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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碎片
「不要回家……它一直就在那里,现在它好像睡醒了。」
陆铭远握紧手机,陈国栋的话如冰冷的雨水浇在心头。
(可笑……其实它们无处不在,在那里都一样吧。)
他决定开车返回公寓,一路上脑中回想疗养院的经历,这有如边境梦境般入侵他的意识,现实与幻象的边界越来越模糊。
回到公寓,深夜的雨水沿着窗玻璃歪斜滑落,划出一道道扭曲水痕,他将共鸣盘与笔记本放在书桌上。金属盘的表面在台灯下泛起幽光,他试图进中找出有用的线索来。然而疲劳如潮水般袭来,却挡不住眼皮的沉重,他只好躺在单人床上,闭上眼。
这时共鸣盘的符文在黑暗中微微发光,像在回应图腾。意识下沉,雨声仍在响起,但不只是外面的,在脑内也开始听到。
边境再度开启,这次不再是随机闪回,而是更深层的、连贯的片段。
是起源的片段。
「喂我……」
由远至近,模糊到清晰,有某种存在正贴着他耳廓呼吸。
每次惊醒,他都浑身冷汗,从最初细线蔓延成扭曲枝桠,摸上去能感觉到皮下有轻微搏动,如同活物血管。但今夜不同,当陆铭远再度被图腾的引力拉入睡眠深渊时,边境不再只是一片虚无黑暗。他感觉自己像一颗沉入深海的石子,穿过黏稠冰冷的压力层,最终坠落在某个场景之中。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远处传来争吵声。
「我受够了!每天每天,都是这些鬼画符!明哲,你看看妈妈,看着我啊!」
「药呢?为什么不给他吃药!孩子他妈,妳是不是又心软了?这孩子病了,病了就得治!」
「治?怎么治?医生说他幻听幻视,说他可能有思觉失调前兆……可是建斌,你有没有仔细听过他说什么?他说墙里有东西在爬,说天花板在滴水……万一、万一他真的看见了什么……」
「闭嘴!这世界上没有鬼!只有精神病!」
突然出现重物的砸落声,可能是手掌拍桌,也可能是某种更坚硬的东西撞击木质表面。
「林明哲,我最后说一次,把你这些乱七八糟的画收起来,否则我全部烧掉!」
陆铭远意识到自己他没有实体,像一缕幽魂,一团悬浮的视点,无法移动,只能被动接收一切。
视野亦逐渐清晰。
这是一间装潢寻常百姓所住的公寓客厅,约莫二十坪,米白色沙发、玻璃茶几、挂壁电视,角落摆着几盆略显萎靡的绿植。窗外天色灰蒙,时间应是傍晚,未开灯的室内光线昏暗,所有对象的边缘都晕开一层模糊阴影。
但异常之处无处不在。
墙壁淡黄漆面上,布满密密麻麻的铅笔痕迹,那不是孩童随意涂鸦,而是某种重复的、精细的几何符号:螺旋线交错如缠绕的肠子,尖角穿刺圆环,无数细小点状刻痕围绕中心,组合成令人目眩的图案。
有些符号甚至延伸至天花板,沿着墙角线爬行。
空气中飘散着一股微甜腐臭味,又夹杂着一丝铁锈般的血腥气。
陆铭远里虽看不见气味来源,但直觉告诉他,就是在那墙壁深处。客厅中央有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地板上。
男孩约莫十一二岁,穿着过大的蓝色睡衣,背对陆铭远的方向,正低头疯狂画画。他手中铅笔已经短到难以握持,在摊开的图画纸上划出急促线条,纸张上已画满与墙壁相同的符号,层层迭迭,几乎没有空白。
「明哲……别画了,好不好?妈妈陪你去看电视?或者……我们吃点水果?」
