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戏三国

　　官渡之战前那段日子，许都的气氛有点怪。
　　王熙凤能感觉到。街上的士人走路时腰杆挺得比平时直，茶馆里议论朝政的声音也大了些，连曹府的下人们私下说话，都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兴奋。
　　她知道是为什么——北边的袁绍发了檄文，列举曹操十大罪状，号称率军三十万，要南下“清君侧”。朝堂上主战主和两派吵翻了天，每天都有新的传言，今天说曹操要迁都，明天又说袁绍派了密使来谈判。
　　凤翎卫的孩子们每天带回各种消息。阿平在茶馆听说，有几个老臣私下串联，要联名上书劝曹操求和。小翠在布店听贵妇们议论，说袁绍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天下，这仗打不赢。
　　王熙凤把这些消息整理成简报，每晚送到曹操书房。
　　曹操看得很仔细，但很少说什么。直到有一天，他看完简报，忽然问：“你怎么看？”
　　王熙凤正在给他研墨，手顿了顿：“丞相问哪方面？”
　　“打，还是不打？”
　　王熙凤想了想：“不能不打。”
　　“为什么？”
　　“一打就怕，您的威信就没了。”她说得直白，“袁绍檄文里把您说成国贼，您要是现在求和，就等于认了这罪名。到时候人心散了，不用袁绍来打，咱们自己内部就先垮了。”
　　曹操放下竹简，看着她：“但朝里说求和的人不少。”
　　“书生之见。”王熙凤语气淡淡，“他们只看见袁绍兵多，看不见袁绍自己里头的问题。兄弟不和，谋士内斗，军令乱改——这些，我的凤翎卫都打听清楚了。”
　　曹操沉默了一会儿：“明天大朝会，我装病不去了。”
　　王熙凤一愣。
　　“你去。”曹操说，“替我上朝，听听那帮人在天子面前说什么。”
　　“我去？”王熙凤以为自己听错了，“朝堂上，从来没有女人……”
　　“从来没有，那就从你开始。”曹操从柜子里取出一套官服，深青色，纹绣精致，“这是按你的尺寸赶做的。明天穿上它，替我向圣上问安，替我听听他们怎么说。”
　　王熙凤接过官服，布料沉甸甸的。她抬头看曹操，曹操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有种试探，也有种期待。
　　“我……”她深吸一口气，“遵命。”
　　那一晚王熙凤没怎么睡。她试了官服，很合身，对着铜镜看，镜中的人一身男子装束，却掩不住女子的轮廓。她又把凤翎卫收集的关于袁绍的情报看了一遍，把关键数据背熟——兵力、粮草、将领矛盾、谋士分歧。
　　第二天天没亮，春杏和秋梨就起来帮她梳洗。官服穿上，头发束进官帽里，脸上略施薄粉，掩去太过柔和的线条。铜镜里的人，乍一看像个清秀少年，细看才能看出是女子。
　　“姑娘真要去上朝？”春杏小声问，眼里满是担忧。
　　“去。”王熙凤对着镜子最后整了整衣领，“怕什么，还能吃了我不成？”
　　马车在宫门外停下。天刚蒙蒙亮，宫门外已经聚集了不少官员，三三两两说着话。王熙凤一下车，所有人的目光都聚了过来。
　　安静了一瞬。
　　然后窃窃私语声像潮水一样涌起。
　　“那是谁？”
　　“女人？女人穿官服？”
　　“像什么样子……”
　　王熙凤目不斜视，径直往宫门走。守门的侍卫显然得了吩咐，查验了她的令牌，便放行了。
　　穿过长长的宫道，来到大殿外。百官按品级列队，王熙凤的位置在文官队列末尾——这是曹操安排的，不显眼，但能看清全场。
　　她能感觉到无数目光落在背上，像针扎一样。
　　钟鼓声响起，宫门缓缓打开。
