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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有重开日(三)
一片淡淡的影子投在面前的席上。在温酒的醇香与菜肴的热气之外,一股熟悉的冷香自头顶笼罩下来,如一片沉降的雾,把萧鸣玉裹卷进潮湿冰冷的旧事。
那片滚着银边的深青色衣摆晃进他的视野,萧鸣玉喉头发堵、脊背生寒。他下意识又在袖摆的遮挡下握紧了拳头,指甲压进掌心瘀紫肿胀的伤痕中,掐出一阵尖锐的刺痛。
疼痛中,他劝告自己不要抬头。
在分歧与争执、冷落与失望之后,在鲜血、枯骨甚至是无可逆转的死亡之后,他要如何再去注视十五岁的裴应弦一无所有、黑白分明的眼睛?
反正她也并不是来寻我。萧鸣玉把头埋得更低。
前世第一次见面的情形自无数蒙尘的旧事中浮起,那时,裴应弦也是像现在这样,在所有人的注目中穿过喧闹的宾客,端着酒杯停在他的席前。
那时十七岁的萧鸣玉仰起脸,与所有人一样仰视着这位金尊玉贵的郡主独女,在了解她是否真如传言所说那样顽劣之前,先意识到她的笑容究竟何等明亮。
只是裴应弦并不曾看向萧鸣玉。
记忆中,裴应弦笑意盈盈地向他的长姐萧鸣鸾敬酒,语气里真真假假几多钦佩与欢欣:“希久闻青凤君大名,今日得见,才知传言竟比本人还要逊色得多。居虞林许久却未曾前去拜访,希悔不当初呀!”
所以,是的。她一定又是来与长姐搭话。
指甲刺破了手掌,萧鸣玉感到温热的血珠缓缓滑过皮肤,而后渗入袖摆的布料中。
疼痛因存续太久而滑向泛着冷意的麻木,萧鸣玉垂眼盯着衣袖上缓缓扩散的暗红色湿痕,微微叹了口气。
“二公子怎的没什么精神,可是菜肴不合胃口?若有,公子千万要告诉我,我好立刻差人去准备新的呀。”
裴应弦含笑的声音落进他耳中,萧鸣玉脊背一僵,不得不抬头看向来人。
花厅中煌煌灯火映得厅堂中比白昼更明亮,裴应弦歪着头看他,笑眼弯弯,讲话时双唇开合,整齐洁白的齿列在唇间一晃而过,泛着被酒液浸过的湿润光泽。
他不可自控地想起那张嘴是如何谎话连篇,用裹着蜜糖似的言语,巧舌如簧地拨弄人心的弦。
他不合时宜的沉默让裴应弦挑起了眉毛,身旁的萧鸣鸾忙低咳一声,替他应道:“劳大娘子费心了,鸣玉前日受了凉,偶感风寒,还未全好,故而精神不振。还请大娘子见谅。”
在重要的交际场合走神,还要长姐开口救场,萧鸣玉回过神时双颊发热,报赧地起身致歉。
裴应弦倒不与他计较——想来也是,第一次见面就把自己当成歹人按在了墙上,她这会儿应该也在忐忑呢,毕竟裴大人武将世家出身,教育起女儿来可是从不手软。
“二公子身体抱恙还特意前来,希真是受宠若惊。”裴应弦摆出十足真诚的表情,回手从邻桌抄了壶酒来,挽袖替萧鸣玉斟上,“公子且喝杯温酒暖暖身子,也尝尝这久负盛名的甘棠酒滋味如何。”
酒液在灯光里漾着柔和润泽的浅金色光芒,温热的酒气扑上萧鸣玉的面颊,带一点辛辣、一点清甜。
他不愿喝裴应弦的酒。
上一次裴应弦亲手为他斟酒,笑吟吟地看着他饮尽,然后柔声告诉他:汶南焦氏,搜刮民脂民膏,私园违制,似有反意。
“萧先生,你说,我要怎么处置她们才好?”
