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止46

　　周四化学课，新老师姓曲，看起来不到三十岁，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笑容温和，走路带风。

　　他进教室时手里没拿课本，只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保温杯。

　　“同学们好，我是你们这学期的化学老师，姓曲，弯曲的曲。”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字迹飘逸，“第一节课，咱们不急着讲知识，先互相认识一下。”

　　教室里响起一片放松的叹息声。开学第一周，终于有一节课不用紧绷神经了。

　　曲老师走到讲台边，靠在桌沿上，姿势很随意：“每个人简单自我介绍一下，可以说说自己的名字，兴趣爱好，或者玩什么游戏都行——我知道你们这个年纪的都爱玩游戏，不用藏着掖着。”

　　教室里一阵小小的骚动和低笑。

　　从第一排开始，同学们依次站起来。封合睿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默默记录——这是她的习惯，快速建立全班同学信息库。

　　“我叫王浩宇，喜欢打王者，主打野，目前星耀三...”

　　“李思琦，不玩游戏，喜欢看书，最近在看《百年孤独》...”

　　“张初洁！玩原神，56级，全地图探索度100%！还玩恋与制作人，许墨我老公！”

　　张初洁的介绍引来一阵哄笑，曲老师也笑了：“看来这位同学很投入啊。”

　　轮到封合睿时，她站起身，脊背挺直，脸上挂着标准的社交微笑：“我叫封合睿，初中也是在海棠读的。平常不玩游戏，喜欢听音乐。”

　　这是经过精心设计的自我介绍——简洁、得体、符合“好学生”人设。

　　曲老师点点头：“好，喜欢音乐好，陶冶情操。下一位。”

　　下一个是林实。

　　他慢慢站起来，动作懒散得像刚睡醒。手插在校服裤兜里，站姿松松垮垮，和封合睿刚才的标准姿势形成鲜明对比。

　　“林实。”声音不大但清晰，在安静的教室里足够让每个人听到，“玩火影忍者。”

　　然后就坐下了。

　　封合睿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漏了。没了？就这么一句？名字加游戏，五个字结束？她以为至少会说点“喜欢打篮球”或者“看小说”之类的，毕竟她见过他在数学课上看《海边的卡夫卡》。

　　曲老师似乎也愣了一下，扶了扶眼镜才笑着说：“好，火影忍者啊，挺经典的。我大学时也玩过一阵子。下一位...”

　　封合睿忍不住侧目看了林实一眼。他已经重新趴回桌上，只露出后脑勺，对全班的注视毫不在意。

　　整节化学课，封合睿都在分心观察林实。她发现一个规律：曲老师提问时，林实从不主动举手。

　　但如果被点名，他能站起来给出正确答案，虽然话不多，但逻辑清晰。大部分时间，他要么在看窗外，要么在草稿纸上画着什么。

　　这人是选择性内向吗？还是单纯懒得说话？

　　下课铃一响，封合睿的疑问得到了部分解答。

　　“实哥！”杜等鸣第一时间转过身，“你火影哪个服的？我最近在练宇智波斑，妈的这英雄手感真难掌握...”

　　林实已经坐直了身体，刚才课上的沉默寡言瞬间消失：“你连招顺序不对。斑的2技能要接平A取消后摇，不然容易被反打。”

　　“是吗？我看看...”杜等鸣掏出手机。

　　两个人就这样聊了起来，从技能连招聊到版本更新，从忍者强度聊到赛事直播。

　　林实的话明显多了，虽然语调还是那种懒洋洋的感觉，但语速快了不少，时不时还用手比划几个操作手势。

　　封合睿一边整理化学笔记，一边竖起耳朵听。她没玩过火影忍者，但能听出林实对游戏理解很深，不是随便玩玩的那种。

　　“班长，”张初洁凑过来，压低声音，“发现没，林实只有聊游戏的时候话多。”

　　“看出来了。”封合睿合上笔记本，“典型网瘾少年。”

　　“但成绩好像不差？”张初洁歪头，“昨天数学小测，我听杜等鸣说他满分。”

　　封合睿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满分？”

　　“嗯，就那道超难的函数题，全班就三个人做对，林实是其中一个。”张初洁说，“杜等鸣还说，林实解题用了两种方法，其中一种老师都没讲过。”

