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还在下

　　九月中旬，第一场秋雨不期而至。

　　周一早上，白偌昕撑着伞匆匆走进教室时，头发和肩膀还是湿了一片。昨晚她熬到凌晨一点，终于补完了周末的数学作业——不，准确地说，是“试图”补完。那张卷子最后三道大题她怎么都解不出来，对着参考答案看了半天，依然似懂非懂。

　　“偌昕，你黑眼圈好重。”林小雨凑过来，小声说，“周末没睡好？”

　　“嗯，作业有点多。”白偌昕含糊地回答，从书包里掏出各科作业，一一放在桌角。

　　“数学卷子最后三题你会吗？”林小雨苦着脸，“我一道都没做出来，等会儿可能要借你的看看……”

　　白偌昕的手顿了顿：“我……我也不会。”

　　这是实话。但她没有说的是，她连前七道题也做得磕磕绊绊，不确定是否正确。周六原本应该和王浩晨去图书馆学习，但因为林小雨那句“你能不能帮帮我”，她找借口推掉了。整个周末，她都在和自己较劲，试图独立完成那些超出她理解范围的题目。

　　结果就是，她只完成了三分之二，剩下的部分，空白得刺眼。

　　课代表开始收作业。数学课代表刘明走到她桌前时，她默默递上那张半空的卷子。

　　刘明看了一眼，挑了挑眉：“白偌昕，你这……”

　　“我知道。”她平静地说，“没做完。”

　　刘明没再说什么，把卷子收走了。白偌昕能感觉到周围几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惊讶的，好奇的，甚至带点幸灾乐祸的。在班里，她虽然不是学霸，但一向按时完成作业，这样的情形还是第一次。

　　第一节课是英语，她勉强集中精神。第二节课是历史，她的思绪开始飘散。直到第三节课的预备铃响起，她才真正紧张起来——下节是数学课，而李老师最讨厌不完成作业的学生。

　　果然，上课铃刚响，李老师就拿着那叠卷子走进了教室。她的脸色不太好，把卷子重重放在讲台上。

　　“周末的作业，大多数同学完成得不错。”李老师的目光扫过全班，“但是，有三位同学没有完成，其中一位同学只完成了不到三分之二。”

　　教室里安静得能听到针落地的声音。白偌昕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冒汗，但她仍然挺直背脊，眼睛直视前方。

　　“白偌昕。”

　　她的名字被点到时，全班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她。

　　“站起来。”

　　白偌昕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她能感觉到林小雨担忧的眼神，能感觉到王浩晨在她身后微微前倾的身体。

　　“解释一下，为什么没完成作业？”李老师的语气平静，但那种平静比愤怒更让人不安。

　　“不会做。”白偌昕的声音不大，但很清晰，“最后三题，我尝试了很久，但还是解不出来。”

　　“前七题呢？我看了，错了两道，还有一道步骤不完整。”

　　“前七题……也需要花很长时间思考。”她如实说，“我的数学基础不好，理解得慢。”

　　李老师推了推眼镜：“这不是理由。不会可以问，班上数学好的同学那么多，王浩晨就坐在你后面，你为什么不同？”

　　白偌昕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她该怎么解释？解释因为林小雨喜欢王浩晨，所以她刻意避嫌？解释因为她不想让王浩晨觉得自己太笨？解释因为她那该死的自尊心？

　　“对不起，老师。”最后，她只说了这三个字。

　　“放学后来我办公室。”李老师说，“现在先上课。我希望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白偌昕点点头，坐下。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但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一种倔强的愤怒——对自己的愤怒。为什么她就是学不好数学？为什么别人能轻松理解的东西，她需要花几倍的时间？为什么她要因为这种原因在全班面前被点名？

　　整节数学课，她几乎没听进去。李老师在讲台上讲解周末的卷子，那些数字和符号在她眼前跳动，却进不了大脑。她只是机械地记着笔记，笔尖用力得几乎要划破纸面。

　　下课铃响时，李老师又看了她一眼：“白偌昕，记住放学后。”

　　“知道了。”她轻声回答。

　　老师离开教室后，周围顿时喧闹起来。林小雨立刻转过身：“偌昕，你没事吧？李老师今天心情好像特别差……”

　　“没事。”白偌昕摇摇头，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她的手很稳，动作有条不紊，完全不像一个刚被当众批评的人。

　　“那个……其实你可以问我啊。”林小雨小声说，“虽然我也不一定会，但我们可以一起想……”

　　“不用了。”白偌昕打断她，语气比想象中更生硬。看到林小雨愣住的表情，她立刻软下声音，“对不起，我的意思是，我想自己试试。”

　　“哦……好吧。”林小雨有些失落地点点头。

　　身后传来椅子移动的声音。白偌昕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王浩晨站了起来，然后，他的身影出现在她课桌旁边。