男孩没有回应,铅笔划动更快。
「画画画!整天就知道画这些鬼东西!你知道邻居怎么说吗?说我们家出了个疯子!说这房子闹鬼!」
「建斌别这样说好吗。」
林明哲看着父亲撕毁的画纸碎片,表情没有愤怒,没有哭泣,只有一片空洞的漠然。
然后,他开口了。
「它生气了。」
「什么?」
「你撕了它的食物。」
男孩慢慢转头,视线扫过客厅每一面墙壁,最终定格在陆铭远所在的方向。
不,不是看陆铭远,是看他身后的某个点。
「它饿了很久……现在更饿了。」
「明哲,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我说的是真的。」
「墙里面的东西在爬。从地下室爬上来,沿着水管,沿着电线,沿着墙缝一点一点,已经爬到我们天花板了。你们听不见吗?牠在刮水泥的声音……」
他伸出细瘦的手指,指向天花板。
陆铭远顺着方向抬头。
起初什么都没有,只是普通的天花板,白色漆面有细微裂痕。
但几秒后,裂痕开始扩张……不是物理上的扩张,而是视觉上的扭曲。
那些裂痕像活过来般蠕动、交错,组合成与墙壁相似的符号图案。
紧接着,裂痕中央渗出黑色液体,一滴,两滴……黏稠如原油,缓慢地拉长成丝,悬挂在半空中。
滴答。
一滴黑水落在林建斌肩膀上。
男人浑身一颤,猛地拍打肩部,却发现什么都没有,天花板干净如常。
「够了!林明哲,我受够你的疯话!现在、立刻、马上,给我去房间睡觉!再让我听见一个字,我就……」
「你就怎样?」
客厅入口处站着两人。
年纪较大的少年约十六七岁,穿着高中制服,背着书包,脸上写满不耐烦;他身旁是个小女孩,大概七八岁,扎着两条辫子。
「明轩,明莉,你们回来了……」
「又在吵?我在楼梯间就听见了。爸,妈,你们能不能消停一天?知道同学怎么问我吗?『你们家是不是每晚都开鬼片音效啊?』我他妈都快没脸去学校了!」
「哥哥,别这样……」
「明哲哥哥不是故意的……」
「什么不是故意?」
「他就是有病!有病就该关起来!送去疗养院,送去精神病院,别在家里祸害人!你们知道我今天被老师叫去办公室吗?他说我最近成绩下滑,精神不集中,问我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我能说什么?说我弟弟是个整天自言自语的怪物?」
「林明轩!你是怎么说话的!」
「我说实话!」
「这个家早就已经完了!从他开始画那些鬼东西开始就完了!妈每天哭,爸你每天发火,妹妹晚上做噩梦……全都是因为他!你们为什么就是不承认?他就是个祸害!」
话语如刀刃,一刀刀割在寂静里。
林明哲依旧蜷缩在地,背对所有人,他重新捡起半张破画纸,拿起另一支铅笔,继续画。但是没有人注意到,或者说,没有人愿意注意天花板上的黑水滴落得越来越频密。
滴答、滴答、滴答。
黏稠液体在地板积聚成一小滩,缓缓扩散,边缘伸出细丝般的触须,沿着地板缝隙向下渗透。墙壁内的刮擦声愈发清晰,从遥远隐约的摩擦,逐渐变成密集且有节奏的抓挠,有着无数只手在水泥内部同时爬行。
陆铭远以幽魂的视角见证这一切,心中涌起寒意。
(这不是单纯的家庭争吵……这是某种「仪式」吧。)
每一句恶言,每一滴眼泪,每一次心碎,都在为某个存在提供养分。
他能感觉到这个空间的边界正在变薄,现实与彼端的屏障如同被酸液腐蚀的薄膜,随时可能破裂。而那个存在正在薄膜另一侧等待。
争吵短暂停歇后,只是更压抑的持久僵持。
林建斌颓然坐进沙发,双手摀住脸,从指缝间吐出叹息。
