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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作真时真亦假
第四章风雪流放(倒叙开始)
意识像沉在深海里,不断下坠。
江沨感觉到冷。不是寻常的寒意,是那种渗进骨头缝里、连血液都要冻住的冷。耳边有风声,凄厉得像刀子,一下下刮着耳膜。还有马蹄声,杂乱、沉重,伴随着铁链拖过地面的刺耳摩擦。
他艰难地睁开眼。
视线先是模糊的,只能看见一片晃动的、灰白的影子。慢慢清晰起来——是天空。阴沉沉的天,压得很低,云层厚重得像浸了水的棉絮,正簌簌往下掉着什么东西。
雪。
大片大片的雪花,被狂风卷着,劈头盖脸砸下来。
江沨打了个寒颤,彻底清醒了。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平板车上,身下垫着薄薄的枯草,身上盖着一床破旧的、硬得像铁板的棉被。车子在颠簸,每一下都硌得骨头生疼。
他想动,四肢却沉重得不听使唤。低头一看,手腕和脚踝上都扣着厚重的铁镣,镣铐边缘磨破了皮肤,渗出的血已经冻成了暗红色的冰碴。
流放。
这个词跳进脑海的瞬间,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不是红楼世界里那些混乱的碎片,是清晰的、连贯的、冰冷的事实——
咸丰九年冬,戊午科场案发。江南江家被卷入其中,父亲江文渊被诬受贿舞弊,革职抄家,判流宁古塔。全家十七口,除女眷幼童发卖为奴,成年男丁悉数流放。
他是江家长子,江沨,字怀瑾,年十九。
车轮碾过一块石头,剧烈一颠。江沨闷哼一声,背上的伤被牵扯到,火辣辣地疼。那是出京前在刑部受的二十杖,行刑的衙役下手极黑,几乎要打碎他的脊骨。他能撑到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
“哥,你醒了?”
旁边传来虚弱的声音。江沨费力转头,看见弟弟江沅蜷缩在另一侧,脸色青白,嘴唇冻得发紫。才十五岁的少年,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眼睛却还亮着,里面盛满了不符合年龄的沉寂。
“嗯。”江沨应了一声,声音嘶哑得厉害,“到哪儿了?”
“不知道。”江沅摇摇头,眼神空洞地看着漫天飞雪,“已经走了七天了吧……好像进了关外。”
关外。宁古塔。
江沨闭上眼睛。这两个词像两座山,沉沉压在心口。他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极北苦寒之地,常年冰封,朝廷流放重犯的绝域。去了,十死无生。
“爹呢?”他问。
江沅沉默了一下,才低声说:“在前面那辆车上……一直没醒。”
江沨的心沉下去。父亲年近五十,身子本就不好,这一路风雪兼程,加上刑伤和屈辱,恐怕……
他不敢再想。
车队在风雪中艰难前行。押送的兵士大约三十余人,都穿着厚实的棉甲,戴着狗皮帽子,但依然冻得缩头缩脑,骂骂咧咧。他们骑在马上,时不时挥动鞭子,抽打那些走得慢的流犯。
“快点儿!磨蹭什么!想冻死在这儿是不是!”
鞭子破空的声音,皮肉被抽中的闷响,压抑的痛哼。江沨别开眼,手指在冰冷的铁镣上收紧。
又走了一个时辰,风雪渐大,几乎看不清前路。领队的把总骂了句脏话,抬手示意停车:“前面有个破庙,今晚就在那儿歇了!都他妈给我快点!”
流犯们麻木地加快脚步。求生的本能压过了疲惫和伤痛。
破庙很小,门窗早已破烂,寒风裹着雪粒子呼呼往里灌。但好歹能挡一挡风雪。兵士们把流犯赶进庙里,自己则占据了相对完好的正殿,生了火,拿出干粮和酒。
江沨扶着弟弟,又去寻父亲。江文渊被两个家仆架着,几乎没了意识。他们找了个背风的角落,把人放下。江沅脱下自己那件已经硬得像纸板的棉衣,盖在父亲身上。
“沅儿,你自己穿。”江沨按住弟弟的手。
“我没事,”江沅摇摇头,嘴唇冻得哆嗦,“哥,你背上的伤……得看看。”
江沨没说话。看什么?没有药,没有干净的水,连一块完整的布都没有。能活着走到宁古塔,就是万幸。
庙里很快挤满了人。一百多号流犯,加上家仆,把小小的庙宇塞得满满当当。空气里弥漫着汗味、血味、还有冻疮溃烂的腐臭味。有人在小声哭泣,有人在低声咒骂,更多的人只是沉默地蜷缩着,眼神空洞。
江沨靠坐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把他淹没。但他不能睡。这一路,已经有好几个体弱的流犯睡着后再也没醒来。
他得撑着。
不知过了多久,庙门突然被推开。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所有人都打了个寒颤。江沨睁开眼,看见几个兵士举着火把走进来,为首的是个年轻军官。
那人穿着镶黄旗佐领的官服,外罩一件玄色大氅,身形挺拔,眉眼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有些冷硬。他扫视了一圈庙内,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一张麻木的脸。
“名册。”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旁边的把总连忙递上一本册子。佐领接过,就着火把的光,开始点名。
“江文渊。”
江沨心中一紧,看向父亲。江文渊依旧昏迷着。他咬咬牙,站起身:“家父病重,无法应声。”
佐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那一瞬,江沨感觉到一种无形的压力。那人的眼睛很黑,深不见底,里面没有同情,也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他看了江沨几息,才移开视线,在名册上划了一笔。
“江沨。”
“在。”
“江沅。”
“在。”
点名继续。每一个名字念出,都像一把锤子,敲在心上。这是最后一次确认身份了。过了今晚,他们就将正式踏入宁古塔的地界,成为名册上冷冰冰的“流犯某某号”。
点完名,佐领合上册子,却没有立刻离开。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庙内,最后落在那些蜷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老弱妇孺身上。
“把总。”他开口。
“卑职在!”
