感核心。

      沈念依猛地低下头,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能共情到李莉那瞬间崩塌的世界,那种被最爱之人视若无睹的、凌迟般的痛苦。她也能感受到孙浩空茫内心的恐怖——那是一种连自己失去了什么都无法知晓的、更深的悲哀。她自己的规则,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意识里,发出滋滋的声响。她必须完成它。必须。可是……有意义的眼神交流?微笑?她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惊惶失措、苍白恐惧的脸,每个人都自身难保,谁还有心情、有余力对她露出哪怕一丝真诚的微笑?绝望如同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宋凄将孙浩的整个遭遇尽收眼底,每一个细节都没有放过。她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去了,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不是因为同情,而是因为兔死狐悲的、冰冷的警醒。规则的力量,不容置疑,不容挑衅。它剥夺事物的方式,是如此精准而恶毒。孙浩失去了重要的记忆,而她,如果失败,将失去赖以生存的根基,她和奶奶的未来将一片漆黑。

      她的目光再次落到自己卡片上那“估值不得低于十元”的字样上。胃部因为极度的紧张和一种被羞辱的愤怒而微微抽搐、痉挛。她飞快地在脑中检索着自己书包里、身上所有的“财产”。笔袋里那支备用的新签字笔,大概值三块;包里那包没开封的、打折时囤的纸巾,不到两块钱;钥匙串上那个小小的、奶奶给的生肖挂件,旧了,不值钱;还有……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外套口袋里,那张折叠整齐、带着体温的二十元纸币——这是她接下来几天和奶奶的伙食费。哪一样是多余的?哪一样的价值能达到十元这个该死的门槛?而且,还要是“同学所需”的?这简直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针对她的绝境!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斜前方的沈念依。

      这一次,她的目光里没有了之前单纯的观察,只剩下一种同处于绝境中的、赤裸裸的紧迫感和一种极其复杂的挣扎。她看到沈念依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紧抿到失去血色的嘴唇,以及那单薄肩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这个看起来一阵风就能吹倒、仿佛承载了太多心事的女孩,也同样被这诡异的规则推到了悬崖边上,承受着另一种形式的折磨。

      宋凄的脑海中,两个念头在疯狂交战:竭尽全力自保,独自面对这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及……一个更危险的念头——或许,存在一种极端情况下,基于绝对生存需求的、冰冷的协作可能?不是友谊,不是信任,那对她而言太过奢侈和危险。而是在这恐怖规则的无差别攻击下,两个即将溺亡的人之间,那根可能存在的、脆弱的、仅仅为了活下去而暂时握在一起的稻草?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不安,因为这意味着打破她长久以来自我保护的壁垒,将自己的一部分命运交到另一个同样脆弱的人手中。

      她死死攥着那张冰冷的卡片,羊皮纸的边缘几乎要嵌进她的掌心。她攥着的,仿佛不是一张纸,而是她和奶奶摇摇欲坠的未来。

      放学的铃声,从未像此刻一样,如同催命的符咒,悬挂在每个人的头顶。

      时间的流逝,开始带着倒计时的、令人心悸的重量,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沉重的鼓点,敲打在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沈念依知道,她必须行动了。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抬起头,目光怯生生地扫过旁边的同学。她试图捕捉别人的视线,但大多数人都低着头,要么惶恐地盯着自己的规则卡片,要么眼神空洞地望着桌面,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恐惧里。她几次鼓起勇气,看向一个平时还算面熟的女生,嘴唇微动,想要借个橡皮之类的东西开启对话,但对方一接触到她试图传递眼神的目光,便立刻像受惊的兔子般移开视线,甚至带着一丝被打扰的厌烦。一次又一次的尝试,换来的是更深的挫败感和自我怀疑。她感觉自己像个笨拙的、试图向路人乞讨微笑的小丑,收获的只有回避和冷漠。内心的羞耻感和对失败的恐惧几乎要将她吞噬。那个“随机遗忘一种情绪”的代价,像达摩克利斯之剑,悬在她的头顶,寒气逼人。