「算了……都算了。明轩,带妹妹去吃饭。明哲……」
「你爱画就画吧,画完记得收拾。」
放弃了。
陆铭远读懂这个男人眼中的情绪。那不是接纳,不是理解,而是一种彻底的投降。对无法解释现象的恐惧,对家庭失控的无力,对亲生儿子日益陌生的疏离……最终汇聚成疲惫的漠然。他选择视而不见,假装一切正常,相信着只要不捅破那层窗纸,怪物就不会真正降临。
但怪物从不需要邀请。
牠早已在屋内。
林明轩拉起妹妹的手,粗暴地拽着她往厨房走。
「烦死了,我明天要去网吧通宵,反正这个家待不下去……」
林明莉回头看了一眼哥哥,目光复杂,最终低下头,任由自己被拖走。
祁婉华走向厨房。
「我去热菜……你们等等,很快就好……」
客厅只剩下林建斌和林明哲。
父亲坐在沙发上闭眼假寐,眉头紧锁。儿子蜷在地板,铅笔划动不停,纸张已换了第三张。墙内的刮擦声在此刻达到高峰。那不是单一声音,而是层层迭迭的、由无数细小摩擦汇聚而成的浪潮。
从地板下传来,从墙壁内传来,从天花板夹层传来……四面八方,无处不在。陆铭远甚至能分辨出不同质地的声响包含着刮水泥的尖锐吱嘎、□□蠕动挤压管道的闷响、某种黏稠液体缓慢流淌的咕噜声,以及沉重且非人种的呼吸。
那个呼吸每隔几秒一次,就像巨型肺叶在黑暗中舒张收缩,带动气流穿过狭窄腔道,发出近似叹息的低鸣。
林建斌猛地睁开眼睛,他显然听见了。
男人脸上闪过惊疑,侧耳倾听数秒便随即用力摇头。
「水管老化……一定是水管老化。明天叫师傅来修吧。」
林明哲停下笔缓缓转头看向父亲。
「爸。」
「……干嘛?」
「牠说谢谢你。」
「谢谢你给牠这么多食物。」
「什么食物?你又在胡说什么!!」
「牠最喜欢放弃的味道。因为放弃就是默许,默许就是许可。你许可牠留在这个家,许可牠吃饱,许可牠慢慢长大。」
「闭嘴!」
林建斌暴起,抓起茶几上的遥控器狠狠砸向墙壁,塑料外壳碎裂四溅
「我让你闭嘴!没有东西!墙里什么都没有!是你脑子有问题!是你!」
遥控器撞击的墙面,恰是符号最密集之处。
在陆铭远的视野中,那一瞬间,墙上的符号活了。螺旋线开始旋转,尖角伸出细小触须,点状刻痕如虫卵般微微鼓动。
被击中的那片区域,漆面浮现水波状涟漪,墙体不再是固体,而是某种浓稠液体的凝结态。涟漪中心,缓缓凸起一个掌印轮廓,五指分明,指尖细长,像有东西从内部抵住墙面,试图破壳而出。
林建斌看见了,他瞪大眼睛,后退两步。
「那、那是什么……」
掌印持续凸起,墙面开始龟裂,细密裂缝如蛛网蔓延。缝中渗出更多黑水,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与之前那滩融合,面积扩大了一倍。黑色液体表面浮现油彩般的光泽,折射着昏暗光线,映出扭曲倒影。
「牠要出来了。」
「牠饿了很久,需要实体的食物。光吃情绪不够饱。」
「不……不可能……」
「这是梦……一定是梦……」
他转身想逃,双腿却像灌了铅,钉在原地。整个客厅的光线开始变化,天花板灯泡明明未开,室内却逐渐亮起一种阴冷的、泛青的光源,像是透过深海滤镜看到的月光。所有物体的影子被拉长、扭曲,脱离本体,在地板上蠕动爬行,拥有着独立生命似的。空气温度骤降,呵气成霜,墙角凝结出细小冰晶。而那股微甜腐臭味,此刻浓烈到令人作呕。
陆铭远感觉自己的幽魂视点被某种力量牵引,缓缓飘向客厅中央。他看见林明哲站了起来,男孩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关节发出细微咔嚓声。他走到那滩黑水旁,蹲下,伸出食指,轻轻触碰液体表面。
