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零的花

作者:石头会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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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口腔溃疡


      一个周四清晨,苏以晴是在一阵尖锐的疼痛中醒来的。那感觉像有人用一根细针,在她口腔内侧最柔软的地方轻轻刺了一下——不,不是一下,是持续不断的、有节奏的刺痛,伴随着一种肿胀的灼热感。
      第一缕阳光刚刚挤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斑。房间里还很暗,但疼痛已经足够明亮,足够将她从睡梦中彻底拽出。她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试图用睡眠残留的迟钝对抗这份不适,但疼痛是固执的,它以一种不容忽视的方式宣告着自己的存在。
      她下意识地用舌头舔了舔口腔内侧——一个错误的决定。一阵更强烈的刺痛让她瞬间完全清醒,整个人从床上弹坐起来,睡意全无。
      又来了。口腔溃疡。
      在左下颚的内壁上,一个米粒大小的白色溃点正嚣张地宣告存在。它的周围是一圈鲜艳的红肿,像微型火山口,中心是乳白色的坏死组织。每一次吞咽,每一次舌头不经意地触碰,甚至只是嘴巴轻微的闭合,都会引发一次小型的电击。那疼痛不是持续的剧痛,而是一种敏锐的、神经质的刺痛,像有根细小的针在那里反复挑拨。
      “唉……”她叹了口气,声音在安静的清晨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刚醒来的沙哑和一丝无奈。她对着空气张开嘴,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探入口腔,轻轻触摸那个溃点。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皱紧眉头——软软的,凹陷的,一碰就疼。
      连身体都在抗议了。高三才刚开始第二周,压力已经具象化成口腔黏膜上的伤口,用最原始的方式提醒她:你太紧张了,你睡眠不足,你免疫力下降了,你该停下来休息了——但你不能停。
      她看了眼闹钟:六点二十。比平时醒早了十分钟,因为疼痛。她慢慢起身,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卫生间。镜子里的女孩头发凌乱,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昨晚复习物理到十一点半,又因为焦虑失眠到凌晨一点。她张开嘴,凑近镜子,仔细观察那个可恶的小白点。它看起来比感觉的要小,但破坏力十足。
      刷牙成了酷刑。牙膏的薄荷味刺激着溃疡面,每一次牙刷轻轻扫过,都是一次小型爆炸。她只能尽量避开左侧,歪着嘴刷牙,姿势滑稽而狼狈。漱口时,温水的流动也会带来刺痛,她只能小口小口地含漱,然后迅速吐掉。
      早餐时,妈妈煮了白粥,配了点清淡的酱菜。“上火了吧?最近学习太紧张了。”妈妈看着她皱着的眉头和小心翼翼喝粥的样子,语气里是习惯性的关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心疼,“放学买点维生素B吃,再买点西瓜霜喷雾。”
      苏以晴点点头,没说话。她用小勺舀起粥,吹凉,然后从右边送入口中,用右边的牙齿缓慢咀嚼——如果白粥也需要“咀嚼”的话。每一口都是小心翼翼的试探,避开那个疼痛的雷区。吞咽时,她必须控制食团的走向,让它们尽量从右侧通过,但喉咙的动作不可避免地会牵动整个口腔。
      父亲沉默地吃着早饭,偶尔看一眼报纸——其实他已经失业半年,看报纸更多是一种习惯和掩饰。餐桌上只剩下勺碗相碰的叮当声和轻微的咀嚼声。苏以晴突然想,如果疼痛有声音,她家的餐桌大概会充满细小的、此起彼伏的嘶嘶声。
      “今天有考试吗?”妈妈问。
      “没有。但是物理要小测。”苏以晴小声说,尽量不动嘴唇。
      “别太紧张。尽力就好。”妈妈说,但这话在高三的语境里显得苍白无力。
      苏以晴点点头,喝完最后一口粥。粥是温的,滑过喉咙时还是不可避免地擦过了溃疡面,一阵刺痛让她皱了皱眉。
      踏出家门时,秋日清晨的空气清冷而新鲜。天空是那种干净的淡蓝色,几缕云丝像被拉长的棉絮。但苏以晴无心欣赏,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口腔里那个小小的、却掌控了她全部感官的溃点上。走路时,她尽量保持头部稳定,因为震动也会带来刺痛。说话更是不可能——每一个字音的发出都需要嘴唇、舌头、牙齿和口腔的协调,而现在,这个协调系统里有一个捣乱分子。
      踏入教室时,早自习的铃声还没响。教室里已经来了大半同学,有人在背单词,有人在讨论昨晚的作业,有人在吃早餐。王欣怡朝她挥手:“以晴,早啊!今天物理小测你复习了吗?我昨晚看到十二点,那些电路图在我梦里都转圈圈……”
      苏以晴勉强扯出一个笑容,点点头,没说话。她指指自己的嘴,做出一个痛苦的表情。
      “口腔溃疡?”王欣怡立刻懂了,“天啊,太惨了。我上次得的时候疼得三天没好好吃饭。我有西瓜霜,你要不要?”