      另一边,宋凄的挣扎同样痛苦。她沉默地打开笔袋,又合上;摸了摸那包纸巾,又放回包里。每一件物品,她都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它的实际价值和对自己的必要性。那支备用笔,如果送出去,她自己万一没墨了怎么办?那包纸巾,虽然是囤货,但也是生活必需品。每一分钱、每一件物品,都是她精心计算后维持生存平衡的一部分,强行拿走任何一块,都可能引发连锁的崩塌。而“同学所需”这个条件更是荒谬,她如何去判断别人需要什么?难道要她像个推销员一样去挨个询问吗?这完全违背了她沉默寡言、尽量避免不必要的社交以节省精力的原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放学的时刻越来越近。教室里的气氛也越来越压抑,有人开始低声啜泣,有人焦躁地来回翻动书本,有人则像放弃了般,瘫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沈念依在一次尤其失败的眼神接触后,几乎要绝望了。她趴在桌子上,将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课桌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她宁愿承受物理上的痛苦,也不想再进行这种将内心赤裸暴露、却屡屡受挫的尝试。

      就在这时,一张被叠成小方块的、略显粗糙的草稿纸,被人从后面轻轻放到了她的桌角。

      沈念依一怔,抬起头。

      她没有回头,但能用余光感觉到,后排的宋凄依旧维持着看书的姿势,只是身体比平时更加僵硬。

      心脏莫名地加快了一拍。沈念依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展开了那个纸方块。

      上面只有一行字,是用极细的签字笔写下的,字迹端正,带着一种克制的力量,仿佛写下它的人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你需要什么?我现在需要一支按动式签字笔,黑色,价值至少三元。】

      没有称呼,没有问候,直截了当,像一个冰冷的交易询盘。

      但沈念依却在瞬间读懂了这个纸条背后所代表的、宋凄正在面临的规则困境,以及她此刻抛出来的、一个极其有限的协作信号。她不是在表达善意,她是在求生,用一种符合她自身逻辑的、计算过的方式。

      沈念依紧紧攥住了这张纸条,仿佛攥住了一根救命的稻草。她同样没有回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然后从自己的笔袋里,拿出了那支她备用的、全新的、价值恰好三元的黑色按动式签字笔。她犹豫了一下,又将早上妈妈塞给她的一小包独立包装的、她没舍得吃的进口饼干放了上去——这包饼干,在超市的售价是八元。

      她将笔和饼干一起,小心地、不着痕迹地从课桌下,递向了后方。

      她能感觉到,一只冰凉而略带薄茧的手,短暂地接触到了她的指尖,迅速而稳定地接过了那两样东西。

      没有道谢,没有更多的交流。

      但一种无声的、在绝境中达成的、基于生存本能的短暂同盟,在这诡异的规则压迫下,仓促而艰难地建立了。

      宋凄看着手中那支笔和那包价格不菲的饼干,眼神复杂。笔,符合她纸条上提出的要求。而饼干……超出了“笔”的价值,但或许,能用来完成她自己的、那该死的“赠与”规则的一部分?她飞快地将笔和饼干分开,笔留下,然后将饼干和自己笔袋里那包价值两元的纸巾放在一起,开始冷静地重新规划。

      就在这时,放学的铃声响了。

      “叮铃铃铃——”

      尖锐的铃声刺破了教室里凝固的恐慌。

      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死寂。

      连呼吸都被刻意屏住,几十双眼睛惊恐地四下张望,或死死盯住自己的规则卡片,等待着那未知惩罚的降临。

      一秒,两秒,三秒……

      几秒钟在极致的安静中缓慢爬过。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我没事?”一个女生带着哭腔,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仿佛在确认自己是否还存在。

      “我的记忆还在!我记得你!”另一个学生抓住同桌的胳膊,激动地喊道。

      先前那个因规则反噬而忘记女友的男生孙浩,依旧一脸茫然,显然记忆并未恢复。但除此之外,再没有新的可怕事件发生。

      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像是突然被剪断了拉线。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杂着巨大的困惑,弥漫开来。

      “结……结束了?”

      “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恶劣的玩笑?某种集体幻觉?”

      “我就说!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压抑的议论声开始响起,有人甚至试图挤出一点如释重负却无比僵硬的笑容。

      然而,这脆弱的、名为“安全”的肥皂泡,甚至连一分钟都没有维持住。

      就在有人试探着站起身,想要离开座位时——

      窗外的天空,毫无征兆地,像被泼满了浓稠的墨汁。

      那是一种不符合任何自然规律的黑,仿佛整个天空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按熄了光源,在短短几秒内,从傍晚的天光陷入了一种吞噬一切光线的、绝对的漆黑。

      教室里的日光灯管,在同一时刻发出了“滋滋”的电流哀鸣,灯光开始剧烈地闪烁,明灭不定,将每个人脸上刚刚浮现的、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新的惊疑照得忽明忽暗,如同惊悚片里定格的特写。伴随着闪烁,灯管的亮度也在急剧衰减,从刺眼的白光迅速褪成一种昏黄、继而变成一种濒死的、惨淡的幽绿色,勉强勾勒出物体的轮廓,投下扭曲摇曳的阴影。

      “怎么回事?天怎么黑了!”