黑水沸腾了。
不是热度的沸腾,而是形态的剧变。
液体向上隆起,拉长,塑形……逐渐凝聚成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约莫成人高度,没有五官,没有细节,通体漆黑如沥青,表面不断流淌滴落,维持着不稳定的流体状态。它的边缘伸出无数细丝连接着地面的黑水,像脐带般持续输送养分。
「地影。」
林明哲低语,像在介绍一位老朋友。
「这是牠的影子。牠的本体还在墙里……但很快就能整个出来了。」
地影缓缓转动头部面向林建斌,如果那是能称为头部件的话……
那男人发出短促的抽气声,喉咙却被恐惧扼住,只能发出呵呵的气音。他想后退,双腿却不听使唤,膝盖一软便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向后爬,直到背脊撞上电视柜,无路可退。
地影朝他走来,不是步行,而是滑行。下半身仍连接地面黑水,上半身前倾,像一滩被无形之手推着前进的原油。它所经之处,地板被染上污黑色痕迹,木质表面迅速腐朽、剥落,露出底下水泥。痕迹中长出细小菌丝状物体微微摆动,散发着浓烈的腐臭。
林建斌缩在角落浑身颤抖,眼泪鼻涕横流,□□处还渗出深色水渍。
极致的恐惧,成了它最甜美的粮食。
地影在他面前一米处停下,缓缓抬起一只手。那手也是流体构成,指尖拉长成利爪形状,悬在林建斌额头前方微微颤动,像在品尝空气中飘散的恐惧滋味。
然后它开口了。
不是通过嘴巴,因为它没有嘴巴,声音是直接从它体内震荡出来,带着浑厚且无数回声迭加,像是千万人同时低语。
「喂……我……」
「喂……我……」
地影重复着,声音更近,几乎贴着男人脸庞。
「不……不要……」
「求求你……不要……」
地影的手缓缓落下,指尖触碰男人额头。
那一瞬间,林建斌整个人剧烈痉挛,双眼翻白,口吐白沫,皮肤下浮现黑色脉络。他的表情凝固在极致痛苦与恐惧的混合体,随即迅速干瘪。
不是物理上的萎缩,而是某种「存在感」的流失。
他所有的情绪、记忆、生命力,都被那只手抽走,通过黑色脉络输送回地影体内。地影的形体膨胀了一分,轮廓略略清晰,表面流动速度减缓,趋向稳定。
林建斌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嘴角挂着痴呆般的笑容,轻声呢喃。
「没事了……都没事了……什么都没有……」
他成了空壳,意识被彻底吸干,只剩下最基础的生理机能。
陆铭远目睹难以置信的过程。
这就是喂饲的真实模样。
不是比喻,也不是象征,而是正如字面意义上的吞噬。
人类的负面情绪对它们而言是开胃小菜,灵魂与意识才是主餐。地影缓缓转身,面向林明哲。男孩仰头看着它,表情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解脱。
「轮到我了吗?」
地影没有回答,只是伸出另一只手,抚上男孩的脸颊。动作竟有些温柔,像母亲触碰婴儿。但林明哲开始颤抖,那不是来自恐惧的颤抖,而是痛苦的痉挛,他咬紧牙关,额头冒出冷汗,皮肤下同样浮现黑色脉络,但速度比父亲慢得多,且脉络颜色较浅,像在抵抗。
男孩闭上眼睛,嘴唇无声开合,似乎在念诵什么。
陆铭远辨认出口型,是重复的三个字:
「不要看……」
「不要听……」
「不要信……」
(那是某种自我保护的咒语?还是与体内某种力量对抗的挣扎?)