      苏以晴摇摇头,指了指书包——里面有妈妈给准备的药。她在座位上坐下,拿出英语单词本,试图用默读转移注意力。但疼痛是固执的,它以一种恒定的、有节奏的方式搏动着,提醒她它的存在。每一次心跳,似乎都伴随着一次细微的刺痛。她尝试专注于abandon, ability, able这些单词,但脑海里浮现的是“abandon all hope”(放弃所有希望)——一种夸张的自怜情绪涌上来,她赶紧摇摇头,甩开这种想法。
      就在这时,郑夏踩着铃声走进教室。他今天看起来有点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比苏以晴的还要明显一些。他放下书包——一个简单的黑色双肩包,边缘已经有些磨损——然后习惯性地举起右手,手掌托住了右腮,手肘支在桌面上,眼神有些放空地看着黑板。那个姿势透露出一种下意识的保护姿态,也透露出一丝疲惫和不适。
      苏以晴正巧抬头,撞见这个姿势。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左手正托着左腮,因为那是溃疡的位置,托着似乎能减轻一点牵扯的痛感,也给人一种心理上的安慰:我在照顾这个疼痛,我在控制它。
      两人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以几乎对称的姿势托着腮,像镜子内外的影像。目光都落在黑板上——那里写着今天的课表和值日生名单——却又都没在看黑板,眼神都是散的,聚焦在某个遥远的点上。这个发现让苏以晴有点想笑,但一笑就会牵动伤口,于是她只能抿着嘴,让笑意憋在胸腔里,眼睛里却闪过一丝亮光,像阳光照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
      郑夏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来。他的视线从她脸上滑到她托腮的手,然后回到自己同样姿势的手,眉毛轻轻一挑。那个细微的动作里包含了很多信息:惊讶,理解,认同,还有一丝微妙的幽默感。他没有笑——郑夏很少笑——但眼神柔和了一些,那种惯常的淡漠被打破了。
      然后他做了个口型,没有发出声音:“溃疡?”
      苏以晴点点头,也用口型回应:“左边。疼。”
      郑夏指了指自己的右腮,点点头。
      就在这时,下课铃声拯救了这微妙的、无声的交流。早自习结束,教室里瞬间活络起来。郑夏放下手,转向她,这次开口说话了,声音比平时轻一些,也许是为了照顾疼痛的口腔:“看来,你也是‘同道中人’啊?”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脸颊内侧,“这边,疼得厉害。”
      他的声音因为刻意控制而显得有些低沉,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但语气里有一种难得的温和,甚至有一丝调侃。苏以晴终于忍不住笑了,虽然立刻因为疼痛倒吸一口凉气,发出“嘶——”的一声:“左边。疼得我都不想说话。”她的声音很小,语速很慢,尽量不动用左边的口腔肌肉。
      “我懂。”郑夏点点头,那个认真的表情有点好笑——好像他们在讨论什么严肃的学术问题,而不是口腔里的小伤口,“感觉就像嘴里含了颗微型炸弹,随时可能引爆。而且引爆开关还不掌握在你手里。”
      这个比喻让苏以晴眼睛一亮:“而且是定时的,每小时引爆几次。吃饭时是大爆炸,说话是小爆炸,连喝水都是微型爆破。”
      “还有刷牙。”郑夏补充,“那简直是自虐式排雷。”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相同的痛苦和无奈的幽默。那是一种奇妙的共鸣——不是因为共同的爱好或理想,而是因为共同的、微不足道的身体不适。但在高三这个特殊时期,这种微不足道的痛苦被放大了,因为它象征着压力、疲惫和身体的抗议。
      就在这时,后排突然插进来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病情交流”:“哟,两位‘口腔溃疡患者’这是在互相安慰呢?”