　　“白偌昕。”他的声音很轻。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里，此刻是清晰的担忧。

　　“放学后……需要我等你吗？”他问，“我们可以一起去图书馆，我把那几题给你讲一遍。”

　　白偌昕的心脏猛地一跳。她看着他，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要点头说好。但下一秒，林小雨的脸浮现在脑海，那句“我喜欢王浩晨”在耳边回响。

　　“不用了。”她移开视线，“我自己可以。”

　　王浩晨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好。但如果需要帮助，随时可以找我。”

　　“嗯，谢谢。”她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乎被教室里的嘈杂淹没。

　　下午的课程对她来说格外漫长。物理课上，老师讲着力的分解，她盯着黑板上的图示，突然想起上周六王浩晨蹲在她面前，查看她膝盖伤口时的样子。他的手指很轻，消毒时一直在说“忍一下，马上就好”，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小孩。

　　语文课上，老师让分析《背影》中父爱的表达，她却在想，王浩晨挡在她和狗之间的那个背影，会不会也像朱自清的父亲那样，在很多年后，依然清晰地留在记忆里？

　　白偌昕用力摇头，试图把这些思绪甩出去。她不能再想了。林小雨喜欢他，而她是林小雨的好朋友。有些界限，她必须守住。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终于响起。白偌昕收拾好书包，对林小雨说：“你先走吧，我要去李老师办公室。”

　　“我等你吧。”林小雨说。

　　“不用，可能要很久。”

　　“那……明天见。”

　　“明天见。”

　　林小雨离开后，白偌昕又在座位上坐了一会儿。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最后只剩下她和还在整理书包的王浩晨。

　　“还不去吗？”他问。

　　“马上。”她站起身，背上书包。

　　走出教室时，雨还在下，比早上更大了些。她没有带伞，站在教学楼门口犹豫了一会儿。

　　“用我的吧。”

　　一把蓝色的伞递到她面前。王浩晨站在她身边，手里还有一把黑色的伞：“我有两把，这把借你。”

　　白偌昕看着那把伞，没有接：“不用了，办公室就在对面楼，跑过去就好。”

　　“雨很大，你会淋湿的。”他坚持。

　　“真的不用。”她说着，已经冲进雨里。

　　秋雨冰冷，打在脸上生疼。她跑过操场，跑过林荫道，跑进教师办公楼。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她的头发和外套已经湿透。

　　站在李老师办公室门口，她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

　　“进来。”

　　推门进去，李老师正在批改作业。看到她湿漉漉的样子，李老师皱了皱眉：“怎么淋雨了？没带伞？”

　　“忘了。”白偌昕简单地说。

　　李老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吧。”

　　白偌昕坐下，书包放在腿上。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笔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墙上挂着的钟，秒针一格一格地跳动着。

　　过了大约五分钟，李老师放下笔，抬头看她：“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

　　“因为没完成作业。”

　　“这是一方面。”李老师推了推眼镜，“白偌昕，你是个认真的学生，文科成绩一直不错，作文尤其出色。但你的数学和物理，从初二开始就跟不上，现在到了初二下学期，差距越来越大了。”

　　白偌昕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手。

　　“我听说你和王浩晨组了学习小组？”李老师问。

　　她点点头。

　　“那为什么这次不问他？据我所知，王浩晨很乐意帮助同学。”

　　白偌昕沉默了很久，久到李老师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她轻声说：“我想自己试试。”

　　“试的结果就是作业没完成，课堂上被点名批评。”李老师的语气严厉了些，“白偌昕，学习不是逞强。知道自己哪里不足，就要去弥补。有人愿意帮你，是好事。”

　　“我知道。”她抬起头，直视老师的眼睛，“但我想先自己努力，实在不行再求助。这次是我的判断失误，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下次不会了。”

　　她的声音平静而坚定，没有委屈，没有辩解，只是陈述事实。李老师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讶异。

　　“你的心理素质倒是很好。”李老师说，“换成别的同学，被当众批评可能早就哭了。”

　　“哭解决不了问题。”白偌昕说，“重要的是下次怎么做。”

　　李老师点点头，语气缓和了些：“这样吧，我给你三天时间，把那张卷子完整做一遍，不管用什么方法，问同学也好，看答案也好，但要弄懂。周四放学前交给我，可以吗？”

　　“可以。”白偌昕立刻回答。

　　“另外，”李老师从抽屉里拿出一本习题册，“这是基础训练题，你拿去做。从最基础的开始，把地基打牢了，才能建高楼。”

　　白偌昕接过习题册，很薄，但封面上“初中数学基础巩固”几个字让她感到一阵踏实。

　　“谢谢老师。”她真心实意地说。

　　“去吧，早点回家。”李老师挥挥手，“记得把头发擦干，别感冒了。”

