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弦无声

作者:墨J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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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无所有


      陈老大的船是一艘乌篷船,船身斑驳,篷顶的竹篾已经发黑。船停在码头最僻静的角落,像一只蛰伏的水鸟。

      徐竹声背着琴盒上船时,陈老大正在修补渔网。他五十来岁,肤色黝黑,手上布满老茧,头也不抬地问:“柳老板的人?”

      “是。”徐竹声递过玉坠。

      陈老大这才停下手中的活计,接过玉坠在掌心掂了掂,又对着光看了看:“上船吧。不过说好,只到芜湖。再往北,江面上不太平。”

      徐竹声点点头,钻进低矮的船舱。里面比想象中宽敞,堆着些麻袋和木箱,空气中弥漫着桐油和鱼腥混合的气味。他在角落里清出一块地方,将琴盒小心地放下。

      船是半夜启航的。没有灯火,没有道别,只有桨橹划破水面的轻响。徐竹声透过篷隙望去,古城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模糊,最后化作一片深浅不一的墨影。他想起第一次遇见叶淮秋的那个戏楼,想起修复古琴的那些午后,想起离别那日的雨声。

      都远了。

      船行三日,到了芜湖。陈老大将船泊在一个小码头,指着岸上说:“我只能送到这儿了。往北有两条路,一是走陆路经合肥到徐州,二是继续沿江上行到武汉。看你的造化。”

      徐竹声付了船资,背起琴盒上岸。码头上人声嘈杂,挤满了逃难的人群——拖家带口的,挑着担子的,抱着孩子的。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茫然与疲惫。远处,一列火车正喷着白汽进站,人群立刻骚动起来,争相涌向站台。

      徐竹声没有去挤火车。他找了家客栈住下,向掌柜打听北上的路。

      “先生要去北平?”掌柜的是个胖胖的中年人,一边拨算盘一边摇头,“难啊。津浦线断了,陇海线也不通。听说徐州那边打得厉害,日本人的飞机天天轰炸。”

      “还有其他路吗?”

      掌柜的抬眼打量他,目光在他背上的琴盒停留片刻:“走皖北,经河南。绕是绕了点,但相对安全些。不过这一路不太平,土匪多,散兵游勇也多。先生孤身一人,还带着这么显眼的家伙...”他指了指琴盒,“怕是不方便。”

      徐竹声谢过掌柜,回到房间。他打开琴盒,手指拂过琴弦。这把唐代古琴太珍贵,也太显眼,确实不宜长途跋涉。但他不能留下它——不只是因为它的价值,更因为这是叶淮秋修复的琴,是他们之间唯一的实物联结。

      思忖良久,他有了主意。

      第二天,徐竹声去了城西的棺材铺。铺子很冷清,老板正坐在一口未上漆的棺材上打盹。见有客人,懒洋洋地起身:“买棺材?要什么木料的?松木的最便宜,柏木的经久...”

      “我要订做一只箱子。”徐竹声说,“长三尺六寸,宽六寸,高五寸。要樟木的,里面衬绒布。”

      老板愣了愣:“这尺寸...不像是装寿衣的。”

      “装琴。”

      “古琴?”老板来了兴趣,绕着徐竹声走了一圈,“先生是琴师?这兵荒马乱的,还带着琴往北走?”

      徐竹声没有回答,只是从怀中掏出银元放在柜台上:“三天能做好吗?”

      “加急的话,两天就行。”老板收起银元,脸上的表情正经了些,“不过先生,听我一句劝。往北的路不好走,您这琴盒太扎眼,容易招祸。我给您做箱子时,外面做得糙些,看起来像装工具的。里面的衬垫用好料子,保准不伤着琴。”

      徐竹声有些意外:“老板懂琴?”

      “年轻时在扬州学过几年,”老板笑了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后来手指伤了,就改行做木匠了。琴是好东西啊,可惜这世道,养不活弹琴的人。”

      两天后,徐竹声去取箱子。老板果然做得用心——外表是粗糙的樟木板,用铁皮包角,看起来毫不起眼。打开来,里面却衬着深紫色的丝绒,按照琴身的弧度做了凹槽,连琴轸的位置都留出了空隙。

      “试试合不合适。”老板说。

      徐竹声取出古琴,小心地放入。严丝合缝,琴身稳稳地嵌在凹槽里,即便摇晃也不会滑动。

      “手艺很好。”徐竹声由衷地说。

      老板摆摆手,又从柜台下取出一个布包:“这个送给先生。”里面是一卷丝弦,用油纸仔细包着,“我自己搓的,比不上名家的手艺,但还能用。北地干燥,丝弦容易断,带着备用吧。”

      徐竹声想付钱,老板坚决不收:“就当是...替我完成一个念想。我这一生是弹不了琴了,但好琴该有好归宿。先生带着它去找人,这份心意,比什么都贵重。”

      离开棺材铺时,老板送到门口,忽然说:“先生要找的那位,一定是知音吧?”

      徐竹声脚步顿了顿。

      “只有知音,才值得人冒着战火千里追寻。”老板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闪着微光,“愿先生一路平安,早逢故人。”

      徐竹声深深鞠了一躬。

      换了琴盒,又准备了干粮和水,徐竹声雇了一辆马车,踏上了北上的路。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汉,姓周,说他常跑这条线,熟。

      出城不久,就看见路旁倒毙的饿殍。野狗在远处逡巡,天空阴沉沉的,压得很低。周老汉挥着鞭子,叹气道:“作孽啊。这仗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徐竹声没有说话。他怀里揣着那本蓝皮笔记本,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它的存在。每颠簸一下,他就想起叶淮秋——他现在在哪里?是否安全?是否也在这样的路上奔波?

