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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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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深夜,赵清源用撕成条的囚衣,在牢房梁上打了个结。
上吊前,他奇异的看向巫明天站立的方向,似乎真的可以看见这故事的旁观者。从怀里摸出半截炭笔——那是他藏在鞋底带进来的。又撕下囚衣一角相对干净的布片。
借着牢窗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他用颤抖的手写下:
“《百草谱》在巫家祠堂,第三进东厢房,左数第七块地砖下。巫秉仁,我做鬼也会看着你。”
写完,他把布片塞进贴身内衣的夹层。
然后,他站上破凳子,将布条套上脖颈。
最后一眼,他望向小窗外。恍惚间,他似乎看到了女儿的脸,十四岁,扎着两根辫子,在院子里辨认草药。
“小娥……”他喃喃道,“爹对不起你……要好好活着……”
脚踢开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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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残碑的画面在这里定格:赵清源悬在半空的身体,和他圆睁的、死不瞑目的眼睛。
然后画面崩碎,化作无数黑色碎片,被石碑吸收。
石碑表面泛起涟漪,渐渐浮现出一行血红的字:
“遗愿一:寻回《百草谱》,使其重见天日,救该救之人。”
“遗愿二:还我清白,正济世堂之名。”
“遗愿三:寻我女小娥,知她生死下落。”
巫明天站在碑前,浑身冰冷。即使已经通过赵清源的怨念知道大概,亲眼看到这桩一百三十四年前的罪恶,冲击力依然巨大。
“这些怨念太重,形成了这片泥沼。”林未说,“赵清源的遗愿里,‘正名’比找回《百草谱》更重要。因为他背负的不只是自己的冤屈,还有那些因他‘名声败坏’而间接死去的病人。”
巫明天感到左臂契印又开始发烫。但这一次,灼痛中夹杂着一种奇异的共鸣——仿佛那些沉在泥沼里的怨念,正通过契印与他建立连接。
“我需要做什么?”他问。
“进入泥沼中心。”林未指向沼泽最深处,那里有一个缓慢旋转的黑色漩涡,“那里有赵清源最核心的记忆碎片——关于他女儿下落的线索。拿到它,你才能完成第三个遗愿。”
“但沼泽会吞噬我,对吗?”
“会。”林未坦然道,“这片泥沼的本质,是无数病人临终前的痛苦和绝望。你要穿过它们,承受它们的记忆冲击,才能抵达中心。”
她看向巫明天:“你可以选择不去。赵清源的遗愿,前两个你知道了,可以回去做。第三个……太难。”
巫明天看着自己左手掌心。三个噬痕的周围,那些细小的根须状纹路又蔓延了一些,现在已经到了手指第一节。
时骸在改造他。每吸收一份罪孽记忆,他就离“正常人”更远一步。
但他想起赵清源上吊前最后的眼神。想起那个十四岁就失去一切、不知所踪的女孩。
“我去。”他说。
没有犹豫。
林未深深看了他一眼,从怀里取出一个小药瓶——不是现代的玻璃瓶,而是陶瓷的,上面有模糊的青色花纹。
“这是‘守心丹’。”她倒出一粒暗红色、散发着淡淡苦香的药丸,“赵清源生前炼制的最后一炉药,本是为了治疗重度癔症,能固守心神。我收集了沼泽里残留的药气,加上一些时骸材料,仿制了几粒。吃下去,能帮你抵抗记忆冲击。但药效只有一炷香时间。”
巫明天接过药丸,吞下。
药丸入口即化,一股清凉的气流从喉咙直冲头顶,瞬间让头脑清明了许多。同时,一股暖流在胸口扩散,像是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记住,”林未在他踏入泥沼前最后叮嘱,“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告诉自己——那不是你的罪,但你现在要承担。保持自我,别被淹没。”
巫明天点头,深吸一口气,踏入黑色淤泥。
第一步,陷到脚踝。
第二步,陷到小腿。
第三步,腰部以下全被吞没。
淤泥冰冷刺骨,像无数只死人的手在抓扯。而幻影,开始涌现——
一个妇人抱着高烧的孩子,在济世堂紧闭的门前哭喊:“赵大夫!开门啊!救救我儿!”