      “灯!灯又变了!”

      “门!门还是打不开!”

      刚刚平复些许的恐慌,以更猛烈的态势反扑回来。几个冲到门边的学生疯狂地拧动门把手,捶打门板,但那扇普通的教室木门却纹丝不动,仿佛焊死在了门框里。

      宋凄在灯光变绿的瞬间就猛地站起,迅速扫视教室前后门和窗户。结论依旧:无法逃离。她立刻低头看向自己的卡片。

      卡片上的字迹,果然已经变幻。

      【规则一:教室为安全区,停留期间,暂缓执行个人规则。】

      【规则二:黑暗中存在‘噬影’,光照是唯一的庇护。】

      【规则三:灯光将于75分钟后彻底熄灭。】

      【规则四:找出‘错误的书页’,将其置于讲台灯光下,可重启边界。】

      【规则五:信任是奢侈品,声音会吸引注意。】

      几乎在她看完这五条新规则的同时,教室里其他学生的哭喊和骚动中,也开始混杂进新的、因为极度恐惧而变调的惊呼。

      “卡片!卡片变了!”

      “规则……有新的规则!安全区……”

      “噬影?那是什么鬼东西?!”

      “灯光只能亮75分钟?!完了……我们完了……”

      所有人都看到了新的规则。安全区?暂缓执行个人规则?这短暂的、如同幻觉般的“好消息”还没来得及让任何人真正松一口气,就被后面几条规则所描述的、赤裸裸的死亡倒计时和未知怪物带来的巨大恐怖,再次狠狠地拖入了更深、更黑暗的绝望深渊。噬影?灯光熄灭?找出错误书页?每一个词都像是一把冰冷的凿子,敲打着他们濒临崩溃的神经。

      “灯光!这灯还能亮多久?!”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平时总是埋头学习的男生,此刻惊恐万状地抬头看着那盏还在散发着幽绿光芒、如同垂死病人呼吸般明暗不定的日光灯管,声音尖利得刺耳。

      “75分钟!规则上写了!只有75分钟!不到一个半小时!”旁边有人带着哭腔,几乎是歇斯底里地重复着这个令人绝望的数字。

      “错误的书页?什么错误的书页?到哪里去找啊?”

      “这么多课本、练习册……这要怎么找?!”

      “噬影……它在外面吗?它会不会进来……”

      恐慌在新的、更具体的规则催化下,开始迅速发酵、变质,如同牛奶在高温下腐败。幽绿的光线扭曲了每一张熟悉的面孔,让同学变成了光影中晃动着的、表情狰狞或麻木的陌生剪影,空气中弥漫着汗水、眼泪和绝望混合在一起的、令人作呕的气味。

      宋凄迅速将这五条新规则如同代码般强行刻入脑海,并立刻开始了本能的风险评估和资源盘点。安全区是暂时的喘息之机,灯光是有限且正在倒计时的生存资源,明确的目标是找到那张未知的“错误书页”,而潜在的、最致命的威胁,名为“噬影”,并且可能被“声音”吸引。她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刚刚从沈念依那里“交易”来的签字笔和饼干,又捏了捏自己包里那包廉价的纸巾。这些在物理封锁和超自然威胁面前,显得如此可笑和微不足道。真正的资源,是时间,是这不断衰减的光线,以及……或许是基于合作而产生的信息整合与行动效率。

      她的目光,如同精准的探针,再次越过混乱的人群,投向了那个蜷缩在座位上的、单薄的身影——沈念依。

      沈念依也正低头看着自己手中那张散发着不祥红光的卡片,脸色在幽绿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如同久病之人的青白,但她那双总是带着怯懦和忧思的眼眸里,此刻除了几乎要溢出的恐惧,还有一种正在极力压制、试图挣扎着进行理解和分析的专注光芒。她似乎也从这新的规则中捕捉到了什么,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在混乱的人群中逡巡,恰好,与宋凄那冷静得近乎残酷的视线,在半空中相遇。

      这一次,两人的目光没有像之前那样,如同受惊的含羞草般一触即分。

      宋凄的眼神里,不再是单纯的观察、审视或探寻,而是带着一种明确的、不容置疑的、寻求确认的意味。她极轻微地、几乎完全依靠面部肌肉的牵动,朝沈念依的方向点了点头,然后用清晰的口型,无声地传递了两个沉重的字:

      “合作?”