      马车行了两日,进入山区。路越来越窄,两旁的树林也越来越密。周老汉的话多了起来,絮絮地说着这条路上的掌故:哪里闹过土匪,哪里有过劫道的,哪座庙里的和尚会治病。

      第三天黄昏,快到六安地界时,出事了。

      先是听到一声枪响,从前方树林里传来。周老汉猛地勒住马,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接着,十几个衣衫褴褛的人从树林里冲出来,手里拿着棍棒和砍刀,拦住了去路。

      “下车!”为首的是个独眼汉子,手里拎着一支老式步枪。

      周老汉脸色发白,颤声说:“各位好汉,我们是过路的,身上没什么值钱东西...”

      “少废话!”独眼汉子用枪管指了指徐竹声,“你,背上那箱子,拿下来!”

      徐竹声的心沉了下去。他慢慢下车,解下背上的箱子。箱子很沉,落地时发出闷响。

      “打开!”另一个土匪凑过来,脸上有道狰狞的刀疤。

      徐竹声蹲下身,解开搭扣。箱盖掀开的瞬间,土匪们都愣住了——深紫色丝绒上,躺着一架古朴的七弦琴,在暮色里泛着幽光。

      “琴?”独眼汉子皱起眉,“妈的,还以为是什么宝贝。这玩意值钱吗?”

      刀疤脸伸手要摸,徐竹声猛地按住箱盖:“别碰。”

      “哟,还挺金贵。”刀疤脸冷笑,“大哥,这琴看起来有些年头,说不定能卖几个钱。”

      独眼汉子用独眼打量着徐竹声:“你是琴师?”

      “是。”

      “弹一个听听。”独眼汉子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下,枪横在膝上,“弹得好,放你们走。弹不好...”他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周老汉在一旁拼命给徐竹声使眼色,意思是随便弹弹赶紧走人。但徐竹声知道,这些亡命之徒喜怒无常,随便应付只会适得其反。

      他取出琴,在箱盖上放稳。手指触弦的瞬间,忽然想起了叶淮秋。如果他在,会弹什么?《广陵散》太激越,《幽兰》太孤高,《梅花三弄》又太过清冷。

      最后,他弹起了《胡笳十八拍》。

      这是蔡文姬的曲子,诉说的是乱世飘零、故国难归的哀痛。徐竹声从未像此刻这样理解这首曲子——手指下的每一个音符,都像在诉说这一路上的见闻:倒毙路旁的尸骨,失散哭嚎的孩童,还有这片土地上无处不在的烽烟。

      琴声在山谷间回荡,苍凉而悲怆。土匪们起初还交头接耳,渐渐都安静下来。刀疤脸别过头去,独眼汉子则怔怔地望着远处的山峦,那只独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一曲终了,余音在山谷间久久不散。没有人说话,只有风吹过树林的沙沙声。

      良久,独眼汉子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走吧。”

      徐竹声收起琴,重新装箱。周老汉如蒙大赦,赶紧上车。马车缓缓启动时,独眼汉子忽然说:“等等。”

      他走到车边,从怀里摸出两个干硬的馍,塞给徐竹声:“前面要过封锁线,晚上走,别点灯。”顿了顿,又说,“你这琴声...我娘以前也会弹琴。”

      马车重新上路,将土匪们甩在身后。周老汉长舒一口气,抹了把额头的汗:“徐先生,您可真是...真是吉人天相。那独眼龙是这一带有名的悍匪,杀人不眨眼的,今天居然...”

      徐竹声没有接话。他回头望去,暮色渐浓,那群人的身影已经模糊不清。他想,在这乱世里,谁是匪,谁是民,谁又能说得清?也许昨天还是耕田的农夫,今天就拿起了枪;也许今天的土匪,明天就曝尸荒野。

      都是被时代碾碎的人。

      当晚,他们在山间一座废弃的土地庙过夜。周老汉生起火,烤热了独眼汉子给的馍。馍很硬,嚼起来满口渣子,但能充饥。

      “徐先生,”周老汉忽然问,“您冒着这么大风险往北走,是要找什么人吧?”

      徐竹声拨弄着火堆,火星噼啪作响:“是。”

      “什么人这么要紧?等仗打完了再找不行吗?”

      “有些事,等不得。”徐竹声轻声说,“有些人,错过了可能就是一辈子。”

      周老汉沉默了一会儿,往火里添了根柴:“我懂。我婆娘死得早,走的时候我没在身边,到现在都后悔。人啊,有时候就得跟着心走,哪怕前头是刀山火海。”

      夜深了,周老汉裹紧衣服睡去。徐竹声却毫无睡意。他取出蓝皮笔记本,借着火光,看着那些加密的工尺谱。手指在膝上轻轻比划,仿佛那些密码会变成真正的琴音,穿过千山万水,传到叶淮秋耳中。

      庙外,山风呼啸。远处又传来隐隐的炮声,分不清方向。徐竹声忽然想起叶淮秋信中的那句话:“北地风寒,珍重加衣。”

      他抱紧了琴箱。

      箱子里不只是琴,还有柳如眉那封无字的信,还有他所有未寄出的思念,还有这场漫长追寻里,他仅有的、渺茫的希望。

      火渐渐小了,徐竹声添了最后一把柴。火光跳动,在斑驳的墙壁上投出摇曳的影子。他闭上眼睛,在心里描摹叶淮秋的样子——清俊的脸,修长的眉,眼下的那颗痣,抚琴时微抿的唇。

      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还要走很久很久。

      但他在路上了。这就够了。

      就像琴在匣中,弦已调准,只待那只手来拨响。

      而他手,也在某处,等待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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