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冤新辞

作者:雾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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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案血痕


      **第四章:旧案血痕**

      江知意的“地方”,在城墙根下。

      不是窝棚,是一处半坍的**砖窑废址**。窑洞拱顶熏得乌黑,内里却出乎意料地干燥整洁。角落铺着厚厚的干草,上面叠着一床洗得发白的粗布薄被。靠墙立着个破木箱,箱盖上整整齐齐码着几摞书册,最上头摆着个缺口的陶碗,碗里养着一小簇不知名的紫色野花,在昏暗窑洞里,开得倔强。

      沈青的目光在那簇野花上停了片刻。

      “坐。”江知意搬来两个树墩当凳子,自己走到窑洞深处,从一处隐蔽的壁龛里,抱出一只扁长的**桐木匣子**。

      匣子打开。

      里面不是金银,是厚厚一叠手抄文书。纸页泛黄,边缘磨损,但每一张都叠得方正,用细麻绳分册系好。

      “江州河工案,全部卷宗副本。”江知意将匣子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泥地上,“原件在刑部封存,这些是我父亲旧部,当年冒险誊抄,分批送出来的。”

      她跪坐下来,解开第一册的麻绳,纸张摊开时,带起细微的尘埃,在从窑洞缝隙漏进的晨光里飞舞。

      沈青接过。

      第一页,是案件概述:

      **“承奉三年七月,江州堤坝溃决,淹没良田千顷,死伤民夫工匠计四十七人。经查,工部侍郎江文远督办不利,且贪墨河工银两共计八千七百两,致堤料偷减,工事潦草。罪证确凿,江文远已于狱中畏罪自尽,家产抄没,眷属没入官籍……”**

      沈青快速浏览。官样文章,措辞严正,条理清晰。若只看这些,江文远确是罪有应得。

      她翻到后面。

      验尸格目。

      一共七份,对应卷宗中“于溃堤现场发现”的七具遗体。

      第一份,死者姓名:**赵栓子,河工**。

      格目格式与沈青在县衙见到的如出一辙的潦草:

      **“尸身肿胀,口鼻有泥沙,手足皮肤浸渍发白……系溺水身亡。”**

      沈青的眉头慢慢皱起。

      “有什么不对?”江知意紧盯着她的表情。

      沈青没立刻回答。她将这份格目放在一旁,拿起第二份、第三份……快速翻看。七份格目,措辞大同小异,“口鼻有泥沙”“手足浸渍”“系溺水”,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发现尸体的具体位置?”沈青问。

      江知意早有准备,从木箱里取出一张手绘的简陋地图,铺在地上。纸是粗麻纸,墨迹却精细,勾勒出江州堤段、河道、附近村落。

      “赵栓子,在这里,下游三里处的回水湾。”她指尖点在一处,“钱二,在这里,更下游五里的浅滩。孙富贵……”她一连指出七个位置,“都是在溃堤后三日內,沿河陆续发现的。”

      沈青凝视地图。七个点,沿河散落,最远相距不过十里。看起来,确实像被洪水冲散的溺水者。

      “尸体打捞上来后,是谁验的?”

      “江州府衙的仵作,姓胡。案发后第二年,他因‘痨病’死了。”江知意声音平静,沈青却听出了一丝冰冷的讥诮。

      沈青重新拿起赵栓子的格目,手指点在那行“口鼻有泥沙”上。

      “溺水者,口鼻确有泥沙吸入的可能。”她缓缓道,“但溃堤洪水,泥沙浑浊,大量泥沙会随水流涌入呼吸道,甚至深入支气管。验尸时,应剖开气管、支气管查验泥沙沉积情况。这份格目,只字未提。”

      她又指向“手足皮肤浸渍发白”:“浸渍是尸体长期浸泡后的现象。但溃堤是七月盛夏,水温不低,尸体腐败会加速。若真在水中浸泡多日,皮肤不应仅仅是‘发白’,而会出现**表皮脱落、指趾端皮肤呈套状剥离**的典型‘漂妇样变’。这里也没有记录。”

      江知意呼吸微促,身体前倾:“还有呢?”