      这不是友善的邀请,不是基于好感的靠近,甚至不是平等的商议。这是基于当前绝境、经过冰冷计算后得出的最理性的生存策略判断。一个人,在有限且不断减少的光照下,在未知怪物的潜在威胁下,在几十个陷入恐慌、可能随时因为规则五而变成不稳定因素的人群中,找到一张毫无头绪的“错误书页”,成功率无限接近于零。而沈念依身上那种对环境和他人情绪近乎诡异的敏锐感知力,在这种完全无法用常理和逻辑去解释的超自然局面下,或许能成为一种关键的、无法被任何精密计算所替代的、指向性的能力。

      沈念依看懂了她的口型,也清晰地读懂了那眼神底部深藏的决断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她自己的紧迫。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下地撞击着,带来闷雷般的回响。合作?和这个刚刚才与自己进行了一次近乎冰冷“交易”的、让她本能地感到畏惧和不安的人?但是……拒绝呢?像周围那些已经彻底崩溃或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的同学那样,在越来越浓的绝望中被动地等待灯光熄灭,然后被规则中提到的“噬影”吞噬,或者因为无法完成任务而承受那未知的、但必然残酷的“代价”?

      孙浩那空茫的、看向自己女友如同看陌生人的眼神,再次清晰地浮现在她眼前。规则的残酷,不容任何侥幸。

      她没有选择。

      她用力地、几乎咬破了自己苍白的下唇,一股细微而尖锐的痛感和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然后,她迎着宋凄的目光,重重地、几乎是耗尽了此刻全身所能凝聚起的全部勇气般,点了一下头。

      无声的同盟,在这幽绿如冥狱之火的的光芒映照下,在这四面楚歌、与世隔绝的绝境之中,带着沉重的枷锁与无法言说的忐忑,正式达成。

      宋凄没有任何表示,甚至连一个眼神的交流都没有再多给,立刻转身开始了行动。她首先快步走到教室前门的电灯开关旁,伸出手指,反复而快速地按动那个塑料开关。“咔哒、咔哒”的声响在死寂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但头顶那幽绿的灯光没有任何变化,依旧顽强而病态地散发着光芒,既无法恢复正常,也无法被关闭,仿佛它的命运早已被设定好,只为这最后的75分钟而存在。确认这一点后,她立刻转向讲台——那是规则四中明确提到的、需要放置“错误书页”的关键位置。讲台上的物品简单而熟悉:一个半满的粉笔盒,一个边缘沾满白色粉末的板擦,一张塑封的班级座位表,还有几本可能是科任老师临时放在这里的教科书。她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上手,动作麻利、精准而迅速地开始翻查起来,每一本书都被快速而仔细地翻阅,不放过任何一页有字迹或标注的纸张,如同一个效率极高的检索机器。

      沈念依看着她那冷静到近乎没有人类情感波动的动作,深深地、贪婪地吸了一口冰冷而带着浓重霉味的空气,试图压下喉咙口的恶心感,强迫自己那如同乱麻般的大脑冷静下来。她不能慌乱,绝对不能。宋凄选择与她合作,看中的就是她这种无法言说的“感知”能力,这是她在当前局面下唯一的“价值”,也是她活下去的关键。她重新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因为恐惧而微微颤动,努力地、拼命地去屏蔽掉周围那些如同魔音灌耳般的、充满了负面情绪的嘈杂声音——哭泣、祈祷、争吵、无意义的喃喃自语。她尝试着,将自己过度敏感的感知力,像无数条纤细而脆弱的神经触角,小心翼翼地从身体内部延伸出去,越过物理的界限,去轻柔地触碰这个被强大力量封闭的空间的每一寸墙壁、每一件物品,去努力分辨、去试图捕捉那所谓的“错误的书页”可能散发出的、与众不同的“气息”或“涟漪”。这感觉如同在漆黑浑浊的水中徒手摸索一枚特定的绣花针,艰难而令人疲惫。

      教室里,其他学生在经历了几分钟彻底的无序和崩溃后,求生的本能也开始如同微弱的火苗般,在部分人心中重新点燃。有人学着宋凄的样子,开始手忙脚乱地翻找自己的课桌抽屉和书包,将里面的书本、练习册一股脑地倒出来,胡乱地翻看着,试图找到那救命的“错误书页”;有人则三五成群地聚在灯光相对较亮的讲台附近,压低声音,激烈而充满焦虑地讨论、猜测着“错误的书页”可能指代的是什么——是某本教科书里的印刷错误?是某张被涂鸦的试卷?还是某种隐藏的符号?但所有的讨论都停留在猜测层面,毫无进展。还有一部分人,则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和希望,眼神空洞地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或趴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发抖,仿佛已经提前接受了那即将到来的、黑暗的命运。

