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半生的回声

　　清晨六点半，尖锐的哨声划破了宿舍楼的寂静。
　　秀兰一个激灵坐起来，心脏“怦怦”直跳。同屋的女孩们已经陆续起床，穿衣、叠被、洗漱，动作麻利得像训练有素的士兵。窗外的天空还是灰蒙蒙的，但工厂的机器声已经轰鸣了一整夜，从未停歇。

　　“新来的，快点！”张小红边扎头发边催促，“七点要到车间，迟到要扣钱的！”

　　秀兰慌忙爬起来，穿好衣服，她对着墙上的小镜子梳头，把建军送的那个精美的卡子别在鬓边。镜子里的姑娘，眼神还有些迷茫，但已经没有了初来时的怯懦。

　　食堂里人头攒动，几百号工人挤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粥和馒头的味道。秀兰端着铝制饭盒，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面孔。

　　“秀兰！这边！”李艳华挥手喊道。

　　秀兰挤过去，看到同村的几个人都聚在一张桌前。建军旁边特意留了个空位，见她过来，立刻站起身：“我给你打了粥，还有咸菜。”

　　“谢谢。”秀兰脸一红，在空位坐下。

　　王二狗大口啃着馒头，含糊不清地说：“听说今天要分车间了，不知道会把咱们分到哪儿。”

　　“都一样，反正都是干活。”周胜闷闷地说，眼睛却瞟了秀兰一眼。

　　建军把剥好的鸡蛋放到秀兰碗里：“多吃点，今天要站一天。”

　　秀兰点点头，心里暖洋洋的。这种被人在意的感觉，像冬天里的一缕阳光，让她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有了些许依靠。

　　七点整，辉哥准时出现在食堂门口。他今天穿了件红色T恤，脖子上依然挂着那条金链子，在晨光里闪闪发光。

　　“都吃好了吧？走，带你们去车间！”

　　九个人跟在辉哥身后，穿过工厂大院。清晨的空气里飘着化学品的味道，厂房巨大的窗户里透出惨白的灯光。机器轰鸣声越来越响，震得人耳朵发麻。

　　3号厂房门口，辉哥停下脚步：“就是这儿了。记住，进去少说话，多看多学。”

　　推开厚重的铁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秀兰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巨大的车间像一座钢铁森林，几十条流水线整齐排列，每条线上都坐着上百号工人。所有人穿着同样的白色工作服，低着头，双手在机器间飞快地移动。车间顶部的日光灯管发出刺眼的白光，照得人脸色发青。除了机器单调的轰鸣声，整个车间听不到半点人声，冰冷而压抑。

　　“我的娘哎...”孙大壮喃喃道。

　　辉哥领着他们往里走，工人们头也不抬，仿佛一群没有灵魂的机器。秀兰的心一点点沉下去，这就是南方？这就是她向往的工厂？

　　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人从车间深处走来。她三十多岁，个子不高，体型微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走路时脚步沉重，每一步都透着威严。胸前别着的名牌上写着：车间副主任张春梅。

　　“张姐！”辉哥堆起笑脸迎上去，“新来的九个人，都交给你了。”

　　张春梅点点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这群年轻人。当她的目光落在秀兰脸上时，停顿了几秒，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跟我来。”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摩擦桌面。

　　一行人跟着张春梅来到车间角落的一个小仓库。她从架子上取出九套白色工作服：“换上，动作快点。”

　　工作服是纯棉的，洗得发白，袖口和领口都有些磨损。秀兰换上后，发现衣服又宽又大，把她整个人都罩在里面。她低头整理衣襟，却没注意到建军正偷偷看着她。

　　白衣虽然宽松，穿在秀兰身上却有种特别的味道。她个子高挑，腰肢纤细，即使被肥大的工作服包裹，依然能看出柔美的曲线。鬓边那个精美的卡子在白布衬托下格外显眼，给她素净的脸上添了一抹亮色。

　　建军看得有些出神，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周胜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眼神暗了暗，低下头系自己的鞋带。

　　“都换好了？”张春梅的声音突然响起，把建军吓了一跳。

　　她走到众人面前，双手背在身后，像训话的军官：“听着，我只说一遍。第一，车间里不准说话、不准打闹、不准交头接耳；第二，工作时间不能离岗，上厕所要请假；第三，服从安排，好好干活，手脚麻利点；第四——”她顿了顿，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建军和秀兰，“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不要在我管理的车间里出现任何流言蜚语。听明白了吗？”

　　“明白！”九个人齐声回答。

　　张春梅点点头：“现在跟我去工位。每个人都会安排一个师傅带你们，三天之内必须学会，学不会的，卷铺盖走人。”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张春梅领着他们穿行在流水线之间，像牧羊人驱赶羊群。秀兰被安排在7号流水线的末端，离同村的几个人都很远。她的工位左右都是陌生面孔，只有一个稍微熟悉——同屋的王芳就坐在她旁边。

　　“你就坐这儿。”张春梅指着一个空位，“王芳，你带她。”

