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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同行
第四章千里同行
商队自秦州出发,一行三十余人,骡马二十多匹,满载西北的药材与皮毛,浩浩荡荡向东行进。秀英被安排在队伍中段,与几位镖师同行。
启程第三日,车队在官道旁的茶棚歇脚。秀英正蹲在溪边掬水洗脸,忽听身后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她回头,看见一位身着鹅黄衫子的姑娘在丫鬟搀扶下走下马车。
那姑娘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眉如远山,目似秋水,行动间裙裾轻摆,似一朵晨露中初绽的玉兰。她与镖头低声交谈几句,声音清悦如珠落玉盘。似是察觉到秀英的目光,她微微侧首,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
秀英心头莫名一滞,慌忙低下头。她常年扮作男装,见过不少女子,却从未有谁给她这般感觉——不是兰妹的天真烂漫,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书卷气的雅致。这位苏小姐通身的气度,让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粗糙的男装打扮与那双因练弓握刀而生茧的手。心中莫名涌上淡淡的失落与麻乱。
“这是镖局苏总镖头的千金,苏婉晴小姐。”李镖头走过来介绍,“陈兄弟,路上多照应些。”
秀英定了定神,忙起身垂眼拱手:“在下陈英,见过苏小姐。”
苏婉晴浅浅还礼:“陈公子有礼。”她的目光在秀英脸上停留片刻。
恰在此时,晨光透过树隙洒下,正落在秀英肩头。她刚洗过脸,发梢还沾着水珠,被阳光一照,整个人竟似笼着一层柔光。那张略带秀气的脸干净清朗,眉眼间既有少年人的英气,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澄澈。苏婉晴不由得一怔,心头莫名一悸。过了些许才反应过来,忙展颜微笑道:“公子背上这张弓,很是特别。”借以掩饰方才的失态。
她生在镖局,长在男人堆里,见过太多男子——镖局里的武师大多粗豪,京城那些世家公子又多矫饰。而眼前这人,却像山间清泉,干净得让人移不开眼。
第七日,车队行至陇山险道。此处山势陡峭,林木茂密,正是强人出没之地。李镖头早早传令:“各位打起精神,这段路不太平!”
话音刚落,前方树林中忽然响起一声唿哨。数十个蒙面大汉从两侧山坡冲下,手中钢刀在日光下泛着寒光。
“各位英雄,些微银两请兄弟们喝酒,还请行个方便。”李镖头从身上取出事先备好的包袱抛给领头之人。
“这点钱就想打发我们?”领头人掂了掂包袱,“货物钱财全部留下,女人也要留下。其余人滚蛋,饶你们狗命。”他瞥见有女眷马车,特意把“女人”二字咬得极重,眉眼间带着淫邪之气。
“好大的口气!”李镖头怒喝,拔刀便砍。
镖师们训练有素,迅速结阵。但匪徒人数众多,凶狠异常,很快便有镖师受伤。
秀英一直守在车队中段,见状再不迟疑。她解下背上布包,露出铁胎弓,又从箭囊中抽出三支箭。“嗖!嗖!嗖!”三箭连珠,精准射中三个正要扑向马车的匪徒手腕。匪徒惨叫着弃刀后退。
匪首见状,怒喝道:“先拿下那放箭的!”
五个匪徒朝秀英扑来。秀英不慌不忙,收弓拔刀。她身形灵动,刀法简洁狠辣——这是父亲当年亲授的军中实战刀法。此刀法乃边军精锐所用,不讲花哨,只求实效,每个动作都经过沙场千锤百炼,刀刀指向要害。刘三叔倾囊相授时曾言:“此刀法要诀在‘快、准、狠’,出刀如电,落刀如雷,绝不与敌纠缠,一击便要令其失去再战之力。”
秀英深得其中三昧。只见她身形微侧避开正面劈砍,反手一刀直刺来袭者肋下——那里铠甲薄弱,一旦刺中便是重伤。匪徒痛呼后退,她已旋身削向另一人手腕,刀锋精准划过筋腱,钢刀应声脱手。不过几个照面,已有一匪倒地不起,其余四人皆带伤后退,竟无一人能近她身前三尺。
此时,两个匪徒趁机摸向苏婉晴的马车。丫鬟惊叫一声,车帘猛地被扯开。
秀英余光瞥见,心中一急。她一脚踢飞面前匪徒,纵身跃上一匹无主马匹,催马冲向马车。途中她又抽箭搭弓,一箭射穿正要攀车匪徒的肩膀。
就在她纵马飞驰时,怀中那贴身收藏的油布包不慎从衣襟内滑出——里面是父亲留下的几封与柳渊往来的密信、几份军中文书副本,还有亲笔所写的边军布防纪要。这些不仅是她身份的佐证,更是未来为父亲翻案的关键铁证。一旦丢失,纵有半块玉佩能证明她是陈家后人,可父亲蒙冤的细节、军中的疑点、与柳家的约定,都将失去最直接的证据。届时,她进京何以为凭?父亲的冤屈又该如何洗雪?