      王东明探过头来,小麦色的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坏笑。他是班里的体育委员,校篮球队主力,性格大大咧咧,最爱开各种玩笑,是班里的气氛担当。“同病相怜啊!要不要成立个互助小组?分享止痛秘籍什么的?”
      周围几个同学笑起来。杨翊从后面拍了下王东明的肩:“就你话多!人家交流病情呢,严肃点!你懂什么,口腔溃疡的痛,那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他故意用夸张的文艺腔,引得更多人笑起来。
      “我很严肃啊!”王东明站起来,做出夸张的痛苦表情,一只手捂住右腮,身体歪歪扭扭,“啊——我的嘴——好疼啊——就像被一万只蚂蚁啃咬——啊——”他在过道里踉跄地走了几步,差点撞到刚进教室的化学老师,赶紧站直,“老师早!”
      化学老师是个严肃的中年女性,推了推眼镜:“王东明,早自习结束了还在表演?回座位准备上课。”
      “是!”王东明立刻溜回座位,还不忘回头对苏以晴和郑夏挤挤眼。
      教室里又响起一阵压低的笑声。郑夏摇摇头,对苏以晴说:“别理他。”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书包侧袋拿出一个小铁盒——深绿色的,印着竹子的图案。“对了,我奶奶说含茶叶能缓解。你要不要试试?我带了绿茶,已经晾干了。”
      苏以晴看着那个小铁盒,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也从书包侧袋掏出一个小铁盒——浅蓝色的,印着传统的蓝色花纹,边缘已经有些掉漆。她递过去:“我有这个,冰硼散。你要试试吗?很管用,就是刚涂上的时候有点刺激。”
      郑夏接过那个小铁盒,在手里掂了掂,很轻。他打开盖子,里面是粉红色的细粉末,有一股淡淡的、清凉的草药味。他表情有点怀疑,眉头微蹙:“这个真管用?别害我啊。万一更疼了,我可要找你算账的。”虽然是开玩笑的语气,但他的眼神很认真,像在做化学实验前的风险评估。
      “骗你干嘛。”苏以晴拿出两根独立包装的棉签,撕开一个,“我自己都用好几年了。初中的时候经常溃疡,我妈就给我准备这个。虽然疼,但见效快。”
      郑夏犹豫了一秒——苏以晴注意到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那是吞咽的动作,可能也在经历疼痛——然后他接过棉签,小心地蘸了点粉末。粉末粘在棉签头上,像一小团粉红色的雪。他对着从笔袋里拿出的小镜子——一个银色的小圆镜,边缘已经磨损——小心翼翼地张开嘴,找到溃疡的位置,然后涂抹。
      下一秒,他的整张脸皱了起来。
      是真的“皱”了起来。高挺的鼻梁因为眉头紧锁而出现细小的纵纹,深邃的双眼皮因为眼睛紧紧闭上而变得更加明显,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下巴微微颤抖。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那是疼痛到极致但又努力克制的表现。
      “嘶——这什么玩意儿——”他睁开眼睛,眼里都泛出泪花了,但还在努力保持镇定,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火烧一样!还带冰的!冰火两重天!”