　　走出办公室时，雨已经小了些，变成细细的雨丝。白偌昕站在楼门口，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突然感到一种奇异的轻松。

　　被批评当然不好受，但很奇怪，她并不觉得难堪。也许是因为她早就接受了自己数学不好的事实，也许是因为李老师的批评很公正，没有羞辱，只有期望。

　　又或许，是因为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得自己面对。

　　就像这场雨，她没有伞，就只能奔跑。

　　走回教学楼拿遗忘的水杯时，她发现教室的灯还亮着。推开门，一个身影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看书。

　　是王浩晨。

　　听到声音，他抬起头：“结束了？”

　　“你……怎么还在？”白偌昕有些惊讶。

　　“在等你。”他合上书，站起身，“雨还没停，一起走吧，我有伞。”

　　这次，白偌昕没有拒绝。因为她知道，拒绝也没有用，王浩晨会坚持。

　　他们并肩走在雨中，蓝色的伞不大，为了不淋湿，两人的距离比平时近了许多。白偌昕能闻到王浩晨身上淡淡的洗衣液香味，能感觉到他偶尔碰到她肩膀的手臂的温度。

　　“李老师说什么了？”王浩晨问。

　　“让我三天内补完卷子，还给了我一本题册。”白偌昕如实回答。

　　“需要我帮你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让我自己先试试，可以吗？如果实在不行，我再问你。”

　　王浩晨侧头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好。但不要硬撑。”

　　“嗯。”

　　雨打在伞面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校园里很安静，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和雨声。走过操场时，白偌昕看到篮球场上积了一滩滩水，倒映着灰白的天空。

　　“其实，”王浩晨突然开口，“我也有不擅长的事。”

　　“什么？”白偌昕问。

　　“我作文写得不好。”他说，“每次写作文都要憋很久，写出来的东西也很平淡。不像你，李老师经常拿你的作文当范文。”

　　白偌昕有些惊讶：“真的吗？”

　　“真的。”他笑了笑，“所以你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你数学不好，我作文不好，这很正常。重要的是知道自己哪里不足，然后去改进。”

　　他的话很朴实，却让白偌昕心里一暖。原来王浩晨也不是完美的，他也有需要努力的地方。

　　“那……我们可以互相帮助。”她说，“我帮你改作文，你帮我讲数学。”

　　王浩晨眼睛一亮：“好主意。那说定了？”

　　“说定了。”

　　走到分岔路口，王浩晨把伞递给她：“你用吧，我家就在前面，跑两步就到了。”

　　“可是……”

　　“拿着。”他坚持，“明天还我就好。”

　　白偌昕接过伞，看着他冲进雨里，很快就消失在街角。她撑着那把蓝色的伞，站在路口，雨丝在伞缘形成一道透明的水帘。

　　回到家里，妈妈看到她湿了一半的衣服，又是一阵唠叨。白偌昕乖乖换了衣服，吹干头发，然后回到房间，拿出那张没完成的卷子。

　　台灯下，她盯着最后三道题，深吸一口气，拿起笔。

　　这一次，她没有急着解题，而是翻开了李老师给的那本基础题册，从第一页开始看起。那些最基础的概念和例题，她以前总觉得自己会了，就匆匆跳过。但现在她发现，很多细节她其实一知半解。

　　她看得很慢，每看完一个知识点，就试着去解卷子上对应的题目。遇到卡住的地方，她会在草稿纸上反复演算，直到理清思路。

　　窗外的雨渐渐停了，夜色深沉。书桌上的闹钟指向十一点，白偌昕终于解出了第一道大题。

　　虽然花了一个晚上只解出一道题，但她感到一种久违的踏实。这种靠自己的力量一点点前进的感觉，比抄答案或听讲解更让她满足。

　　睡前，她在日记本上写道：

　　“9月15日，雨。今天被李老师批评了，因为没完成作业。但没有哭，因为觉得老师说得对。王浩晨等我到很晚，送我回家，还借我伞。他说他也不擅长作文，我们可以互相帮助。这让我觉得，也许我不用那么自卑。数学不好就慢慢学，总有一天会好的。就像这场雨，下得再大，也总有停的时候。明天，继续努力。”

　　写完日记，她关掉台灯，躺在床上。雨后的夜晚很安静，能听到远处隐约的车流声。

　　闭上眼睛前，她想起王浩晨在雨中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时的样子。他的侧脸在伞下的阴影里，轮廓柔和，眼神真诚。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喜欢一个人，不一定要拥有，不一定要让他知道。

　　就这样远远地看着，在他需要的时候能互相帮助，也许就足够了。

　　窗外的天空，乌云散开，露出一弯浅浅的月亮。

　　明天，应该会是个晴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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