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形路灯与归巢鸟

　　第四章：温暖的红茶

　　「……祐酱？」

　　李星光下意识叫出口，自己都被吓了一跳。
　　从那场风波之后她搬离 M 市，原以为和这个孩子的一切都已经停在过去。她记得的祐也，总是瘦瘦小小，黑框眼镜把半张脸遮住，书包带勒得很紧，走路时背微微弓着，像是随时准备道歉。

　　而收银台后面的少年，已经完全变了样。
　　短发被漂成浅浅的黄白色，在便利店明亮的灯光下有些刺眼。他身高已经窜到将近一米八，制服领口整整齐齐地扣好，肩线笔直，整个人像是被硬生生从“路边杂草”拔成了一株“人形路灯”。
　　表情却仍然淡淡的，看上去有点冷。
　　皮肤白得过分，少了眼镜的遮挡，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清楚——瞳仁里先是一瞬间的错愕，接着有一点控制不住的喜悦溢出来，又被他慌忙压下去，只剩下不安的亮光在里面打转。

　　「星光姐姐？」

　　祐也有些不确定地叫她。

　　站在收银台前的女人抬起头来，他这才看清她现在的样子——
　　眼角有一圈淡淡的红，像是刚哭过又匆忙擦干，只剩疲惫挂在睫毛上。鼻尖被冷风吹得发红，头发没有扎，随意披散着，几缕碎发黏在脸颊边。
　　她把外套的拉链拉到最高，半张脸都藏在衣领里，肩膀不自觉地缩着，看起来不像来买东西的客人，更像是随时准备把自己缩成一团、不被任何人注意到的小动物。

　　如果不是那双眼睛里仍然有他熟悉的那一点亮，他几乎要认不出，这就是当年那个会在楼道里冲他笑的“中国人姐姐”。
　　耳边只剩下便利店的 BGM 声——轻飘飘地从天花板上方的喇叭里掉下来，和他们之间的沉默一起悬在空中。

　　沉默了一秒，李星光像是这才意识到什么，慌忙用手指把乱掉的刘海往耳后别了别，装作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嗓子。

　　「喂！前面的，在那儿磨磨蹭蹭什么呢！」
　　后面传来不耐烦的催促声。

　　「对不起对不起……」李星光条件反射地弯腰道歉。

　　祐也看着她那一下几乎是本能的鞠躬动作，脑子里闪过一个画面——
　　很多年前的楼道里，戴着兔子耳朵睡衣的她，也是这样一边慌慌张张地道歉，一边把垃圾袋往旁边挪。

　　「那个，对不起，是我搭话耽误时间了。」
　　他赶紧正声说道，随后转头对后面的客人道：
　　「下一位客人，这边请。」

　　忙完排队的客人，他在 POS 机上快速操作了几下，脱下挂在脖子上的名牌，对店长打了个招呼：“すみません、ここから上がります。”

　　「我还有几分钟就下班，等我。」
　　经过李星光身边时，他压低声音补了一句，语气里带着一种和外表不太相称的坚定。

　　李星光愣了愣，只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这孩子，好像变了不少呢。已经有点把以前那个怯生生躲在她身后的男孩和现在这个染着头发、说话利索的少年对不上号了。

　　??

　　几分钟后，两个人并排靠在便利店门口的护栏旁。自动门一开一合，暖风偶尔溢出来一点，很快就被夜里的冷风吹散。

　　「喝点这个，会暖和一点。」
　　祐也把一瓶还冒着热气的红茶递给她。

　　「谢谢。」
　　李星光双手接过，发现自己没戴手套，掌心被瓶身的热度烫得一颤，才发觉刚刚冻得有多厉害。

　　她低头抿了一小口，甜味在嘴里化开来，喉咙也暖了些。

　　「真的是你啊。」她侧过头看他一眼，笑得有点虚，「好久不见，长这么高了，吓死我。」

　　「……嗯。」
　　祐也摸了摸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别开视线：「姐姐也，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李星光顺着护栏往下坐了一点，把下巴埋进衣领里，眼睛眯成一条线看他，「变老了吧？皱纹多了？」

　　「不是。」他想了想，认真地说，「以前的姐姐，看起来比较……有精神。」
　　说完又怕这句话太失礼，忙补了一句：「不过，眼睛还是跟以前一样。」

　　李星光“噗嗤”笑了一下：「什么啊，夸得跟没夸一样。」

　　她晃了晃手里的便利店袋子：「现在的姐姐啊，在日本混得不是很顺利的大人一枚。刚刚差点又去拿啤酒，结果良心发现，改买醒酒药了。」

　　祐也这才注意到那袋东西，透明的塑料袋里，醒酒药的包装很显眼。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斟酌用词：

　　「今天……没有喝太多吧？」

　　「还行啦。」她仰头看了一眼便利店的招牌，又看向远处黑漆漆的高楼，「姐姐现在已经不是随便乱喝酒惹事的年纪了。」

　　“惹事”两个字一出口，祐也握着自己那瓶乌龙茶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一下。

　　他当然记得她说的“惹事”是什么意思。

　　是楼道里大人压低声音的抱怨，是老师皱着眉头的电话，是妈妈红着眼喊她“给别人家小孩造成困扰”的那一天。
　　也是那之后，隔壁房门把锁换掉的声音——咔哒一声，像是把某段日子彻底关在了过去。

　　「姐姐那时候……」话到嘴边，他顿了一下，改了口，「一直都挺帅的。」

　　李星光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你现在嘴巴倒挺甜。」

　　风从马路那头吹过来，卷起路边一点落叶，又从他们脚边掠过去。便利店的灯把他们的影子拉长，贴在地面上，两道轮廓一高一低，却奇怪地搭在一起。

　　「总之，今天谢谢你啦。」
　　她晃了晃手里的红茶，「要不是你，我大概又会回到冰箱门前选酒选半天了。」

　　「那以后，就少喝一点吧。」
　　祐也低着头，看着她被冻得发红的指节，声音很轻，「晚上，一个人……有点危险。」

　　「诶，连这种台词都会说了啊。」
　　李星光开玩笑似的用肩膀轻轻撞了他一下，「不过，知道了。姐姐会注意的。」

　　她说完，把空瓶塞回袋子，站直身子，冲他摇了摇手：

　　「那我先回去了。好好打工，高中生。」

　　「……嗯。星光姐姐，晚安。」

　　「晚安。」

　　她转身往公寓的方向走去，背影缩在大衣里，看起来比实际要小不少。便利店的自动门在她身后合上，把那一点暖气和灯光都关在了玻璃里面。

　　祐也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路口。
　　手心里还留着刚才递给她红茶时，那一点被她指尖碰到的温度。

　　——

　　“已经不是会乱喝酒惹事的年纪了。”

　　他在心里默默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

　　和几年前相比，现在会惹事的人，好像轮到他了。
　　而那个当年冲到他身前替他骂人的中国人姐姐，看起来，比那时候更需要一个人站在她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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