      时间,在这片幽绿的光线下,仿佛被拉长又缩短,带着粘稠的质感,一分一秒地流逝。头顶灯光,似乎比刚才又不易察觉地黯淡了一丝,那绿色也更加深沉,更加贴近某种腐烂植物的颜色。

      压抑的死寂并没有持续太久。

      “嗬——!”

      一声短促到极致、仿佛被人猛然扼住喉咙发出的抽气声,紧接着化为被死死捂住嘴巴后、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压抑呜咽。声音来自靠近后门垃圾桶附近的一个短发女生。她整个人如同被瞬间冻结,脸色惨白得如同刷了一层白垩,瞳孔放大到极致,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她的一只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另一只手则如同得了疟疾般剧烈颤抖着,食指僵硬地、直直地指向窗外——那片浓稠得化不开的绝对黑暗。

      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教室里所有尚存意识的人,目光齐刷刷地、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病态的好奇,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在那已然变得如同黑曜石墙壁般的“窗玻璃”上,不知何时,竟然贴附着一个……难以名状的、扭曲的轮廓。

      它没有固定的、可被理解的形状,更像是一团不断蠕动、翻滚、变化的浓郁阴影,边缘处模糊不清,仿佛在不断向外飘散着黑色的烟絮,又诡异地被核心的力量拉扯着重新聚合。它紧紧地、几乎是完全扁平地贴在“玻璃”上,仿佛那黑暗本身就是它身体的延伸。

      更让人头皮发炸、脊背发凉的是,在那团不断变化的阴影中心,缓缓地、如同花朵绽放般,睁开了两只……“眼睛”。

      那不是任何已知生物所能拥有的眼睛。没有瞳孔,没有眼白,没有丝毫生命的光彩。那只是两个更加深邃、更加虚无、仿佛连接着宇宙终极寒冷的空洞。一种纯粹的、不加任何掩饰的、冰冷到极致的恶意,如同实质的、带着腐蚀性的寒流,透过那扇已然不再是窗户的“墙壁”,瞬间渗透进来,弥漫在教室的每一寸空气里,扼住了每一个人的呼吸。

      “噬……噬影……”有人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声音微弱得如同叹息,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中。

      那团贴在窗上的“噬影”,那双空洞的“眼睛”,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审视意味,开始移动,一遍又一遍地扫视着教室里每一个瑟缩的、鲜活的生命体,那目光中不含任何情感,只有最原始的、对于存在的觊觎和贪婪,仿佛在清点着牢笼中等待宰杀的牲畜。

      恐惧,如同亿万只冰冷的蚂蚁,瞬间爬满了每个人的全身,啃噬着他们的理智和勇气。连呼吸都被刻意压到了最轻、最缓,生怕稍微大一点的动静,就会打破那脆弱的平衡,将窗外那恐怖之物引入室内。

      宋凄停下了手中翻查讲台课本的动作,抬起头,冷静地看了一眼那窗外的“噬影”,那双虚无的眼睛似乎在她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让她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但她很快收回目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腕上那块廉价的电子表。

      灯光熄灭,还剩71分钟。

      寻找“错误书页”的行动,必须在它的注视下,争分夺秒地进行。而她们这对刚刚缔结、脆弱无比的同盟,所面临的第一重考验,才刚刚真正开始。

      在所有人被恐惧钉在原地的死寂中,宋凄的目光再次投向沈念依。这一次,她的眼神里带着明确的问题:感知到了什么?

      沈念依惨白着脸,对上了她的视线。然后,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

      不是这里。至少,不在宋凄正在翻找的讲台上。

      宋凄毫不迟疑,立刻离开讲台,走向最近的一组课桌。她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沈念依跟上。

      沈念依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窗外的恐怖景象上移开目光,站起身,跟了过去。她能感觉到,背后那道冰冷空洞的“注视”,始终如影随形。

      幽绿的灯光下,两个少女的身影开始在一片死寂中移动,一个翻找,一个感知,在“噬影”的凝视下,与时间进行着一场沉默的赛跑。

      而她们谁也不知道,那张“错误的书页”,究竟藏在哪一本熟悉的课本里,又或者,它根本就不是她们所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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