激斗中,她全然未觉。
马至车前,秀英翻身下马,横刀护在车门前:“退下!”
匪徒见她气势凛然,不由一愣。此时李镖头已带人杀到,匪徒见势不妙,呼啸一声,抬着受伤同伙退入山林。
战后清点,商队伤了六人,所幸无性命之忧。
李镖头向秀英抱拳,眼中满是钦佩:“陈兄弟好身手!这刀法凌厉狠辣,颇有军中杀伐之气,今日多亏你了!”秀英拱手还礼,正想说什么,忽然下意识按向怀中——
空了!
她脸色骤变,心脏几乎停跳。那些文书是她全部的指望,是父亲沉冤得雪的唯一希望!
“陈公子,你怎么了?”苏婉晴此时掀起帘子,便见秀英面色惨白如纸,双手颤抖着在身上反复摸索,那神情竟比方才面对匪徒时还要惊慌绝望。
“我、我丢了一样东西……绝不能丢的东西……”秀英声音发颤,全然乱了方寸,转身就在马车周围疯狂搜寻。她跪在地上,双手急切地拨开每一寸草丛,指甲缝里塞满泥土,眼睛急得通红,额角渗出细密冷汗。
苏婉晴见他这般失态——方才面对刀剑都从容不迫的人,此刻竟慌乱如孩童。她心中一紧,忙同丫鬟下车:“快帮陈公子一起找找,是一个油布包!”
三人低头寻找。忽然,苏婉晴脚下一顿——就在她绣鞋旁,一个深色油布包半掩在草丛中,上面的火漆印沾满泥土,还印着半个脚印。
“在这里!”她弯腰去拾。
几乎同时,秀英也看到了那抹暗红,像溺水者看见浮木般扑身过去。两人的手同时触到油布包。
指尖相碰的刹那,两人都像被烫到般微微一颤。秀英抬头,正对上苏婉晴低垂的目光。距离太近了,她能看清对方纤长的睫毛,眼中映着自己的影子,还有那一闪而过的、来不及掩饰的关切与羞意。而她自己眼中,恐怕也满是未退的惊恐与失而复得的脆弱——这样的情绪暴露,让她心头一慌,赶忙收回目光。
苏婉晴更是心头剧震。她从未与男子这般靠近过——她能看清秀英额角的汗珠,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着青草气息。那双总是沉静坚毅的眼眸此刻盛满未散的余悸,像受惊的小鹿,竟让她生出想要安慰他的冲动。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秀英先反应过来,慌忙松手后退两步:“我……唐突了。”
苏婉晴也急忙直起身,将那油布包递过去,脸颊已染上薄红:“是、是这个吗?”
“正是!多谢小姐!”秀英接过布包,全然不顾洁癖,用自己的衣袖来回擦拭上面的泥土,然后紧紧攥在手中,力道之大让指节发白。她小心且郑重地将布包贴在胸前,紧接着又拍拍胸口,确认已安然放入怀中,方才深深吸了口气,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声音仍带着些许颤抖:“在下情急失态,唐突小姐了……此物实在……实在重逾性命。”
“无妨。”苏婉晴轻声说,目光却不敢再与她对视,只盯着自己鞋尖,“东西找回来就好。”
两人都陷入一种微妙的沉默。秀英心头复杂难言——方才那一刻的脆弱被人看见,让她既窘迫又莫名心安;苏婉晴则觉得指尖那触感久久不散,心跳如鼓。更让她在意的是秀英眼中那深切的恐慌:那油布包里,究竟藏着怎样要紧的秘密?
站在一旁的丫鬟打破了沉默:“小姐,风大,先回车上吧?陈公子手臂还流着血呢。”苏婉晴这才注意到秀英衣袖上的血迹,心头一紧:“陈公子,你受伤了!”