地影的手持续按在他脸上,黑色脉络逐渐加深,蔓延至脖颈、胸膛、手臂……
就在此时。
「明哲!」
祁婉华从厨房冲了出来,她手中还拿着汤勺,显然在准备晚餐时听见异响。当她看见丈夫瘫软在客厅的地上傻笑,一滩黑水凝聚成恐怖人形,而儿子正被那东西触碰。她整个人僵在原地,脸上血色褪尽,但母性的本能压倒了恐惧。
「放开我儿子!」
她大声叫骂,挥舞汤勺冲向地影,狠狠砸向它的手臂。汤勺穿过流体,毫无阻力,像击打空气。但祁婉华的动作成功吸引了地影的注意,它缓缓转头看向女人。
祁婉华对上那无面的黑暗,这个超自然存在,勇气瞬间消散,双腿发软,跌坐在地,汤勺哐当掉落。
「求求你,不要伤害我儿子。要吃就吃我,放过他……」
地影歪了歪头,似在思考。
然后,它收回按在林明哲脸上的手,转向祁婉华。
男孩骤然脱离接触,跪倒在地,剧烈咳嗽,黑色脉络从他身上迅速消退,但脸色苍白如纸,眼神涣散,显然损耗极大。
地影滑向祁婉华。
女人泪流满面,却没有后退,张开双臂,像是要接受普死亡,拥抱这个等待着自己的事实。
「来吧,只要放过我的孩子……」
地影触碰她的额头,同样的痉挛,同样的黑色脉络蔓延,同样的存在感流失。但祁婉华的表情却没有极致恐惧,只有深沉的悲伤与哀求。
「明哲……快逃……」
几秒后,她也瘫软下去,眼神空洞,嘴角挂着与丈夫相同的痴呆笑容。
地影再次膨胀,轮廓更清晰,甚至隐约能看出四肢与躯干的分界。它站在客厅中央,缓缓转动身躯,似乎在寻找下一个目标。厨房方向传来压抑的啜泣。
林明轩和林明莉躲在厨房门后,透过缝隙目睹一切。
哥哥死死摀住妹妹的嘴巴,自己却也泪流满面,浑身颤抖。当地影看向厨房时,林明轩崩溃了。
「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
他尖叫着推开妹妹,转身冲向阳台。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他拉开阳台门,冲了出去,脚步声急促远去。
他逃了,抛下父母与妹妹,独自逃向夜色。林明莉被推倒在地,茫然看着哥哥消失的方向,又回头看向客厅里那滩黑水与恐怖人形,张大嘴,却哭不出声音,只有眼泪无声滚落。
地影缓缓滑向小女孩。林
明哲挣扎着爬起来,挡在妹妹身前,张开双臂。
「吃我……别碰她……」
地影停下。
它看着男孩,似乎有些困惑。
这个孩子既是饲料,又是媒介,还是容器一部分的复杂身份让牠犹豫。
但饥渴终究压过一切。
地影伸出手,按向林明哲的额头。
这一次,男孩没有抵抗。
「对不起,明莉……哥哥保护不了妳……」
黑色脉络迅速蔓延包裹他全身开始微微发光,不是温暖的光,而是阴冷的、泛青的微光,与客厅光源同调。皮肤下浮现更多符号,与墙壁图案呼应。地影的形体在兴奋颤抖下剧烈波动。牠不再满足于缓慢吸收,而是张开双臂,将男孩整个拥入怀中,流体包裹住瘦小身躯一点点吞噬和融合。
林明莉看着这一幕,终于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哥哥……」
就在地影即将完全吞噬林明哲的瞬间,陆铭远的视点骤然拉近。
不再是旁观而是被某种力量强行拖入场景中心。
他感觉自己有了实体,双脚踩在地板上。然后低头看见自己半透明的双手泛着微光,仍是某种灵体状态,只是比之前凝实多了。
(他能动了!)
他抬起头正对上地影怀中的林明哲。那男孩的脸从黑色流体中露出一半,双眼紧闭,表情痛苦。
当陆铭远靠近时,那双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瞳孔对焦。
(林明哲看见了我!)
不是透过梦境滤镜的模糊感知,而是真正的、清醒的对视。男孩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转为惊愕,以及接着是某种难以置信的希冀。
他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出两个字。
「救我……」
这不是命令,亦不是哀求,而只是一个濒死孩童最本能的呼唤。
那眼神穿透梦境、穿透时间、穿透现实与边境的界线,直直刺入陆铭远灵魂深处。
陆铭远僵在原地。
他想救吗?
