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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临平山的雪下了整整三日,破庙的门被风撞得吱呀响。阿鸾蜷在供桌后,怀里抱着个襁褓,婴儿的呼吸轻,拂过她腕间的锁仙链。
这是她与苍梧的孩子,眉眼像极了苍梧,尤其是那双眼,睁开时亮得能映出雪光。可锁仙链的禁制未解,这孩子生在庙中,沾了她的罪戾气,又承了苍梧残存的仙泽,两气相冲,夜夜啼哭不止,小脸憋得青紫。
“留不住的。”苍梧坐在门槛上,咳得撕心裂肺,后背的伤又崩开了,血浸透了粗布衣衫,“他是半仙半罪之身,待在这里,迟早会被天规碾碎。”
阿鸾把孩子搂得更紧,泪落在襁褓上:“那送去哪里?九天容不下,凡界……凡界那般苦。”
“凡界有凡界的活法。”苍梧喘息着从怀里摸出块玉佩,是用他最后一点仙骨磨的,比当年给阿鸾的那块更小,却更温润,“把这个给他戴上,能挡些灾厄。找个好人家……”
话没说完,他又咳起来,血溅在雪地上,像开了朵凄厉的花。
阿鸾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这孩子留在身边,就是等死。
她颤抖着把玉佩塞进襁褓,指尖抚过孩子柔软的胎发,忽然咬了咬牙:“就送去山下的柳溪镇吧,那里有户姓沈的人家,早年受过我的恩惠,心善。”
苍梧点点头,挣扎着站起身:“我去送。”
“你不能去。”阿鸾拉住他,锁仙链的光又亮了些,“你一靠近,禁制会伤着孩子。我去。”
她裹紧了襁褓,一步一回头地走出破庙。苍梧站在雪地里,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忽然捂住胸口,缓缓跪了下去。
雪落在他发间,很快白了一片。
柳溪镇的沈记布庄外,阿鸾把襁褓放在石阶上,敲了敲门环,转身就走。
刚走出两步,就听见门内传来妇人的惊呼声:“当家的!这里有个孩子!”
她躲在街角的槐树后,看着那对夫妇小心翼翼地抱起孩子,妇人摸着襁褓里的玉佩,念叨着“好俊的孩子”,眼眶红了。
直到布庄的门关上,她才转身,一步一挪地回了山。
破庙里,苍梧还跪在原地,见她回来,哑声问:“妥当了?”
阿鸾点头,泪却汹涌而出:“我给他取了个名字,叫惊辞。沈惊辞。”
惊辞,惊破尘俗,辞却仙途。
十五岁那年阿禾走后,沈清辞像是被抽走了半截活泼气。
白日里跟着先生念书,应对往来的世交子弟,倒也像模像样的沈公子;只是夜里常对着月亮发呆,指尖碰过琴弦时,那自发流淌的调子添了几分沉郁。
沈老爷瞧着他长大,眉眼间的轮廓渐渐清晰,倒比寻常少年多了几分说不清的疏离。
有次酒后叹道:“这孩子,心不在这宅院里。”沈夫人听了,默默往他的汤碗里多加了块排骨,没说话。
沈清辞十七岁那年的夏夜,沈夫人把他叫到书房。
沈老爷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摩挲着那枚他从小戴到大的玉牌,烛火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投下细碎的影子。
“清辞,”沈夫人先开了口,声音比往常沉些,“有些事,早该跟你说透了。”
他垂着眼没接话。其实打从十二岁那年,心里就隐约揣着个模糊的念头。
沈老爷把玉牌放在桌上,推到他面前:“你不是我们的亲骨肉。那年冬夜,你就裹着块布,放在府门外的石狮子旁,怀里就揣着这玉。”
沈清辞抬眼,看见养母眼眶红了:“这些年没告诉你,是怕你觉得自己是外人。可你这半年……像丢了魂似的,念书走神,见人也不笑了,我们知道,你心里定是装着事。”
他确实装着事。上个月去码头找小石头,撞见几个游方道士,其中一个盯着他看了半晌,说他“骨相非人,尘缘浅淡”。
当时只当是胡话,如今想来,倒像是根引线,把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常都串了起来。
“你们……”他喉结动了动,“早就知道我会想找他们?”