　　王芳抬起头，冲秀兰笑了笑，又立刻低下头继续干活。秀兰忐忑地坐下，面前是一台奇怪的机器，上面有各种按钮和指示灯，旁边堆着一筐塑料零件。

　　“别紧张，很简单。”王芳压低声音说，手里动作不停，“你看，把这两个零件对准，按下去，听到‘咔’一声就好了。然后放这边传送带上。”

　　她示范了一遍，动作快得让人眼花缭乱。秀兰学着她的样子拿起两个零件，手却抖得厉害，怎么也对不准。

　　“别急，慢慢来。”王芳轻声安慰，“我刚来时也是这样，练两天就好了。”

　　秀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仔细看着手里的零件，发现上面有小凹槽，只要把凸起对进去就行。她试着做了几次，终于听到“咔”的一声轻响。

　　“对了！”王芳笑起来，“就这样，越快越好。这条线有任务量的，完不成要扣钱。”

　　秀兰点点头，开始重复这个简单的动作。一次，两次，十次，一百次...时间在重复中流逝，手臂开始酸痛，眼睛被日光灯照得发花。但她不敢停，因为流水线不会停，传送带上的零件源源不断涌来，像一条永不停歇的河。

　　车间里没有窗户，看不见外面的天色。只有墙上巨大的电子钟显示着时间：9:27、10:15、11:43...秀兰觉得自己变成了机器的一部分，手臂抬起、放下、对准、按压，周而复始。

　　中午十二点，刺耳的铃声响起。机器声渐渐停歇，工人们像突然被赋予了生命，纷纷站起身，伸懒腰，打哈欠，活动僵硬的四肢。

　　食堂里恢复了人声，虽然大家都很疲惫，但吃饭时的交谈声还是让人感到温暖。秀兰端着饭盒，在拥挤的人群里寻找建军的身影。

　　“这儿！”建军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秀兰走过去，发现他已经打好了饭菜——米饭、白菜炖豆腐、一小块红烧肉。红烧肉在菜里很显眼，显然是建军特意留给她的。

　　“快吃，只有四十分钟。”建军把筷子递给她。

　　秀兰坐下，确实饿了。她小口吃着饭，听建军说话。

　　“我被分到5号线，在车间那头。”建军说，“教我的师傅是个湖南人，说话听不懂，但人挺好。”

　　“我这边还行，王芳挺耐心的。”秀兰说。

　　周胜端着饭盒走过来，在秀兰旁边坐下，默默地吃。建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但眼神里有些什么。

　　王二狗端着饭盒凑过来：“你们知道吗？听说咱们厂的工资不是按月发的，要压一个月！”

　　“啊？为啥？”李艳华问。

　　“厂里怕人跑了呗！”王二狗压低声音，“我表哥说了，好多厂都这样。所以第一个月只能预支点生活费。”

　　年轻人的脸上都露出失望的神色。他们来南方就是为了挣钱，如果第一个月拿不到钱，怎么给家里寄？怎么实现那些美好的梦想？

　　“没事，熬过去就好了。”建军安慰秀兰，“咱们好好干，第二个月就能拿到钱了。”

　　秀兰点点头，但心里沉甸甸的。她答应爹每月寄两百回去，现在看来，第一个月是做不到了。爹知道了会怎么说？会不会真的来南方找她？

　　下午的工作更加难熬。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秀兰的腰开始酸痛，手指也被塑料边缘磨得发红。但她不敢停，因为张春梅不时在车间里巡视，她的眼睛像鹰一样锐利，谁偷懒，谁动作慢，都逃不过她的视线。

　　“新来的，动作快点！”张春梅经过秀兰身边时，冷冷地丢下一句。

　　秀兰咬紧牙关，加快了速度。汗水从额角滑落，滴进眼睛里，辣得生疼。她眨眨眼，继续工作。周围的工人都低着头，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抱怨，只有机器单调的轰鸣和零件碰撞的“咔嗒”声。

　　王芳悄悄递过来一张纸巾：“擦擦汗。别紧张，习惯了就好。”

　　秀兰接过纸巾，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在这个冰冷的环境里，这点小小的善意显得格外珍贵。

　　下班铃响起时，已经是晚上八点。秀兰站起身，感觉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她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跟着人流往外走。

　　“秀兰！”建军在车间门口等她，“累不累？”

　　“还好。”秀兰勉强笑笑，“就是腰有点酸。”

　　“我帮你捏捏？”建军脱口而出，随即意识到不妥，脸一下子红了。

　　秀兰也红了脸：“不用...我自己活动活动就好了。”

　　两人并肩往食堂走，谁也没说话，但气氛里有种微妙的甜蜜。周胜跟在他们身后不远，看着两人的背影，眼神复杂。

　　晚饭后有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但大多数人都选择回宿舍休息。累了一天，谁还有精力聊天散步？

　　秀兰躺在床上，感觉身体的每一寸都在抗议。李艳华在隔壁床上呻吟：“我的妈呀，这比在家干农活累多了！在家还能歇歇，这儿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可不是吗。”郭雪揉着肩膀，“我胳膊都抬不起来了。”