　　百官鱼贯而入。大殿很宽敞，龙椅高高在上，汉献帝坐在那里，一身冕服，脸色有些苍白。他身边坐着伏皇后，端庄秀丽，眼神却低垂着，不看任何人。
　　王熙凤跟着众人行礼，起身时抬眼扫了一圈。她看见了荀彧，站在文官前列，神色平静；看见了孔融，须发皆白，昂首挺胸，一副正气凛然的模样；还看见几个面生的老臣，应该就是主和派的。
　　议政开始，先是些琐事。哪个州报了灾，哪个郡守要调任，一一奏报。献帝很少说话，多是“准奏”“依议”几个字。
　　气氛沉闷得像要下雨。
　　终于，轮到议论袁绍南侵之事。
　　一个老臣出列，声音洪亮：“陛下，袁本初发兵南下，号称三十万大军。臣以为，应该派使者去谈谈，别动刀兵，保住社稷安宁。”
　　献帝没说话，看向荀彧。
　　荀彧出列：“袁绍无缘无故起兵，说是清君侧，实际上是想造反。要是跟他讲和，是向天下示弱，以后人人都学他，朝廷还有什么威严？”
　　“荀令君这话不对。”又一个大臣站出来，“袁家四世三公，门生故吏满天下，跟他打，有几成胜算？不如先避一避，以后再说。”
　　“避？往哪儿避？”荀彧语气依然平和，但话很重，“迁都吗？当年董卓迁都长安，天下大乱，教训还不够深吗？”
　　两边你来我往，引经据典，说了一堆。王熙凤听着，心里冷笑——这些人都只谈大义、谈名分、谈古书，没一个说实际的。
　　孔融终于站出来了。
　　他年纪大，资历老，一开口，全场都安静了。
　　“陛下。”孔融的声音苍老但有力，“古书上说：‘兵，是凶器；打仗，是危险的事。’袁绍和曹操争，其实是臣子之间的私怨，怎么能因为这个连累天子，祸害百姓？臣以为，应该派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去跟袁绍说说利害，让他退兵。要是他不听，再打也不晚。”
　　这话说得漂亮，把曹操和袁绍都打成“臣子私怨”，把天子摘出来。要是曹操坚持要打，就成了不顾天子、不顾百姓的奸臣。
　　荀彧眉头微皱，正要反驳，献帝忽然开口了。
　　“丞相今天怎么没来？”
　　声音很轻，但全场都听见了。
　　王熙凤知道，该她出场了。
　　她从队列末尾走出来，一步一步走到殿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她移动，惊疑、不屑、好奇，什么都有。
　　她在御阶下停住，躬身行礼：“臣王氏，代丞相向圣上问安。”
　　大殿里静得能听见呼吸声。
　　然后炸开了锅。
　　“女人？！女人上朝？！”
　　“胡闹！胡闹！”
　　“陛下！这是侮辱朝堂！”
　　孔融气得胡子都在抖，指着王熙凤：“你……你是什么人？竟敢穿官服，闯进朝堂！”
　　王熙凤直起身，看向孔融，脸上没什么表情：“我奉丞相的命令，代丞相听朝议，回答圣上的问话。融公要是有意见，等丞相病好了，可以当面去问。”
　　这话把孔融堵了回去。
　　献帝看着她，眼神复杂。良久，才问：“丞相……有什么话说？”
　　“丞相说，打还是和，都由陛下决断。”王熙凤朗声道，“但打有打的打法，和有和的代价。我这里有些东西，想请陛下和各位大人听听。”
　　她从袖中取出一卷帛书，展开。
　　“这是过去三年，袁绍管的冀、青、幽、并四个州的年景。”她声音清晰，一字一句，“大旱两次，蝗灾一次，饥民流离失所的，大概算算，超过二十万户。袁绍为了筹军粮，加税三成，老百姓怨声载道。”
　　朝臣们面面相觑。
　　“这是袁绍军里将领的名单和关系。”王熙凤换了一卷，“大儿子袁谭和小儿子袁尚不和，各自拉拢手下将军。谋士田丰、沮授主张慢慢来，审配、郭图主张快打，两帮人跟仇人似的。袁绍自己拿不定主意，今天听这个的，明天听那个的，军令改来改去。”
　　孔融忍不住打断：“这些小事，怎么能动摇袁本初的根基！”