      苏以晴看着他扭曲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那笑是憋不住的,从胸腔里涌上来,虽然立刻因为疼痛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气,但真的很搞笑——那个平时总是一脸淡漠、仿佛对什么都无动于衷的郑夏,那个在声乐社里冷静地唱着悲伤情歌的郑夏,那个解物理题时眉头都不皱一下的郑夏,此刻因为一点药粉疼得龇牙咧嘴,表情管理完全失控,像被踩了尾巴的猫。
      她突然注意到,他其实长得挺好看的。不是那种张扬的帅气,而是一种干净的、带着书卷气的俊朗。眉毛很浓,但形状整齐;眼睛是内双,但眼尾微微上扬;鼻梁高而直,嘴唇的线条清晰。只是平时总被他那种“生人勿近”的气场掩盖了,让人觉得难以接近。但此刻,疼痛让他变得……真实了。像一个普通人,会疼,会皱眉,会有滑稽的表情。
      “骗你的,”几秒钟后,郑夏缓过劲来,长长呼出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真的是疼出来的眼泪,“其实……还行。就是刚上去那一下比较刺激,像在伤口上撒盐……不,撒薄荷和辣椒的混合物。”
      “忍一下就好了,真的有效。”苏以晴也给自己涂了点,熟悉的刺痛感让她也皱了皱眉,但没有郑夏反应那么大——也许是因为习惯了。那感觉确实像他说的,冰火两重天:先是清凉,然后是灼热,最后是一种麻木的镇痛感。
      上课铃响了。班主任陈老师走进来,教室瞬间安静。那节是英语课,陈老师讲的是虚拟语气,板书工整,例句典型。但苏以晴注意到,郑夏在听课的间隙,偷偷用手摸了摸脸颊内侧,每次摸完都一副“这药真厉害”的表情——眉头先是因为触摸疼痛而微蹙,然后因为药效放松,最后变成一种若有所思的认可。
      她也偷偷摸了一下自己的。确实,那种肿胀的灼热感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凉的麻木。虽然还是疼,但不再是那种敏锐的、让人烦躁的刺痛。
      下课后,郑夏转过身来,很认真地说:“虽然刚涂上去的时候像受刑,但好像真的有效。没那么胀痛了。”他说话时还是小心翼翼的,但语气里有一丝真诚的感谢。
      “是吧。”苏以晴有点小得意。能帮到他,哪怕是这样的小事,也让她感到一种微妙的喜悦。
      “你这药……能分我一点吗?”郑夏指了指那个小铁盒,“或者告诉我哪儿买的。我觉得比茶叶管用。”
      苏以晴直接把铁盒推过去:“送你了。我家还有好几盒呢,我妈囤货。”她说的是实话,妈妈总是担心她溃疡,常备着各种药。
      郑夏愣了一下,没有立刻接。他看了看那个已经有些旧的小铁盒,又看了看苏以晴。“这不好吧。你自己也要用。”
      “我真的还有。”苏以晴坚持,“而且这个很便宜,药店都有卖。你就拿着吧,不然你的溃疡什么时候才能好?”
      郑夏犹豫了几秒,然后接过了铁盒。他的手指触碰到苏以晴的指尖,很轻,很快,但苏以晴还是感觉到了——他的手指有点凉,也许是因为刚才疼得出汗?“那谢了。”他说,声音很轻,“等我好了……”他想了想,很认真地承诺,“请你喝奶茶?或者吃冰淇淋?反正得是凉的,对溃疡友好。”
      苏以晴笑了:“好啊。不过要等我们都好了。”
      “嗯。”郑夏点头,把小铁盒仔细地收进书包的夹层里,那个认真的样子像在保管什么重要文件。
      那天上午的课在一种微妙的、共享疼痛的状态中进行。苏以晴发现,当你知道有人和你经历着同样的不适时,疼痛似乎变得容易忍受了一些。不是真的不疼了,而是那种孤独感减轻了。每次她因为喝水或说话而疼得皱眉时,会下意识地看一眼郑夏,然后发现他也在经历类似的时刻——物理老师叫他回答问题时,他站起来,回答得很简洁,但语速比平时慢,能看出在控制口腔动作;化学课做笔记时,他会偶尔停顿,轻轻吸一口气。
      他们之间没有更多的交流,但那种“同道中人”的默契在沉默中生长。课间,当王东明又想来开玩笑时,郑夏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王东明就识趣地转了话题:“哎杨翊,下午体育课打篮球吗?”
      中午吃饭时,苏以晴和王欣怡一起去食堂。她点了粥和蒸蛋,依然吃得很小心。王欣怡看着她痛苦的样子,同情地说:“真可怜。我上次溃疡的时候,连话都不想说了。对了,郑夏也溃疡了?”
      “嗯,右边。”苏以晴小口喝着粥。
      “你们俩还真同步。”王欣怡眨眨眼,“连生病都一起。不过他人还挺好的?居然跟你分享药。”
      “是我给他药。”苏以晴纠正。
      “都一样啦。”王欣怡摆摆手,“不过说真的,郑夏最近好像没那么冷了。以前他几乎不跟任何人说话,现在至少会跟同桌交流了。以晴,你是不是有什么魔力啊?”
