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禾逃荒记

作者:青奈仕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为收藏文章分类

    荒原寒夜


      日头沉下去的那一刻,荒原露出了它最真实的面目。

      先是风。那风仿佛一直蛰伏在龟裂的土地缝隙里,只等最后一丝天光消失,便从四面八方涌出来。它不像林间的风还有个迂回转折,而是笔直地、蛮横地刮过来,卷起沙砾和尘灰,打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青禾下意识地侧过身,用后背为念安挡住风头,又把裹着小银子的破布掖紧了些。幼崽在她怀里动了动,发出细微的呜咽。

      寒意是跟着风一起来的。白日的酷热褪得飞快,仿佛那些灼人的温度从未存在过。青禾感觉裸露的手腕先是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接着寒意顺着皮肤往里钻,渗进骨头缝里。她低头看了看念安——孩子已经睡着了,小脑袋靠在她肩上,睫毛在苍白的小脸上投下两弯阴影。他的呼吸很轻,轻得让人心慌。

      林墨走在前面三步远的地方,拄着那根越来越不牢靠的树枝。他的步子拖得很重,左脚落地时总会有个微小的趔趄,那是伤腿在抗议。但青禾没听见他哼一声。这个人像是把所有的痛楚都咬碎了咽进肚子里,只在实在撑不住时,才会停下喘口气,肩膀随着呼吸剧烈起伏。

      月亮升起来时,他们已经走了约莫一个时辰。

      那月亮大得吓人,惨白惨白的,像一只没有瞳仁的眼睛悬在荒原上空。月光把一切都照得清清楚楚——地面纵横交错的裂缝,远处几株枯死却不肯倒下的胡杨骨架,还有更远的地方,几个隆起的土包。青禾不愿细想那些土包里埋着什么。

      她的脚开始失去知觉。先是脚尖冻得发麻,接着麻木感顺着脚背往上爬,到脚踝,到小腿。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针尖上,两种感觉矛盾地交织在一起。她不得不更用力地抱紧念安,靠手臂的酸痛来确认自己还醒着。

      怀里的小银子又动了。这次它挣扎得厉害些,青禾低头,对上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月光照在那双眼睛里,泛起一层幽冷的光泽。幼崽看着她,喉咙里发出极轻的呜咽,然后扭头看向侧前方。

      “怎么了?”青禾哑着嗓子问,明知它不会回答。

      小银子又呜咽一声,挣扎着想从她怀里出去。青禾犹豫了一瞬——放开它,这受伤的小东西能爬多远?但那双眼睛里的急切是真实的。

      她蹲下身,小心地把小银子放在地上。幼崽一落地就往前爬,右后腿拖在地上,但速度比想象中快。它爬了约莫七八步,停下来回头看她,眼神里写着“跟上”。

      青禾看了眼林墨的背影——他还在往前走,似乎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她咬咬牙,抱起念安跟了上去。

      小银子领着她在荒原上拐了个弯,朝一片乱石堆爬去。那石堆不高,但占地面积不小,黑黢黢的像一头蹲伏的巨兽。月光在石面上流淌,映出深深浅浅的阴影。

      幼崽在石堆底部的一个缝隙前停下。那缝隙很窄,只容一只手伸进去。小银子把鼻子探进缝隙里,深深地嗅了嗅,然后退开一点,抬头看青禾,眼神期待。

      青禾蹲下身,朝缝隙里看去。月光照不进去,里面黑得纯粹。她伸手摸了摸——指尖触到的是潮湿的、带着凉意的泥土。她又往深处探了探,越往里土越湿,到手腕深度时,已经能捏出水来了。

      这是……地下的湿气?

      荒原的土地大多干裂如陶片,能存住这点湿气的地方不多。青禾心里一动,赶紧用手挖起来。土很硬,指甲抠进去生疼,但她顾不上——这点湿泥意味着水,意味着他们也许能再撑一天。

      她挖了一把又一把,用衣襟兜着。湿泥冰凉,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冻得她小腹一缩。但她心里是热的。这点湿泥如果处理好,也许能渗出小半碗水。

      挖了约莫一捧的量,她停下来。不能贪多,林墨还在前面等着,她离开太久了。

      小银子凑过来,用鼻子蹭了蹭她沾满泥的手,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呼噜声。青禾看着它,忽然想起之前给它敷药时,银镯那一闪即逝的温热。