      沈青翻开第二份格目,死者钱二。

      “这份写‘双目微睁,颜面青紫’。”她顿了顿,“这是窒息的征象,但溺水窒息和机械性窒息(如扼颈、捂压)都可能出现。区别在于,**溺水者因剧烈挣扎,手中常抓有水草、泥沙等物,指甲缝也可能嵌入异物**。格目没提死者手中是否有物。”

      她一连翻了几份,越看眼神越冷:“七份格目,对尸表损伤的描述,全部避重就轻。没有一具提到**肋骨骨折、头皮挫伤、肢体碰撞伤**——溃堤洪水裹挟杂物,人被冲卷撞击,不可能毫发无损,除非……”

      “除非他们在入水前,就已经死了。”江知意接话,声音绷得像快要断的弦。

      沈青抬眼看她:“你父亲当年,可曾质疑这些验尸结果?”

      江知意扯了扯嘴角,那弧度比哭还难看:“质疑了。他当庭要求重验,并请了邻州三位老仵作作证。但府衙以‘尸体已依律掩埋’为由拒绝。没过多久,那三位仵作,一个失足落井,一个吃错了药,最后一个……”她闭了闭眼,“在回乡路上,遭了山匪。”

      窑洞里死寂。

      只有晨光在缓慢移动,将两人沉默的影子拉长,投在乌黑的窑壁上。

      良久,沈青开口:“我需要更具体的细节。比如,这些死者被发现时,穿什么衣服?身上有无佩戴物品?哪怕最微不足道的东西。”

      江知意转身,从木箱最底层,取出一个用油纸仔细包裹的小包。打开,里面是几片碎布、半个破损的铜钱、一截磨得光滑的细麻绳。

      “这是我这些年,设法从当年参与捞尸的民夫后人那里,零星换来的。”她拿起那片靛蓝色的粗布碎片,“赵栓子的老娘说,他儿子被抬回来时,脚上只穿着一只草鞋,另一只脚光着。但奇怪的是,光着的那只脚,脚底板很干净,没有划伤,也没有泥沙。”

      沈青眼神一凝。

      洪水冲刷,赤脚在乱石杂物中翻滚,脚底不可能干净。

      “还有这个。”江知意拈起那半枚铜钱,“从孙富贵身上找到的,他婆娘偷偷藏起来的。铜钱边缘有**明显的、规则的切割痕迹**,像是被利器劈开。”

      “河工领工钱,有时会分钱。”沈青沉吟,“但用刀劈铜钱?”

      “不是分钱。”江知意摇头,从怀里取出另一件东西——一片薄薄的、约两寸长的**铁制签牌**,一端有孔,磨损严重,刻着一个模糊的“叁”字。“这是河工上工用的‘工签’,凭签领酬。我父亲当年改革河工管理,要求每项工段完毕,由工头和督官共同验核,然后在工签上刻痕为记,最后凭签兑换整钱。”

      她将半枚铜钱和铁签并排放在地上:“但有人,似乎在用另一种方式‘记账’。”

      沈青拿起铜钱,对着光看切割面。断面不算平整,但力道均匀,像是用某种特定的工具,一次劈开。

      “斧头?或者……凿子?”她喃喃。

      “河工最常用的工具之一,就是凿子。”江知意声音发紧,“开石、凿卯、定桩,都离不开。”

      沈青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慢慢爬上来。

      她将铜钱、布片、麻绳一一摆开,目光又落回那七份简陋得可笑的验尸格目上。

      漏洞。到处都是漏洞。

      不是技术不足造成的疏忽,而是**刻意回避**形成的空白。回避所有可能指向“非正常死亡”的细节,将所有尸体,统一归入“溺水”这个最简单的结论里。

      为什么?