沈老爷叹了口气:“你打小就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心野,眼里装着天地,不像能困在这宅院里的人。我们留不住你,也不该留你。”
他从抽屉里拿出张泛黄的纸,“这是当年包你的那块布,上面除了‘清辞’二字,还有个模糊的印记,像朵云,又像只鸟,或许能帮你寻个踪迹。”
沈夫人抹了把泪:“去找吧,孩子。找到他们,就知道自己是谁了。若是找不着,沈家永远是你的家,我和你爹……还在这儿等你。”
沈清辞捏着那张纸,指尖微微发颤。他原以为自己会慌,会乱,可心里反倒出奇地静,原来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感,那些夜里对着月亮的发呆,都是有来处的。
“爹,娘,”他起身作揖,声音有些哑,“我走了,会常回来的。”
沈老爷摆摆手,别过脸去看窗外的月光:“去吧,路上当心。”
他收拾了简单的行囊,没带多少银钱,只把那玉牌贴身戴着,布帛上的印记折好放进怀里。
第二日天未亮就动身,沈夫人站在门内看着他的背影,沈老爷拄着拐杖,在石阶上敲了敲,声音穿过晨雾:“记着,不管你是谁,先做个像模像样的人。”
他在巷口回头,看见养父母的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像小时候无数次目送他溜出去玩的模样。
沈清辞离开沈府的第三日,晨光刚漫过城门口的石狮子,他便勒住了马。回头望时,沈夫人的身影好似还在眼前晃了晃,像株被风拂动的芦苇。
他握紧了怀里的布帛,调转马头,朝着传闻中那印记相似的青崖山去了。
头一站在渡口歇脚,正撞见个穿月白长衫的公子哥被船夫讹钱。
那公子生得眉目疏朗,手里摇着把玉骨折扇,明明被围在中间,却半分不见慌张,只慢悠悠扇着风:“我这扇子上的题字,够买你这船三次,你确定要跟我算这几个铜板?”
船夫原是欺他面生,一听这话便犯了怵。沈清辞在旁看得分明,那扇面上的字骨力遒劲,落款是当今书法大家的名讳,显然不是寻常物件。
等船夫讪讪退开,他才催马上前:“兄台好气度。”
那公子抬眼瞧他,目光在他腰间玉佩上顿了顿:“沈公子?”
沈清辞一愣:“阁下认识我?”
“去年在京中诗会见过,”公子收起扇子,“在下谢临洲。看沈公子行囊简单,不像游山玩水的样子。”
他没瞒谢临洲,只说要去青崖山寻个故人。谢临洲听完便笑:“巧了,我正要去青崖山访一位隐士,不如同行?”
两人结伴上路,谢临洲性子活络,沿途逢山说山,遇水讲水,倒解了不少孤寂。
行至一处峡谷,忽闻前方有女子呼救。谢临洲一提缰绳冲在前头,沈清辞紧随其后,只见几个山贼正拉扯一个穿红衣的姑娘。
那姑娘生得明眸皓齿,手里紧紧攥着支长鞭,被按在地上仍骂道:“你们这群泼皮,可知我是谁?”
谢临洲折扇“唰”地展开,挡在姑娘身前:“光天化日,抢民女可是重罪。”
山贼见他俩衣着光鲜,原想敲笔钱财,没料想谢临洲出手极快,折扇点向一人手腕,那人便痛呼着松了手。
沈清辞也不含糊,翻身下马时顺势夺过旁边山贼的刀,刀鞘“哐当”砸在另一人膝盖上,动作干净利落。不过片刻,几个山贼便连滚带爬地跑了。
“多谢二位公子,”红衣姑娘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土,露出腰间的银饰,叮当作响,“我叫阿笑,是青崖山脚下的猎户,这就带你们上山。”
原来阿蛮的父亲正是谢临洲要访的隐士。三人同往山中,阿蛮性子爽朗,见沈清辞总对着布帛上的印记出神,便指着山间云雾说:“这印记像极了山巅的云图腾,我爹说那是山神的标记。”
在青崖山盘桓半月,沈清辞没找到关于亲生父母的线索,却跟着阿蛮学会了辨认草药,跟着谢临洲练了几招防身的功夫。
临别时,阿蛮塞给他一袋风干的野果:“路上饿了吃,顺着南边的河走,听说渡口有个老艄公,见过会腾云的人。”
谢临洲则赠他一幅地图:“我要往西行,就此别过。若沈公子寻到踪迹,可往凉州的谢府送信。”
沈清辞独自南下,果然在渡口遇着个须发皆白的老艄公。
老艄公眯着眼看他的玉佩,忽然道:“这玉上的灵气,倒是不浅…”
他便跟着老艄公渡海,在一座孤岛撞见个白衣女子。那女子站在礁石上,衣袂被海风掀起,竟与海浪同频起伏。
见他靠近,女子转过头,眉目清冷如月光:“你身上有天界的气息。”
沈清辞心头一震:“你知道我爹娘是谁?”
女子摇头:“三百年前,天规重整,不少仙者被贬凡间,或隐于山海,或藏于市井。你的玉佩……倒像是司云神君的信物。”
他追问司云神君的踪迹,女子却只指了指西方:“往那边去,或许能遇见知情的人。”说罢,转身踏入海中,衣摆没入浪里,竟化作一群白鸥,振翅远去。
此后一年,他从东海走到西漠,锦袍磨破了便换身素色长衫,玉佩依旧贴身戴着。
在长安城遇见过扮作算命先生的老者,看他手相时忽然叹息:“尘缘未断,仙根难显啊。”
他渐渐不再刻意追问,只一路走,一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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