      她低头看了看手腕。银镯在月光下泛着暗淡的光泽,看不出任何异常。

      “走吧。”她低声说,抱起湿泥,又小心地揽起小银子。

      回到原路时,林墨已经走出很远,月光下他的背影缩成一个小小的、摇晃的黑点。青禾加快脚步追上去,怀里的湿泥沉甸甸的,却让她心里踏实了些。

      追上林墨时,她发现他的状态更差了。

      他走路的姿势变得怪异,左脚几乎不敢落地,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右腿和那根树枝上。他的头低垂着,肩膀随着呼吸剧烈起伏。青禾走到他身侧,看见月光照出他额头上细密的冷汗。

      “林墨?”她叫了一声。

      林墨没反应。青禾心里一紧,伸手碰了碰他的手臂——触手一片滚烫。

      他在发烧。

      “林墨!”她提高声音。

      这次林墨有了反应。他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眼神涣散地看着她。月光照在他脸上,那张原本还算清秀的面孔此刻苍白如纸,嘴唇干裂得翻起皮,渗着血丝。但他的眼睛亮得吓人,瞳孔深处烧着两簇幽暗的火。

      “水……”他哑着嗓子说,声音破碎得像被风撕过,“爹……水……”

      青禾的心沉了下去。烧糊涂了。

      她环顾四周——荒原上空荡荡的,连个能挡风的土包都没有。她咬咬牙,扶住林墨的手臂:“不能再走了,你得歇着。”

      林墨却摇头,力气大得惊人:“走……得走……不能停……”

      他说着又要往前迈步,但左脚刚抬起就一个趔趄,整个人向前栽去。青禾死死拽住他,连带着怀里的念安都晃了晃。孩子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叫了声“姐姐”。

      “没事,安安乖。”青禾稳住声音,眼睛却紧盯着林墨。

      他半跪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淌,在月光下亮晶晶的。他的眼神时而清明时而涣散,嘴里喃喃说着破碎的词句:“雾山……药铺……不能给他们……残卷……”

      残卷?青禾捕捉到这个词。她想起之前他昏迷时也说过。

      但现在不是探究的时候。她强行把林墨扶到一处背风的浅洼地——其实也说不上背风,只是地势稍低,风刮过来时能缓和一点点。

      她让念安挨着土壁坐下,又把小银子放在他身边,然后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衣,在寒夜里根本挡不住什么风,但总比没有强。她把衣服盖在林墨身上,然后蹲在他身边,看着他那张烧得通红的脸。

      怎么办?没有水,没有药,没有火。在这荒原的寒夜里,一场高烧足以要人命。

      她突然想起银镯。

      这个念头来得毫无道理,却又固执地钻进她脑子里。她想起给小银子敷药时那丝温热,想起之前试探渗水时掌心微弱的暖流——虽然她一直告诉自己那是错觉。

      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她迟疑着,伸出手,指尖悬在林墨额头上方一寸处。月光下,她看见自己的手在发抖——是冷,还是别的什么?

      她一咬牙,将戴着银镯的手腕轻轻贴了上去。

      林墨的额头烫得惊人,皮肤下仿佛有火在烧。青禾的手腕贴上去的刹那,银镯传来一阵温热——不是林墨的体温,是镯子本身在发热。

      她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风还在刮,沙砾打在她的脸上、手上,但她感觉不到。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手腕和林墨额头的接触点上。银镯的温热持续着,不强烈,却稳定,像冬日里的一小簇炭火。

      林墨的呼吸渐渐平缓了些。他不再说胡话,只是紧闭着眼睛,眉头深锁,仿佛在梦里还在挣扎。青禾不敢动,维持着这个别扭的姿势,半边身体都僵了。

      不知过了多久,林墨的手突然抬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青禾吓了一跳,差点挣脱。但林墨抓得很紧,他的手指滚烫,力气大得吓人。他眼睛还是闭着,嘴里喃喃道:“爹……儿子守不住了……他们来了……”

      “林墨?”青禾试着抽手,没成功。

      “残卷……在……在……”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字含糊不清。然后他的手松开了,无力地垂落在地上。

      青禾赶紧收回手腕。银镯的温度已经恢复正常,在月光下泛着冷冷的光泽。她探了探林墨的额头——还是烫,但好像……真的降了一点?