一个老人咳血,对家人说:“不去济世堂了……那庸医害人……”
一个年轻书生捂着腹痛,咬牙道:“宁可疼死,也不吃他家的药……”
每一声哭喊,每一句咒骂,每一张痛苦扭曲的脸,都化作尖锐的针刺,扎向巫明天的意识。守心丹的药力在起作用,那些针刺被挡在外面,但依然能感受到它们的存在——像暴雨打在伞上,密集,沉重。
他继续向前。淤泥已经到胸口。
更深的记忆涌来:
——赵清源在牢里,一遍遍问狱卒:“我女儿……有消息吗?”
——赵小娥躲在省城同学家的阁楼,瑟瑟发抖,听着楼下巫家家丁的敲门声。
——巫秉仁翻开《百草谱》,贪婪地抚摸书页,对账房说:“赵家的医术,现在姓巫了。”
淤泥到脖颈。
巫明天感到呼吸困难。不是真的窒息,而是无数“窒息而死”的记忆在叠加:那些因缺医少药憋死的哮喘病人,那些被痰堵住喉咙的老人,那些……
“我不是……你们……”
他咬紧牙关,拼命向前挪动。离中心的黑色漩涡还有十米。
九米。
八米。
淤泥没过头顶。
彻底的黑暗。绝对的寂静。
然后,光来了。
不是外界的光,是从他体内透出的光——左臂契印发出的暗红色光芒,在黑色淤泥中像一盏微弱的灯。
借着这光,他看见漩涡中心有什么东西在发光。
是一枚小小的、银色的长命锁。
锁上刻着两个字:小娥。
赵清源给女儿打的满月礼。
巫明天伸出手,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了那枚长命锁。
在触碰到锁的瞬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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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城,女学堂后巷。
十四岁的赵小娥蜷缩在垃圾堆后面,浑身污泥,像只受惊的小兽。她已经躲了三天。学堂里的先生偷偷告诉她:老家来人抓她,说是她爹犯了事,要带她回去。
她不傻。爹是大夫,只会救人,怎么会犯事?一定是有人害爹。
巷口传来脚步声。几个穿着黑衣的男人在搜索。
“那小丫头跑不远,肯定还在附近。”
“老爷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本医书的钥匙在她身上。”
赵小娥捂住嘴,不敢呼吸。她的手摸向脖子——那里挂着爹给的钥匙,用红绳系着,贴肉藏着。爹说这是赵家最重要的东西,死也不能丢。
脚步声越来越近。
绝望中,她看到巷子另一头有个卖馄饨的老婆婆,正推着小车经过。
最后一搏。
她猛地从垃圾堆后冲出去,撞翻了一个黑衣人的油灯,趁着混乱,扑到老婆婆车前。
“婆婆!救我!”她压低声音,快速扯下脖子上的钥匙,塞进老婆婆手里,“这个给你!别告诉任何人!”
然后转身朝反方向跑,边跑边喊:“我在这儿!来抓我啊!”
黑衣人们立刻追上去。
老婆婆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银钥匙,又看看那个被追进死胡同的女孩的背影,叹了口气,把钥匙揣进怀里,推车走了。
死胡同里,赵小娥被堵住。
“钥匙呢?”黑衣人首领抓住她的头发。
“丢了。”她倔强地昂着头,“刚才跑的时候掉下水道了。”
“搜!”
搜遍全身,没有。衣服撕破了,鞋子脱了,头发散开,还是没有。
首领暴怒,一巴掌把她扇倒在地:“小贱人!坏老子好事!”