　　王熙凤看向他，眼神平静：“融公读了一肚子书，知不知道老百姓饿到交换孩子吃的时候，是信书上的道理，还是信能吃的粮食？”
　　孔融一窒。
　　“再说名望。”王熙凤转向那些主和派大臣，“各位都说袁绍四世三公，名望高得不得了。那请问——董卓进京的时候，官做到太师，地位高到顶了，名望怎么样？有人因为他名望高，就甘心让他欺负吗？”
　　没人说话。
　　“这乱世，名望是金子做的，还是刀子做的？”王熙凤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砸在地上，“金子能换粮食，能换兵，能保命。刀子呢？刀子只能杀人，或者被人杀。”
　　她顿了顿，从袖中又取出一份东西：“这是丞相管的兖、豫、徐三个州存的粮食数目，这是现在兵力的安排，这是各郡太守、将军的效忠书。哪位大人想看看？”
　　还是没人说话。
　　献帝坐在龙椅上，手紧紧抓着扶手，指节发白。伏皇后低着头，但王熙凤看见，她的睫毛在轻轻颤抖。
　　“陛下。”王熙凤躬身，“打还是和，就在您一念之间。但我想提醒一句——今天要是讲和，明天袁绍要您迁都去邺城，您迁不迁？后天他要您封他当王，您封不封？大后天他要您让位，您让不让？”
　　这话太直白，太尖锐。
　　有几个老臣脸色发白，想骂，却张不开口。
　　荀彧看着王熙凤，眼神里有惊讶，也有深思。他忽然出列，躬身道：“陛下，王姑娘话虽然直，但有道理。袁绍的志向，不止是清君侧。要是朝廷示弱，他肯定得寸进尺。”
　　献帝沉默了很久。
　　大殿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
　　终于，献帝开口，声音干涩：“既然这样……就按丞相的意思，准备打仗吧。”
　　“陛下圣明。”荀彧率先跪拜。
　　百官跟着跪拜，稀稀拉拉的，不太齐整。
　　散朝时，王熙凤走在最后。经过孔融身边时，孔融冷冷看了她一眼：“女人管朝政，对国家不吉利。”
　　王熙凤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融公。”她声音很轻，只有两人能听见，“您让梨的故事，我从小听过，很佩服。但如今是乱世——梨让出去了，下一顿吃什么？书读多了，能挡住刀剑吗？道理讲明白了，能打退敌人吗？”
　　孔融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熙凤施施然走了。
　　出宫的路上，她看见荀彧在宫门外等她。
　　“荀令君。”她行礼。
　　荀彧还了一礼：“今天在朝上，姑娘胆量过人。”
　　“令君过奖了。”王熙凤说，“我只是说了些实话。”
　　“实话往往最伤人。”荀彧看着她，“但有时候，也最管用。”
　　两人并肩走了一段。荀彧忽然问：“姑娘觉得，这一仗有几分胜算？”
　　“七分。”王熙凤答得干脆。
　　“哦？为什么不是十分？”
　　“因为人心难测。”王熙凤说，“战场上的输赢好分，战场下的暗流难防。打赢了袁绍，还得防着内部生变——尤其是那些颍川的大家族，跟袁绍多有交情。”
　　荀彧脚步一顿。
　　“姑娘……想得真远。”
　　“不得不想。”王熙凤笑了笑，“我既然站在这儿了，就得把前后左右都看清楚。”
　　荀彧没再说话，拱拱手，上了自己的马车。
　　王熙凤也上了车。车帘放下，她才长长舒了口气，靠在车厢上，觉得后背全是汗。
　　春杏递来水：“姑娘，喝点水。”
　　王熙凤接过，手有点抖。
　　回到曹府，曹操已经等着了。他在书房，听王熙凤复述朝会经过。听到她反驳孔融那段，他笑了；听到她拿出那些数据，他点头；听到最后献帝被迫表态，他沉默了一会儿。
　　“你做得很好。”他说。
　　“谢丞相。”