      除非,真实的死因,根本不能见光。

      “你刚才说,尸体已掩埋。”沈青看向江知意,“埋在哪里?还能找到吗?”

      江知意眼底燃起一丝希望的光:“当年草草埋在堤坝附近的乱坟岗。我三年前去过一次,大致方位还记得。但这些年雨水冲刷,地势变化,恐怕……”

      “只要骸骨还在,就有办法。”沈青打断她,语气是法医特有的、面对物证时的绝对冷静,“骨头上会留下痕迹。怎么死的,什么时候死的,甚至大概怎么受的伤,骨头会说话。”

      江知意怔怔看着她。晨光此刻正好移到沈青侧脸上,照亮她紧抿的唇线和专注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对“真相”本身的执着。

      这种执着,像黑暗中忽然刺入的一束光。

      江知意猛地别开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用力到指节发白。再转回来时,她脸上已恢复平静,只眼底那簇火,烧得更旺了。

      “我带你去。”她说,“什么时候?”

      沈青看了看窑洞外逐渐亮起的天色:“白天不行,容易被人盯上。而且,我需要准备一些东西。”

      “什么?”

      “更好的挖掘工具。保存骸骨的油布和石灰。还有,”她顿了顿,“防身的东西。昨晚那些人,不会罢休。”

      江知意点头:“工具和石灰,我想办法。防身的……”她走到窑洞角落,挪开几块砖,从里面摸出两把短小但锋利的**剔骨刀**,刀柄缠着防滑的布条。

      “这个行吗?”

      沈青接过一把,掂了掂分量,又试了试刃口。磨得很好,显然是常用之物。她看向江知意,对方坦然回视,眼神清亮,没有躲闪。

      一个被贬为官妓、圈禁荒宅的罪臣之女,是如何弄到这些,又是如何练出那样利落的身手和飞镖技巧的?

      沈青没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深渊要爬,有些过去,不必急于揭开。

      “可以。”她将刀小心收好,“今晚子时,在这里汇合。”

      “好。”

      沈青起身,将那些卷宗副本仔细收拢,放回桐木匣子。江知意忽然按住匣盖。

      “沈姑娘。”她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这件事,一旦开始,就没有回头路了。你现在走,还来得及。谢衡赏识你,或许你能凭本事脱了贱籍,安安稳稳过日子。”

      沈青动作顿了顿,抬眼。

      两个女子,在昏暗的窑洞里,静静对视。

      一个满身尘灰,眼底却烧着不灭的火。一个衣衫陈旧,身上还带着殓房的阴冷气息。

      “江姑娘。”沈青缓缓开口,语气平静无波,“我见过太多死人。淹死的,吊死的,毒死的,打死的……他们躺在那里,不会说话。但每一道伤,每一处痕迹,都在说话。”

      她拍了拍那只桐木匣子。

      “现在,这里有四十七个死人在说话。他们说你父亲是贪官,说他们是淹死的。”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她手中的刀,“可我看到的格目,听到的细节,都在告诉我——**他们在撒谎**。”

      她提起装着徐大骸骨的油布包裹,背到肩上。

      “我不在乎什么官场斗争,也不在乎能不能脱籍。”她转身,走向窑洞出口,晨光将她瘦削的背影勾勒出一道淡金色的边。

      “但我不能忍受,有人把谋杀,写成意外;把灭口,伪造成天灾。”

      她停在洞口,微微侧头。

      “今晚子时。别迟到。”

      脚步声远去,消失在窑洞外渐起的市井嘈杂声中。

      江知意依旧跪坐在原地,手指轻轻拂过桐木匣子光滑的表面。许久,她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吐出一口气。

      那气息颤动着,带着多年重压下的疲惫,也带着一丝绝处逢生的、微弱的希冀。

      她伸手,碰了碰木箱盖上那簇紫色野花。

      花瓣柔软,沾着清晨的露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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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旧案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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