当然想。
他是侦探,是追查真相的人,是目睹悲剧时会本能地想要介入的职业病。但此刻的「救」是意味着什么?对抗这个明显超自然的存在?以他现在半灵体的状态?用什么?意志力吗?更重要的是,这真的是现在发生的事吗?还是只是过去重演的影像?他介入,能改变历史吗?还是徒劳无功?
犹豫只有一瞬。
地影察觉到异样,牠缓缓转动头部,无面的黑暗看向陆铭远。
虽然没有眼睛,但陆铭远能感觉到某种视线,充满探究,锁定在他身上。那视线扫过他全身,最终定格在他额头。
此时额头上的印记突然透过半透明灵体显现,暗红光芒脉动,与客厅青光形成诡异对比。
地影发出低沉的、困惑的嗡鸣。
牠松开林明哲。
林明哲软软倒地,未被完全吞噬,但意识模糊,身体半透明化,与陆铭远的灵体状态相似。
「你是谁!!」
地影的声音直接在陆铭远脑中响起,带着无数重迭回声
「不是这个时间点……不是这个空间……你身上有钥匙的味道。」
(钥匙?图腾?)
陆铭远后退一步,背脊抵上墙壁,有着真实的触感,冰冷坚硬。他意识到自己虽然是灵体,但与这个梦境场景的交互是真实的。换言之,他在这里受伤,很可能会反映到现实□□。地影伸出手触碰他的胸口,不是物理接触但有着一股冰寒刺骨的感觉穿透灵体,直达灵魂深处。
陆铭远感觉自己的意识被粗暴翻搅,记忆碎片被抽取、阅览……
地影的动作停顿。
「知情者……」
牠的声音带上一丝兴奋。
「新鲜的知情者还没有被喂饱过,有纯净的恐惧,有美味的绝望……」
牠的手深入陆铭远灵体,开始抽取。
陆铭远惨叫出声,那不是□□疼痛,而是更本质的、存在被撕裂的剧痛。他感觉自己的情绪、记忆、人格碎片都被那地影一丝丝抽走。视野开始模糊,意识逐渐涣散,灵体颜色变淡,趋向透明。
(要死了!!要死在梦里!!死在过去重演的幻象中,何等荒谬!!)
就在此时……
「放开他……」
林明哲挣扎着爬起,摇摇晃晃走来。那男孩的灵体状态比陆铭远更不稳定,边缘不断消散又重聚。他眼神坚定,伸出双手,按在地影手臂上。
「他不是你的食物」
此时,男孩咬着牙齿,额头浮现图腾印记,不是暗红,却是与地影同样的纯黑色。
「我才是容器,我才是门……」
地影动作顿时停滞不动。
「你保护他?为什么?他只是陌生人。」
「因为他……想救我。我感觉到第一次有人真的想救我。」
他抬起头看向陆铭远,露出一个真挚的微笑。
「快走!!趁牠分心!!赶快!!」
陆铭远感觉抽取之力骤减。
他踉跄后退,脱离地影的接触,灵体重新凝实少许,但损耗巨大,虚弱感如潮水涌来。
地影发出愤怒的低吼。
牠放弃陆铭远,全力转向林明哲,流体身躯整个包裹住男孩,吞噬速度加快。
林明哲没有抵抗,反而张开双臂拥抱着地影。
最后他看向陆铭远……
「记住这一切。」
然后,林明哲被黑暗彻底吞没。
地影膨胀到极限,轮廓完全稳定,化作一个三米高的漆黑巨人。祂低头看向地上痴呆的父母、哭泣的妹妹,以及角落虚弱的陆铭远,张开巨口,没有牙齿,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喂────────────我────────────呀!!!」
声浪化作实质冲击波,震碎所有玻璃窗,家具被掀飞,墙壁裂痕如蛛网蔓延。整个客厅空间开始崩解,像摔碎的镜子,碎片四散飞溅,露出背后无垠的漆黑虚空。陆铭远被冲击波击飞,坠向虚空深处。