他拔出刀。
赵小娥闭上眼睛。爹,女儿来找你了。
但刀没落下。
“等等。”另一个黑衣人拦住,“老爷要的是钥匙,杀了她也没用。带走,慢慢审。”
她被拖起来,嘴里塞了布,装进麻袋。
麻袋被扔上一辆马车。颠簸中,她听到外面的人交谈:
“送去哪儿?”
“城南‘醉花楼’,王妈妈那儿。这丫头长得不错,能卖个好价钱。卖身的钱,就当抵她爹欠老爷的债。到时候咱们哥几个去审她的时候……”不怀好意的小声爆发开来。
赵小娥在麻袋里,眼泪无声地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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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在这里中断。
巫明天从淤泥中挣扎出来,大口喘息。手里紧紧攥着那枚长命锁。锁已经锈蚀发黑,但“小娥”两个字依然清晰。
林未把他拉上相对坚实的地面。守心丹的药效刚好过去,一股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袭来,巫明天跪在地上干呕。
“你看到了?”林未问。
巫明天点头,声音嘶哑:“她被卖进了……妓院。”
“那个年代,”林未的声音很轻,“一个十四岁的女孩,被卖进那种地方,活下来的概率很小。就算活下来,也……”
她没说完,但意思清楚。
巫明天看着手里的长命锁。银锁在血色天光下泛着暗淡的光。
“我要找到她。”他说,“无论生死。我要知道赵小娥后来怎样了。”
林未沉默片刻:“那需要去‘醉花楼’的旧址。但那里现在被一个‘巢主’占据,很危险。”
“巢主是什么?”
“时骸衍生出的半自主存在。”林未解释,“有些地方的怨念太强、太集中,会凝结成一个有模糊意识的实体。它们守卫着自己的‘领地’,攻击任何闯入者。醉花楼的巢主……可能是无数像赵小娥一样被卖进去的女子的怨念集合体。”
她看向巫明天:“你确定要去?那可能比矿坑和药渣沼泽加起来都危险。”
巫明天站起来,擦掉嘴角的泥污。左臂的契印纹路又消退了一部分,但掌心的噬痕周围,那些根须状纹路已经蔓延到了指尖。
他感觉自己正在变化。不仅是身体,还有某种更深层的东西。
“我要去。”他说,“赵清源的三个遗愿,我都要完成。少一个,都不算赎罪。”
林未看着他,黑色眼眸里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情。那里面有担忧,有敬佩,或许还有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触动。
“好。”她最终说,“但去之前,你需要一件东西。”
“什么?”
“一件能证明你和赵小娥有‘联系’的物品。”林未指向他手里的长命锁,“这个就行。巢主对‘相关者’的敌意会稍弱一些。”
她把长命锁拿过去,用那支笔在锁背面画了一个小小的符号。符号亮起蓝光,渗入银锁。
“现在它不仅是信物,也是护符。”她把锁还给巫明天,“能稍微干扰巢主的感知。但效果有限,一旦进入醉花楼深处,你还是得靠自己的意志。”
巫明天把长命锁小心收进怀里,贴身放好。
“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林未转身,望向黄昏区更阴暗的南方,“醉花楼在‘欢场区’,那里永远停留在夜晚。时间流速和这里不同,我们越早去,在现实世界流失的时间越少。”
两人离开药渣沼泽。身后,黑色的淤泥慢慢平复,那些痛苦的幻影渐渐淡去。
但巫明天知道,那些记忆没有消失。它们留在了他体内,和陈景行的绝望、赵清源的不甘一起,成为他灵魂里新增的重量。
每走一步,都更沉重。
但每完成一个遗愿,左臂的契印就消退一分。
这是一场交易。用承受他人的痛苦,换取自己和家族解脱的可能。
公平吗?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血色黄昏的天空下,巨钟的轰鸣如同送葬的鼓点,一声声,催促着还债者走向下一个罪孽之地。
而醉花楼的黑暗中,无数女子的哭泣声,已经隐约可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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