　　“这才第一天，慢慢就习惯了。”张小红的声音从上铺传来，“我刚来时也是，三天没睡着觉，浑身疼。现在不也熬过来了？”

　　秀兰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她想念家里的土炕，想念小妮儿软软的小手，想念嫂子温柔的笑脸。南方，工厂，流水线...这一切和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但她没有退路。嫁到张家？不，她宁愿在这里累死，也不愿意嫁给一个不认识的男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秀兰渐渐适应了工厂的生活。早上六点半起床，七点进车间，中午休息一小时，晚上八点下班，有时还要加班到十点甚至更晚。周而复始，像一台上了发条的钟。

　　唯一让她感到温暖的，是建军无微不至的照顾。每天早上，他会帮她打好早饭；中午，他会把好菜留给她；晚上，他会送她到宿舍楼下。虽然两人很少有机会单独相处，但那份心意，秀兰感受得到。

　　周胜也总是默默出现在她身边，帮她打水，帮她占座。秀兰知道他的心意，但她心里已经有了建军，只能假装不懂。她希望时间能让周胜明白，他们之间是不可能的。

　　这天晚上，像往常一样，大家吃完晚饭往车间走。夏夜的风带着湿热，吹在身上黏糊糊的。厂区路灯昏暗，在水泥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建军悄悄碰了碰秀兰的手，给她使了个眼色，然后转身往厂房后面走去。秀兰的心跳一下子加快了，她犹豫了几秒，对身边的李艳华说：“你们先走，我去趟厕所。”

　　厂房后面有一片小树林，是工人们晚上偷偷约会的地方。虽然厂里明令禁止男女工交往过密，但年轻的心怎么挡得住？只要不被抓到，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秀兰走到树林边，心跳得像擂鼓。建军已经等在那里，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一层银色的光晕。

　　“秀兰。”建军的声音有些颤抖。

　　秀兰走过去，不敢抬头看他。夜风吹起她鬓边的碎发，那个精美的卡子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我...我有话想跟你说。”建军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勇气。

　　秀兰点点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建军看着她低垂的睫毛，看着她微微颤抖的嘴唇，心里涌起一股冲动。他伸出手，轻轻握住秀兰的手。

　　秀兰浑身一震，像被电流击中。她想抽回手，但建军的力气很大，握得很紧。他的手心很热，粗糙的掌纹磨得她手背发痒。

　　“秀兰，我...我喜欢你。”建军的声音低沉而坚定，“从在村里第一眼看见你，我就喜欢你。我知道我没什么本事，家里也穷，但我会努力，我会挣钱，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秀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泪光。这些话，她等了太久。在那个压抑的家里，在那个看不到希望的村庄，她从来不敢想自己还能拥有爱情。

　　“建军，我...”她声音哽咽，说不出话来。

　　建军看着她眼里的泪，心里一疼，另一只手也握了上来：“别哭，我会心疼的。”

　　秀兰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悲伤，而是幸福。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在这个冰冷的工厂，有一个人真心对她好，愿意为她努力，为她奋斗。还有什么比这更珍贵？

　　她往前一步，轻轻靠进建军怀里。建军浑身一僵，随即狂喜涌上心头。他收紧手臂，把秀兰紧紧抱住，像抱住整个世界。

　　秀兰的脸贴在他胸前，能听到他有力的心跳。他的胸膛很宽，很温暖，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在这个陌生的南方，她终于找到了归宿。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谁也没说话。月光温柔，夜风轻拂，远处的机器声仿佛也变成了背景音乐。这一刻，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不远处有两双眼睛正死死盯着他们。

　　建军轻轻松开秀兰，但手还握着她的手：“秀兰，等我们挣够了钱，就回老家，盖新房子，结婚，好不好？”

　　秀兰红着脸点点头：“好。”

　　“我会对你好的，一辈子对你好。”建军郑重地说，像在许下誓言。

　　“我相信你。”秀兰轻声说。

　　夜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远处传来上工的铃声，打破了这短暂的甜蜜。

　　“该回去了。”秀兰说，有些不舍。

　　“嗯。”建军松开她的手，但又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明天见。”

　　“明天见。”

　　两人前一后离开小树林，回到车间。谁也没注意到，在车间二楼的窗户前，李主任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

　　流水线又开始了轰鸣，秀兰回到工位，手指在机器间飞快地移动。但她的心已经不一样了，有了温度，有了希望。她知道前路还很难，有很多困难要面对，但至少，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窗外，南方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工厂的灯光彻夜通明。但秀兰心里，已经亮起了一盏灯，一盏温暖而坚定的灯，照亮了她前行的路。

　　而此刻，在车间的另一端，建军也在努力工作。他的动作比平时更快，更用力。因为他知道，他不再只是为了自己而奋斗，他的肩上，扛着两个人的未来。

　　流水线上的青春，单调而苦涩。但有了爱情的点缀，再苦的日子，也能品出甜味来。只是年轻的他们还不知道，爱情不只是花前月下的浪漫，更是风雨同舟的担当。而前方的风雨，已经悄悄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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