下坠过程中,他看见崩解的客厅碎片如流星掠过,每一片都映出不同画面:
@林明哲幼时在公园玩耍,父母笑着陪伴,阳光灿烂。
@男孩第一次画出奇怪符号,母亲惊恐地撕毁画纸。
@父亲醉醺醺回家,将男孩推倒在地,骂他是怪物。
@哥哥抢走他的玩具,骂他神经病。
@妹妹躲在门后,偷偷看他画画,眼神恐惧又好奇。
@疗养院的苍白房间,男孩蜷缩角落,在墙上画满符号。
@跳楼女子坠落前,回头看了一眼某扇窗户,眼神绝望。
@无名的店铺,蜡像般的店员递出图腾,直白地说:「代价是真相。」
碎片越来越多,画面越来越快,最终汇聚成一片白光。
陆铭远猛然惊醒,窗外天色微亮,雨已停歇,晨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入,在床单上投下淡金色条纹。
(现实!我回到现实了。)
但梦境残留的感知如此清晰,一切都烙印在意识深处,比任何记忆都真实。陆铭远颤抖着抬手,触碰额头。印记滚烫依旧,且形状不再是简单的枝桠纹路,而是中央裂开一道细缝,像一只闭合的眼睛轮廓。指腹抚摸时能感觉到轻微脉动,眼皮下的眼球在转动。
他踉跄下床走到浴室,打开灯,面对镜子。
额头上的印记……确实变了。
暗红色纹路从发际线蔓延至眉心,中央一道垂直裂缝,边缘有细小分支,整体形状酷似一枚抽象化的眼睛。裂缝深处隐隐透出微光,不是反射灯光,而是自内而外的、阴冷的青白色微光。
「这是什么……」
陆铭远喃喃自语,手指轻触裂缝边缘。
下一秒,裂缝睁开了!!
不是物理意义的睁眼,皮肤没有撕裂,没有流血,而是印记活化了。
中央裂缝向两侧扩张,露出底下某种非肉质的结构,像是凝结的暗红晶体,又像是浓缩的黑暗,深处有点点微光闪烁。
这只眼睛没有瞳孔,没有虹膜,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虚空。
它看着镜中的陆铭远。
然后缓缓眨了一下。
(眼睛!!他额头上长了一只眼睛!!是真实存在的超自然器官!!)
那眼睛又眨了一下,随即缓缓闭合,裂缝收拢,恢复成原本印记模样,只是颜色更深,脉动更明显。
陆铭远滑坐在地,低声喘息。
梦境中的画面再度浮现。
林明哲最后的眼神。
「救我……」
那是求救,也是诅咒。
男孩将某种责任,或者说是某种命运,通过那个眼神,移交给了陆铭远。
他不是单纯的受害者,他是容器,是门,是连接现实与彼端的钥匙孔。
而陆铭远却因为触碰了图腾,踏入边境,目睹真相,成了那个试图插入钥匙的人。但插入之后,是打开门拯救门后的孩子,还是释放出门后的怪物?抑或,两者本是同一回事?
陆铭远想起梦中地影的话。
「你身上有钥匙的味道……」
(图腾是钥匙,他是持钥者,而林明哲是锁?还是门后的房间?)
陆铭远撑起身,混乱思绪如潮水翻涌,回到房间,从抽屉深处取出那枚暗铜色图腾金属片。触感依旧冰冷如活物,表面纹路在晨光中泛着幽暗光泽。他仔细观察,发现纹路中央也有一道细微裂缝,与他额头印记形状相似,只是更精细、更复杂。当他将图腾贴近额头时,两处裂缝竟产生共鸣,轻微震动,像某种频率对接。
(所以……我真的成了『知情者』……)
陆铭远苦笑,将图腾握在掌心,金属边缘硌得疼痛,
(代价是逐渐变成怪物吗?)