　　“但也得罪了不少人。”曹操看着她，“孔融是名士，学生多。今天你让他下不来台，他会记恨。”
　　“我知道。”王熙凤说，“但有些话，总得有人说。”
　　曹操站起身，走到窗前。窗外是庭院，几株梅树已经开始抽芽。
　　“官渡这一仗，我非打不可。”他背对着王熙凤，“但打完了，才是真正的难关。打赢了，功劳太大，让天子忌惮；打输了，那就全完了。”
　　王熙凤没接话。
　　曹操转过身，看着她：“坐。”
　　王熙凤在下首坐了。
　　曹操指着墙上挂的地图：“过来看。”
　　王熙凤走过去。地图画得很详细，山川河流，城池关隘，标得清清楚楚。曹操的手指从许都划到官渡，又从官渡划到邺城。
　　“要是赢了，下一步怎么走？”他问。
　　王熙凤看着地图，心里飞快地盘算。这不是随口一问，这是考她，也是试探。
　　“先稳住内部。”她说，“颍川的大家族要安抚，朝里的老臣要拉拢，有功的将士要封赏。然后……慢慢打河北，不急在一时。”
　　“为什么不急？”
　　“因为袁绍虽然输了，根基还在。他还有三个儿子，还有大片地盘。要是逼得太紧，他们兄弟说不定会暂时联手。不如缓一缓，让他们自己人先斗起来。”
　　曹操笑了：“你倒是懂人心。”
　　“我在家……在娘家时，见过太多兄弟内斗的事。”王熙凤差点说漏嘴，“在利益面前，亲情薄得很。”
　　曹操盯着地图，许久没说话。
　　烛火跳动，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重叠在一起。
　　“今天才知道，”曹操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凤娘有当宰相的才能。”
　　王熙凤心头一震。
　　“丞相过奖了。”
　　“不是过奖。”曹操转过头看她，眼神里有种复杂的东西，“我说真的。这朝堂上，男人成千上万，能像你这样看透局势、敢说真话的，没几个。”
　　王熙凤垂下眼：“我只是……不想输。”
　　“谁想输呢？”曹操笑了笑，笑容里有点疲惫，“但不想输，和能赢，是两回事。”
　　他走回书案后坐下，提笔开始批文书。王熙凤知道这是送客的意思，便行礼退下。
　　走出书房时，夜已经深了。院子里很静，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
　　她抬头看天，月明星稀。
　　官渡之战的结果，她其实知道——曹操会赢。但她没说的是，赢了之后，曹操和献帝的矛盾会越来越深，内部的分裂会越来越明显，而她王熙凤，已经不可避免地被卷进去了。
　　“走一步看一步吧。”她轻声说，像是在安慰自己。
　　回到听雪轩，春杏和秋梨已经备好热水。王熙凤洗了脸，换了寝衣，坐在灯下发呆。
　　桌上是凤翎卫新送来的消息——孔融散朝后，去了几个老臣府上，密谈了很久。内容不清楚，但肯定不是好话。
　　还有荀彧，回家后闭门不出，不见客。
　　还有献帝，据说回宫后摔了东西，伏皇后劝了好久。
　　王熙凤一条条看过去，心里渐渐清明。
　　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而她，已经坐到了棋盘边上。
　　没得退了。
　　她吹熄灯，躺下。黑暗中，眼睛睁着，久久没有睡意。
　　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了。
　　远处似乎有马嘶声，不知道是谁连夜出城。
　　王熙凤翻了个身，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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