      苏以晴脸微热:“别瞎说。就是……碰巧而已。”
      “碰巧坐同桌,碰巧都选了声乐社,碰巧都得口腔溃疡。”王欣怡数着手指,笑得意味深长,“这么多碰巧,那就是缘分啦。”
      苏以晴没再接话,低头吃她的蒸蛋。但心里,王欣怡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泛起了细微的涟漪。
      下午体育课,因为口腔溃疡,苏以晴请了假。她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看着同学们跑步、打球。郑夏也请假了——他走到体育老师面前说了几句,老师点点头,他就朝苏以晴坐的方向走来。
      “你也请假了?”他在她旁边的台阶上坐下,保持着一小段礼貌的距离。
      “嗯。说话都疼,更别说跑步了。”苏以晴说。风吹过来,带来操场上尘土和青草的气息,也带来隐约的桂花香——校园里的桂花开到尾声了,香味变得淡而悠长。
      “我也是。”郑夏看着远处的篮球场,王东明正在突破上篮,动作矫健,“其实运动一下可能反而好,分散注意力。但就是……不想动。”
      这可能是苏以晴听郑夏说过的最接近抱怨的话。她看了他一眼,他的侧脸在树荫下显得柔和,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出小小的阴影。“你昨晚睡得很晚?”她问,想起早上他眼下的青影。
      “嗯。做物理竞赛题,做到一点。”郑夏说,语气平淡,“有一套题卡住了,不服气,非要解出来。”
      “解出来了吗?”
      “凌晨十二点四十解出来了。”郑夏说,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个很小的弧度,那是一个克制的、但真实的得意,“然后发现其实很简单,就是思路绕住了。”
      苏以晴想起自己昨晚也在和物理搏斗,虽然只是普通的课后习题,但也花了她两个多小时。“我物理不好。”她小声说,像在承认一个缺点。
      “多做题就好。”郑夏说,不是敷衍,而是陈述事实,“物理是门诚实的学科。你付出多少,它就回报多少。不像有些东西……”他没说完,但苏以晴大概能懂他的意思。
      不像人际关系,不像情感,不像那些模糊的、不确定的东西。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操场上奔跑的身影。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光斑在他们脚边跳跃。远处传来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还有男生们的呼喊声,但在这个树荫下的角落,一切都显得安静而缓慢。
      “声乐社的歌,”郑夏突然说,“你练得怎么样了?”
      “还在练。副歌部分还是有点吃力。”苏以晴老实说,“特别是高音部分,总是控制不好。”
      “你声音其实可以更高。”郑夏说,转过头看她,“只是你不敢用力。怕破音,怕不好听。但唱歌有时候需要一点不管不顾的勇气。”
      苏以晴惊讶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直接地评价她的唱歌,而且说得一针见血。“你怎么知道?”
      “听出来的。”郑夏说,“声音会暴露很多东西。你唱歌时的犹豫,和你平时说话时的犹豫,是一样的。”
      这句话让苏以晴心头一震。她从来没想过,声音能暴露出这么多。但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她在很多事情上都是犹豫的,害怕做错,害怕不被认可,害怕暴露自己的不完美。
      “那你呢?”她鼓起勇气问,“你唱歌的时候在想什么?”
      郑夏沉默了几秒,目光看向远处,焦点模糊。“什么都没想。”他说,“或者什么都想。但最重要的是,让声音自己流出来。就像解物理题,当你找到正确思路时,接下来的步骤是自然而然的。唱歌也是,当你进入状态,声音会自己找到出路。”
      苏以晴认真听着。她发现郑夏在谈论音乐时,和谈论学习时一样认真,但多了一份难得的感性。他的比喻很奇特——物理和唱歌,看似毫不相关,但他找到了它们的共同点:那种“自然流露”的状态。
      “下次练习,你可以试试闭上眼睛。”郑夏建议,“不看谱子,不看别人,就听自己的声音,听钢琴的声音,然后让声音加入进去。就像跳进一条河,先感受水流,然后让自己随着水流漂。”
      这个比喻很美。苏以晴点点头:“我试试。”
      下课铃响了。体育课结束,同学们陆续离开操场。郑夏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回去吧。下节是数学。”
      “嗯。”
      他们并肩走回教学楼。路上遇到了林薇薇,她和几个文科班的女生刚从图书馆出来,手里抱着几本书。
      “以晴!”林薇薇挥手,然后看到郑夏,愣了一下,“郑夏也在啊。你们……一起去上体育课?”