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看着清晨街道。行人稀少,车辆偶尔驶过,世界依旧正常运转,无人知晓昨夜某个侦探在梦中目睹灭门惨案,无人知晓额头长出眼睛的荒诞,无人知晓地底深处有东西在饥饿低语。
正常与异常,现实与边境,仅一线之隔。
而陆铭远,已经跨过了那条线。
他转身看向书桌,上面散落着关于楼星阁灭门案的资料。
警方报告中判定为精神失常导致的家庭悲剧、邻居访谈提及常听见争吵与男孩自言自语、林明哲的疗养院记录中诊断为思觉失调前兆,有自残与幻听幻视症状……
一切都有合理解释,一切都可以归因于精神病。
但现在他知道,那不是病。
那是契约。
是百年地基下的祭坛,是贪婪人类为求家宅安宁献上的祭品,是代代相传的负能量饲喂,最终养育出的饥渴化身。
而林明哲,是最新一代的饲料兼容器。
「还有机会吗……」
「如果找到他……如果真的救他……」
梦中男孩最后的微笑浮现眼前,那是绝望中绽放的一丝光,虚弱但真实。陆铭远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已趋向坚定。
他是侦探。
追查真相是他的职业,也是他的本能。
现在真相已揭开一角,是一件又丑陋、且恐怖及超乎常理的案件。
但他无法回头了,额头上的眼睛不会消失,梦境中的呼唤不会停止,地影的饥渴不会满足。
他必须继续前进。
找到林明哲。
无论那孩子现在是什么,是人,是怪物,还是容器,他都要亲眼确认。
陆铭远走回书桌整理思绪,很快地写下梦境中所有细节,生怕遗忘。
写完后,他盯着纸面时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在梦中,地影吞噬全家后化作漆黑巨人,然后空间崩解。但现实中的灭门案,尸体是存在的。父母与妹妹的尸体在屋内被发现,死因是「未知极度惊吓导致心脏骤停」,而林明哲失踪,林明轩逃亡。这不就意味着,地影没有完全吞噬□□,只吞噬了灵魂与意识。
(被吞噬的灵魂去了哪里?成了地影的一部分?还是被困在彼端某处?)
(那么林明哲作为容器,是否还保留着那些灵魂的碎片?他自己在梦中被地影抽取部分灵魂的陆铭远是否也留下了某种连接?)
「爸爸……」
陆铭远浑身一僵。
那不是林明哲的声音,是个更稚嫩,带着某种非人的空灵感。
「饿……」
声音来自印记深处,来自他与彼端刚建立的连接。
陆铭远缓缓抬手,触碰额头低声回应。
「你是谁?」
没有回答。
但印记的脉动持续着,陆铭远放下手,看向窗外逐渐明亮的天空。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
他已是知情者,亦是持钥者,
而门后的东西已经注意到他了。
那天傍晚,陆铭远收到一封匿名邮件,没有标题和正文,只有一个音频附件,文件名是一串乱码。
他点开播放。
起初是沙沙噪声,接着,一个男孩的声音响起。
这次不再是林明哲。
「牠说下一个家已经选好了……图腾会找到相似的痛苦……爸爸快来,不然又要饿了……」
音讯到此戛然而止。
陆铭远转头看向窗外,对面公寓楼的某一扇窗户后,隐约有个苍白的小小身影,正隔着玻璃与他对视。
那身影抬起手,在窗上画了一个符号。
螺旋线交错如缠绕的圆圈,与林明哲画的一模一样。
然后身影便转身离开,消失在窗后黑暗。
陆铭远抓起外套与图腾,冲出家门,走雨夜的街道。他追着那个苍白小孩的影子,一路穿过无人的小巷,穿过废弃工地,最后来到静安公园旁那个深不见底的施工大坑边。
雨水顺着坑壁倾泻而下,像无数条黑色的蛇。
他看见坑底有微弱的光。
那光里,有着另一个人正举着手电站在百年前的仪式场中央……
陈国栋回头,看见陆铭远踉跄地滑下坑壁,额角的印记已经扩散成完整的楼星图腾,鲜血顺着雨水流下。
「你来得太晚了……或者,是太早才对了。」陈国栋苦笑。
而在这一刻,陆铭远终于明白,自己追逐的从来不是那个小孩,而是命运亲手为他挖好的坟墓。
他知道,这场彻底模糊了猎人与猎物界线的生死游戏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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