秀英低头看了眼伤口,不知在打斗中何时被划伤,经这一提醒才感到疼痛:“小伤而已,不碍事。”
“怎能说是小伤?”苏婉晴蹙眉,转身对丫鬟道,“去把我那金疮药拿来。”
“我随身带有,小姐不必麻烦……”
“公子为我受伤,怎能不治?”苏婉晴语气温和却坚持,目光落在秀英脸上时,又有些不自然地移开,“还请公子稍候。”
她亲自为秀英清洗伤口、上药,又用自己随身携带的素帕细心包扎好,方才回到车里。
**此后数日,苏婉晴对秀英格外关照。**
车队停宿时,她常让丫鬟送些点心、热茶给秀英。那金疮药效果极好,秀英的伤口愈合很快。
一日午后休息,苏婉晴见秀英在溪边擦拭铁弓,便走近细看:“这弓制式特别,似非中原常见。”
秀英心中微惊,面上平静道:“家父早年从军,此弓是当年军中一位故人所赠。”
“难怪。”苏婉晴轻抚弓身,“家父也爱收藏兵器,我自幼耳濡目染,略知一二。这铁胎弓力道非凡,非臂力过人者不能驾驭。公子年纪轻轻,竟能连珠发箭,实在难得。”
秀英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转移话题:“苏小姐对京城可熟悉?”
“舅父在京为官,儿时常去小住。”苏婉晴眼波流转,“公子是初次进京?”
“正是。”
“京城繁华,却也复杂。”苏婉晴似有所指,声音压低了些,“公子若在京城需人引路,婉晴或可相助。威远镖局在京城有些人脉,总比公子独自行事便宜些。”
秀英拱手:“多谢小姐美意。”
苏婉晴聊了数句,终究顾忌未出阁小姐的身份,不宜与年轻男子单独久处,虽有心想多留片刻,还是欲转身离开。
“苏小姐,请留步。”秀英叫住了她,从怀中取出洗净的素帕,双手递过,“这个还您,多谢。”目光真诚,直视着苏婉晴。
四目相触,婉晴全身微微一颤。“送给公子吧,请公子收好。”她轻声说完,匆匆转身离去,只留下秀英独自怔在原地。苏婉晴回到车上,仍觉心跳不已,脸颊发烫。
几日后,车队将至保定。
这天傍晚,苏婉晴的丫鬟匆匆找来:“陈公子,小姐请您过去一趟,说有要事相商。”
秀英来到马车旁,苏婉晴屏退丫鬟,神色凝重:“陈公子,我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小姐请说。”
“我观公子言行,绝非寻常武人。公子腰间短刀的吞口纹饰,乃是十年前御林军将官的制式。”苏婉晴声音压得更低,“而那日公子遗失的油布包……上面的火漆印样,我曾在舅父书房见过类似的,那是兵部旧年文书专用的印鉴。”
秀英心中剧震,面上却强作镇定:“小姐何意?”
“公子勿惊。”苏婉晴眼中闪过忧色,“我并无恶意。只是……公子此行入京,恐怕不止探亲访友那么简单。京城如今局势微妙,严阁老权势熏天,东厂耳目无处不在。公子身怀旧年军中文书,又这般小心翼翼,想必是要做一件极要紧、也极危险的事。”
她顿了顿,见秀英沉默不语,继续轻声道:“我不知公子具体所为何事,但那一日你找寻文书时的神情……那不只是丢了东西的慌张,那是丢了命根子般的绝望。我不忍见公子这般人物,孤身涉险而不自知。”
秀英看着眼前女子,月光下她的眉眼温柔而诚恳。萍水相逢,她竟观察得如此细致,更难得的是这份不愿明说却暗含关切的善意。
“小姐厚意,在下铭记。”秀英郑重一揖,“只是此事牵连甚广,在下不愿累及小姐与镖局。”
苏婉晴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又转为理解:“我明白。那至少……请你收下这个。”
她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铜牌,上刻“威远”二字:“这是镖局信物。公子若在京中遇急事,可持此牌到城南威远镖局分局,那里主事的是我堂兄苏文远。他为人仗义,必会相助。就说……是婉晴的朋友。”
秀英这次没有拒绝。她接过铜牌,入手微温:“多谢。”
苏婉晴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温柔与怅然:“明日就到保定了。公子保重。”
因明日抵达保定后,此去京城皆是官道,已无大险,苏婉晴便决定带自家几名护院先行入京。商队则需在保定商号卸货装货,停留两日方能继续前往京城。
当夜,秀英辗转难眠。
她摸出怀中那叠文书,又想起苏婉晴的话。这位镖局千金显然已猜到她身负秘密,却依然选择相助。这份情谊,让她既感动,又不安。
——她毕竟是女子。这份悄然滋生的情愫,她无法回应,也不该回应。
月光如水,洒在营帐上。远处传来守夜镖师低低的交谈声,间或有马匹轻嘶。
秀英轻叹一声,将文书仔细包好,贴身收藏。
前路漫漫,危机四伏。而这段千里同行中悄然滋生的情意,也只能深埋心底,成为又一个不能言说的秘密。
明日一别,或许便是天涯。
而她,终究要独自走向那座繁华而危险的京城,走向命运为她安排的、充满未知的相逢——那里有父亲的冤屈等待昭雪,有柳家的婚约等待面对,更有无数暗流汹涌,等待着这个化名陈英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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