      她不确定。也许是她的手指冻僵了,感觉不准。也许是她在自欺欺人。

      但她没有时间细想。念安靠了过来,小手拉住她的衣角:“姐姐,林哥哥会死吗?”

      孩子的声音很轻,却像一把锤子砸在青禾心上。

      “不会。”她说,声音比想象中坚定,“我们都不会死。”

      她挨着念安坐下,把小银子抱进怀里。幼崽在她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又不动了。青禾看着怀里这两个——一个五岁的孩子,一只重伤的幼崽——又看看旁边昏迷不醒的林墨。

      她忽然觉得很累,累得连呼吸都费劲。但她不能睡,至少现在不能。

      她想起刚才挖的湿泥,从衣襟里取出来。月光下,湿泥黑黢黢的,散发着泥土特有的腥气。她犹豫了一下,取出一小撮,放进空间——就放在那个小竹筒旁边。

      她想看看会发生什么。虽然她自己都觉得这想法荒唐。

      做完这一切,她靠坐在土壁上,闭上眼睛。她不敢睡死,只是闭眼养神。耳边是风声,呜呜咽咽的,像谁在哭。还有念安平稳的呼吸声,林墨粗重的喘息声,小银子偶尔的呜咽声。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成了荒原寒夜里的背景。

      她想起娘。不是想起娘说过的话,而是想起娘的样子——娘坐在炕头上缝衣服,油灯的光晕染在她脸上,温柔得像一幅画。爹在院子里劈柴,斧头起落的声音规律而踏实。念安还小,在炕上爬来爬去,抓她手里的线团。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三年?五年?感觉像上辈子。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青禾咬紧嘴唇,把脸埋在念安柔软的发顶。不能哭,她告诉自己,眼泪会冻在脸上。

      天边渐渐泛起一丝灰白。

      那灰白很淡,淡得几乎看不见,但它确实在——在漆黑的天幕边缘,有一线微光正在挣扎着透出来。

      青禾盯着那线光,眼睛一眨不眨。

      天快亮了。

      她怀里,小银子动了动,睁开眼睛。那双绿眼睛在渐亮的天光中清澈见底,它看着青禾,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呜咽,然后用鼻子蹭了蹭她的手。

      青禾低头看它,忽然发现——幼崽腿上的布条松了,露出的伤口似乎……收口了些?

      是错觉吗?还是天光太暗,看不清楚?

      她不敢细看,只是把布条重新系紧。动作间,她手腕上的银镯滑下来一截,内侧那个几乎磨平的“禾”字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她摸了摸那个字,触感温润。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东方。那线灰白正在扩大,渐渐染上极淡的橘色。风似乎小了些,虽然还是冷,但不再像刀子那样割人。

      林墨的呼吸平稳了许多,虽然还在发烧,但至少不再说胡话。

      念安在她怀里动了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姐姐……天亮了?”

      “嗯。”青禾说,声音哑得厉害,“天亮了。”

      她扶着土壁站起来,腿脚僵得几乎不听使唤。她活动了一下,然后弯腰去扶林墨。

      林墨睁开眼睛。他的眼神还很涣散,但至少认得出人。他看着青禾,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能走吗?”青禾问。

      林墨试着动了下左腿,眉头拧紧,但还是点了点头。

      青禾把剩下的湿泥用布包好,系在腰间。她又检查了一下小银子的伤口——布条下的皮肉似乎真的在愈合,虽然速度慢得几乎看不见。

      她把小银子抱起来,又牵起念安的手。

      三人一狼,再次踏上荒原。

      东方,天光越来越亮。那轮惨白的月亮还挂在天边,但已经失了气势,像一张被水泡过的纸。

      青禾望着前方。荒原依旧无边无际,但她知道,峪南关就在那里,在一百多里外。

      一百多里。她算了算,按现在的速度,至少还要走三四天。

      她摸了摸腰间的湿泥,又摸了摸腕间的银镯。

      然后她迈开脚步,踩在龟裂的土地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走吧。

      只要还在走,就还有希望。
    插入书签 

    ←上一章  下一章→  
    作 者 推 文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
    关闭广告
    关闭广告
    支持手机扫描二维码阅读
    wap阅读点击:https://m.jjwxc.net/book2/10388024/4
    打开晋江App扫码即可阅读
    关闭广告
    ↑返回顶部
    作 者 推 文
    昵称: 评论主题:


    打分: 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以上显示的是最新的二十条评论,要看本章所有评论,请点击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