      “我们都请假了。”苏以晴解释,“口腔溃疡。”
      “啊,真可怜。”林薇薇同情地说,然后看了看郑夏,又看了看苏以晴,眼神里有什么闪过,“那你们……好好休息。以晴,周末一起去书店吗?新到了一批辅导书。”
      “我看看吧。”苏以晴说,“如果溃疡好了的话。”
      “好吧。那回头□□联系。”林薇薇挥挥手,和朋友们离开了。走远了几步,苏以晴听见一个女生小声说:“薇薇,你朋友和郑夏很熟啊?”林薇薇的回答听不清。
      苏以晴突然有点不自在。郑夏倒是很平静,仿佛没听见那些窃窃私语。
      放学时,郑夏在收拾书包时突然说:“对了,□□号给我一下?”他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小条纸,写下一串数字,“万一这药用完了我好问你,或者……问你题。”他补充了一句,好像需要为要联系方式找一个更“正当”的理由。
      苏以晴写下自己的号码,递过去。郑夏也写了他的,字迹干净有力,数字排列整齐。
      “有事可以找我。”他说,然后背上书包,顿了顿,“当然,没事也可以。”
      这句补充让苏以晴愣了一下。等她反应过来,郑夏已经走出了教室,背影在走廊尽头的光里显得挺拔而孤独。
      那天晚上,苏以晴写完作业,登录□□。她的好友列表不长,主要是初中同学和几个高中同学。她点开空间,发了一条动态:“口腔溃疡,人类的宿敌[哭泣] 吃饭像受刑,说话像冒险。”
      几分钟后,一条评论跳出来。是郑夏。
      “有我在……你懂的。”后面跟了个偷笑的表情,“坚持涂药,很快就好。PS:今天谢谢你的药。”
      苏以晴盯着那条评论看了好一会儿。窗外的秋虫在鸣叫,声音细碎,像在窃窃私语,又像在笑。她回复了一个笑脸,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也早点好,等着你的冰淇淋呢[调皮]”
      郑夏很快回复:“一言为定。”
      简单的四个字,却让苏以晴心里暖暖的。她关掉电脑,躺到床上。口腔里的溃疡还在隐隐作痛,但已经不像早上那么尖锐了。冰硼散确实有效,郑夏的“同病相怜”也有效——那种“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的感觉,稀释了疼痛带来的烦躁和孤独。
      她想起白天在树荫下的对话,想起郑夏说“声音会暴露很多东西”,想起他建议她闭上眼睛唱歌。她试着在黑暗中哼了一小段《遗憾》,很轻,几乎听不见。但这次,她试着不去控制,不去评判,只是让声音自然地从喉咙里流出来。
      “别再说是谁的错,让一切成灰……”
      声音在黑暗的房间里漂浮,像一片羽毛。她发现自己能唱得比想象中更高,更稳——当她不去担心破音的时候。
      原来郑夏是对的。唱歌需要一点不管不顾的勇气。
      ***
      第二天,溃疡好了很多。白色溃点变小了,周围的红肿也消退了。苏以晴吃东西时还是小心,但已经可以正常说话了。郑夏的溃疡也好转了,课间他主动说:“冰硼散真的管用。比我奶奶的茶叶管用多了。”
      “对吧。”苏以晴笑了,“我家常备药。”
      “你经常溃疡?”郑夏问,语气里有一丝关切。
      “压力大的时候就会。”苏以晴老实说,“中考前长了三个,疼得我差点哭。”
      郑夏点点头:“我也是。身体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该休息了。但高三……”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白——高三不允许休息。
      周三的声乐社,苏以晴想起郑夏的建议,在合唱时闭上了眼睛。
      黑暗让听觉变得更加敏锐。她听见钢琴清澈的旋律,听见陈老师温柔的指导声,听见周围同学的呼吸声,然后歌声响起——十几个声音,高低不同,音色不同,但努力地融合在一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细但清晰;她听见郑夏的声音,清澈而稳定,像定海神针,让整个合唱有了一个坚实的基底。
      那种尖锐的、不容忽视的疼痛,像生活里那些细小的挫折和压力。但疼痛也会过去,会愈合,会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然后消失。就像这首歌里唱的,也许有些苦悲必须尝尽,有些真情必须等待,有些遗憾必须接受。
      但至少,在疼痛的时候,有人理解你的疼痛。在唱歌的时候,有人和你在同一个旋律里。
      她睁开眼睛,看向郑夏。他也在唱,眼睛看着谱子,但眼神是投入的,专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晕。他的喉结随着音高上下滑动,嘴唇张合,每一个字都唱得很认真。
      苏以晴突然觉得,郑夏唱歌时的样子,比平时任何时候都真实,都生动。那个冷漠的学霸外壳被打破了,露出里面一个会疼痛、会认真唱歌、会因为药粉疼出眼泪的、真实的人。
      社团活动结束后,大家陆续离开。苏以晴在收拾谱子时,郑夏走过来:“今天唱得很好。”
      “你也是。”苏以晴说,“你闭上眼睛了吗?”