“去拿些炭来,生两个火盆。”佐领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别让人冻死在半路,晦气。”
把总一愣,连忙应下:“嗻!”
佐领转身要走,脚步却顿了顿。他回头,看向江沨:“你。”
江沨抬头。
“识不识字?”
江沨沉默了一瞬,才道:“识。”
“明日开始,你负责清点人数,记录行程。”佐领说完,不等江沨反应,便大步离开了庙宇。
门被关上,寒风被隔绝在外。庙里安静了几息,然后响起了压抑的议论声。
“哥,”江沅低声问,“他是什么意思?”
江沨摇摇头。他也不知道。流犯里识字的不少,为何偏偏点他?是巧合,还是……
炭火很快被送来,生了两个火盆。虽然杯水车薪,但至少让庙里的温度回升了一点。江沨把父亲挪到离火盆稍近的地方,又撕下里衣相对干净的一块布,蘸了点雪水,给父亲擦拭干裂的嘴唇。
夜深了。
庙外风声凄厉,庙内鼾声四起。江沨却睡不着。背上的伤疼得厉害,加上寒冷和饥饿,意识反而格外清醒。
他想起京城,想起江家的宅院,想起书房里那些还没来得及读完的书。想起母亲和妹妹被拖走时的哭声,想起刑场上父亲被强行按着头颅、扒去官服的屈辱。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不能想。想了,就撑不下去了。
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想起刚才那个佐领。镶黄旗,佐领,姓凌……凌青阳。
这个名字跳进脑海的瞬间,心脏突然狠狠一抽。
像有什么东西,从很深很深的地方被触动了。
江沨皱起眉。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可那种莫名的熟悉感……
他摇摇头,甩开杂念。巧合吧。大概是冻糊涂了。
又过了一会儿,庙门再次被轻轻推开。
江沨警觉地抬头,却看见一个少年兵士猫着腰溜进来。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生得眉清目秀,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在昏暗的火光下像两颗星星。他怀里揣着什么东西,鼓鼓囊囊的。
少年在庙里张望了一下,目光落在江沨身上。他眼睛一亮,蹑手蹑脚走过来。
“喏。”少年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两个还温热的烤土豆,塞到江沨手里,“趁热吃。”
江沨愣住了。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叫阿逐,陈逐。是凌大人的亲兵。”他压低声音,“大人让我偷偷给你的。别声张啊。”
凌大人?凌青阳?
江沨看着手里的土豆,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阿逐却已经摆摆手,又猫着腰溜出去了。
庙门重新关上。
江沨低头,看着那两个烤得焦黄的土豆。温热透过粗糙的表皮传到掌心,那温度很轻微,却像一点星火,猝不及防烫了他一下。
他把一个土豆递给弟弟,自己慢慢剥开另一个。焦香混着热气冒出来,他咬了一口,粗糙的口感,却比这一路上任何东西都实在。
吃完土豆,身上终于有了一点暖意。江沨靠在墙上,闭上眼睛。
这一次,他睡着了。
梦里没有红楼,没有纸人,没有血。
只有一片茫茫的雪,和一个背影。
那背影挺拔,玄色大氅在风雪里猎猎作响。他回过头,眉间有一道浅疤。
他说:“怀瑾,我等你。”
江沨猛地惊醒。
天还没亮。庙外风雪依旧,庙内鼾声依旧。只有火盆里的炭,噼啪一声,炸开一点火星。
他捂住胸口,那里跳得厉害。
刚才的梦……太真实了。
真实得,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第四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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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玻璃心,不过是中国玻璃心,快来评论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