　　封合睿想起昨天弯腰捡笔时看到的那半张数学卷子。当时她就觉得解题方法不一般，但没细看。

　　心里那股熟悉的烦躁感又上来了。这种“我明明很厉害但就是要装成学渣”的做派，真的很让人火大。

　　下午自习课，数学课代表是个内向的女生，抱着一摞作业本站在那不知所措。封合睿看不下去了，起身走过去：“我帮你收吧。”

　　“谢、谢谢班长。”课代表如释重负。

　　封合睿从第一排开始收，效率极高，不到五分钟就收到了最后一排。

　　走到林实座位时，他正趴在桌上睡觉，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黑色的头发。

　　“林实同学，交作业。”她用作业本轻轻敲了敲桌子，力道控制得刚好——能叫醒人，但不至于太粗暴。

　　林实没动。

　　“林实。”她稍微提高音量，这次敲桌子的力道重了一些。

　　前排的杜等鸣转过头来，看到这场景，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班长，实哥睡着了叫不醒的，你直接从他书包里拿吧，他一般都写了。”

　　封合睿犹豫了一下。翻别人书包不太合适，但作业必须收齐。

　　她看了眼林实——他睡得很沉，肩膀随着呼吸均匀起伏。

　　她伸手从他挂在椅子上的书包侧袋里摸出了数学作业本。那是个灰色的帆布书包，已经很旧了，边角有些磨损，但洗得很干净。

　　翻开作业本，她愣住了。

　　不仅写了，而且写得极其工整。

　　字迹是那种干净利落的行楷，解题步骤清晰完整，关键步骤还用红笔做了标注。

　　更让她惊讶的是，最后一道拓展题，他用了两种解法，其中一种明显超纲，但逻辑严密，无懈可击。

　　这作业质量，比很多所谓的好学生都要高。

　　她合上作业本时，不小心碰掉了林实桌上的一支笔——那是支很普通的黑色水笔，笔帽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弯腰去捡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林实压在胳膊下的纸。

　　那好像是半张数学卷子，从边缘能看出是某本习题册撕下来的，上面的字迹和他作业本上的一样。

　　但题目...封合睿眯起眼睛。

　　那是一道复杂的函数与几何综合题，难度明显是竞赛级别。而林实已经在上面写了解题过程，用的是拉格朗日乘数法——这是高等数学的内容，她只在表哥的大学课本里见过。

　　笔捡起来了，封合睿却僵在那里，盯着那张卷子看了好几秒。

　　直到林实动了动，她才猛然回神，把笔轻轻放回桌上，然后抱着作业本快步离开。

　　回到座位，她心不在焉地整理着收上来的作业，脑子里却全是刚才看到的画面。

　　拉格朗日乘数法。竞赛题。工整到可怕的作业。

　　还有课堂上那句简短的“林实，玩火影忍者”。

　　这些碎片在她脑子里拼凑，却拼不出一个完整的形象。

　　林实这个人，就像一道没有标准答案的题，你越解，出现的未知数就越多。

　　放学铃响时，林实准时醒来。

　　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看了眼黑板上的作业，然后开始慢吞吞地收拾书包。

　　封合睿故意磨蹭，等他收拾得差不多了，才状似随意地问：“你今天化学课自我介绍真简洁。”

　　林实拉上书包拉链，看了她一眼：“不然呢？”

　　“可以说说兴趣爱好啊，比如...”封合睿顿了顿，“比如你看《海边的卡夫卡》。”

　　林实动作停住了。他转过头，看着封合睿，眼神里有种审视的意味：“你怎么知道？”

　　“数学课看到的。”封合睿面不改色，“所以你真的看完了？”

　　“看完了。”

　　“看懂了吗？”

　　林实沉默了几秒，然后说：“看懂了一部分。”

　　“哪部分？”

　　“主角想逃离的部分。”林实背起书包，站起身，“走了，班长明天见。”

　　他走出教室，留下封合睿一个人坐在座位上。

　　窗外，夕阳把天空染成渐变的橙紫色。教室里渐渐空了，只剩下值日生在打扫卫生。

　　封合睿拿出手机，在搜索框里输入：“海边的卡夫卡讲的是什么”。

　　搜索结果跳出来：一个十五岁少年离家出走的故事，关于逃离，关于寻找，关于成长。

　　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然后收起手机，开始收拾书包。

　　走出教学楼时，天已经快黑了。路灯次第亮起，在水泥路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封合睿想起林实说“主角想逃离的部分”时的表情——很淡，但眼睛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

　　她突然觉得，也许林实并不只是表面看起来那样。

　　也许他的沉默，他的懒散，他的“选择性内向”，都只是某种伪装。

　　就像她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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