      “闭了。”郑夏点头,“感觉不错。更能听见声音的层次。”
      他们一起走出音乐教室。秋天的傍晚来得越来越早,才五点半,天已经半黑了。路灯刚刚亮起,发出昏黄的光。
      “溃疡好了吗?”郑夏问。
      “好多了。你呢?”
      “也好了。”郑夏说,然后像是想起什么,“对了,说好的冰淇淋。明天放学?”
      苏以晴愣了一下:“明天?”
      “嗯。我查到学校附近新开了一家冰淇淋店,有低糖的,适合刚痊愈的溃疡患者。”郑夏说得很认真,像在陈述一个科学事实,“当然,如果你不想去……”
      “我想去。”苏以晴打断他,然后意识到自己回答得太快,脸有点热,“我的意思是……好啊。”
      郑夏看了她一眼,路灯下他的眼睛很亮。“那明天放学,校门口见。”
      “好。”
      他们走到分岔路口。郑夏要去车棚,苏以晴直接出校门。分开前,郑夏突然说:“你知道吗?口腔溃疡虽然疼,但也有个好处。”
      “什么好处?”
      “它让你注意到一些平时忽略的东西。”郑夏说,“比如怎么小心翼翼地喝水,怎么慢慢地说话,怎么在疼痛中找到一点点安慰。还有……”他顿了顿,“它让你知道,有人和你一样在经历这些微不足道的痛苦。”
      苏以晴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温暖,感动,还有一丝莫名的酸楚。
      “明天见。”郑夏说。
      “明天见。”
      苏以晴看着他骑车离开的背影,在夜色中渐渐模糊。她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秋夜的空气清冷,带着落叶和尘土的气息。口腔里的溃疡已经几乎感觉不到了,只留下一个浅浅的、敏感的点,提醒她它曾经存在过。
      她突然觉得,疼痛也不全是坏事。它让你敏感,让你脆弱,但也让你对细微的善意和温暖更加感恩。它让你和他人产生奇妙的共鸣——那种“我懂你的疼”的默契。
      回到家的路上,她脚步轻快。手机震动了一下,是郑夏发来的□□消息:“到家说一声。”
      简单的五个字,却让苏以晴笑了。她回复:“刚到家。你呢?”
      “也到了。明天别忘了冰淇淋之约。”
      “忘不了。”
      那天晚上,苏以晴在日记本上写:“疼痛是一种语言。它不说话,但它存在,它尖叫,它抗议。口腔溃疡的疼痛是细小的、私密的,但它连接了我和另一个人。我们共享同一种不适,同一种小心翼翼,同一种对凉爽食物的渴望。他给了我药,我给了他建议;他看到了我的疼痛,我看到了他的真实。在高三这个巨大的压力锅里,这样微小的连接像一根细线,脆弱但坚韧。我不知道这根线会通向哪里,但此刻,它让我感到不那么孤独。疼痛会过去,但那种‘有人懂’的感觉,也许会留下。”
      写完后,她合上日记本。窗外,秋虫还在鸣叫,声音比前几天更轻了,因为天气越来越冷。但苏以晴觉得,那些细碎的鸣叫,像是在为某种细微的、正在生长的事物伴奏。
      她想起明天放学后的冰淇淋之约。想起郑夏认真的表情,想起他说“它让你注意到一些平时忽略的东西”。
      也许疼痛的共鸣,最终会变成温暖的共振。
      但她不去深想。只是让期待在那里,像口腔溃疡愈合后留下的浅浅印记,敏感,但不再疼痛。
      毕竟,高三还很长。疼痛和治愈,孤独和连接,都会继续交替出现。
      但至少此刻,有冰淇淋可以期待。
      这也许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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