焦氏没落,园圃凋零,何来违制之说?敛财是假,犯上才是真——焦翀一本奏表递上来,细数镇北侯裴希罪名二十八条,言她狼子野心、觊觎天下,是为大宪的头号贼臣。
萧鸣玉握着玉杯,下肚的冷酒冻成冰,激得他从头顶一路凉到指尖。
焦翀死了,焦氏后裔不得入朝为官。萧鸣玉的辩驳、澄清、劝诫、恳求,一句也没落在裴应弦那颗石头似的心上。
与当时相似的愤怒与悲哀再度涌上来,在胸腹间涌动成一股强烈的恶心。
萧鸣玉盯着酒杯想,我居然忘了。
见到裴应弦那张年轻的、无忧无虑的脸,他居然就这样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来——
萧鸣玉,你来是要裴应弦死的。
你要杀了她,才能阻止所有的惨剧再度发生,才能阻止天下再次被她烧成一片火海。
而他想要诛杀的对象此时正捧着酒杯递过来,眉目舒展,眼神无辜,看不出一点日后将手染鲜血的模样。
萧鸣玉不合时宜地出神:他应该把“前世”裴应弦做过的一切,怪罪在面前这个十五岁的少女身上吗?
这个裴应弦还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没做过,只是个被裴大人和高亭郡主宠坏了的小孩,她应该承担这些现如今只存在于萧鸣玉记忆中的罪孽吗?
他就在这样莫名生出的纠结与犹疑中机械地接过裴应弦手中的酒杯。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萧鸣玉尝不出丝毫滋味,只听见裴应弦含笑的声音:“如何?甘棠酒若是合公子口味,过几日便给府上送去几坛,正巧我也早就想去府上拜会了。”
萧鸣鸾回应了什么,萧鸣玉听得不太分明。喉头酒气带着隐隐回甘,热意自肺腑间上浮,熏得萧鸣玉有些昏昏然。
他在温酒带来的柔和的眩晕感中确定了两件事:
第一,他现在不可能对裴应弦动手。
现下客观条件是一个方面——裴应弦是高亭郡主独女,当今陛下乃是她的皇姑母,身份尊贵,不容有失。且裴应弦生母裴栩祖上三世为将,威名赫赫,母女两人都练就一身好本事,萧鸣玉是个书生,就算习六艺时练过射术,却绝无能威胁到裴应弦的水平。
况且,裴应弦上辈子是行了许多不仁不义之事,可如今她双手干净,对那些尸山血海一无所知,怎么能现在就用那些罪名来审判她?
万一……万一这一次,她不再那么做呢?
第二……他不想再见到裴应弦了。
至少,在他还无法忘记十二旒之后那张冷漠虚伪的脸的现在,他不想面对十五岁的裴应弦的笑容。
宴会结束后,萧鸣玉与长姐乘车返回萧氏祖宅。
萧鸣鸾对弟弟整个晚上心不在焉的表现表示体谅,见他不愿说额上的伤痕从何而来,便也不再多问,只让他回去好好休息。
马车驶出繁华的路段,郡主府上犹自未歇的乐声渐远了,萧鸣鸾合上眼睛,盘算起过几日入澧阳的行程。
她今年二十一,若非为父丁忧,早该入朝为官。如今丧期刚过不久,皇帝岑瑛便召她去澧阳做谏大夫。
萧氏在朝中势力不小,姐弟三人的母亲萧承安在尚书台任要职,颇得皇帝信任。
如果不是此前萧鸣玉表达过希望留在家中进学的态度,此次征召也该有他的名字。
萧鸣鸾恰想到此处,身旁的萧鸣玉忽然轻声开了口:“大姐,有一事……想与大姐相商。”
“几日后西入澧阳,弟欲与大姐同去,不知可否?”
“你要去澧阳?”萧鸣鸾意外地侧过头,“有什么要事么?”
萧鸣玉面上闪过一丝苦笑:“方才宴会上便在思索,闭门造车终究空谈,我虽一心精进学问,却也不该闭目塞听。我想,在澧阳,应当能学到更多……经书之外的东西。”
他一席话自圆其说、逻辑通畅,萧鸣鸾对他暂避裴应弦的念头一无所知,当即应下:“说得在理,澧阳也有经学大家,你若有心,也可前去请教。只是,入了澧阳,恐怕陛下又会……”
拉你去做官。
分辨出姐姐话音中的犹豫,萧鸣玉答道:“无妨,若有皇命,琮自当领职尽忠。”
他态度变得太快,萧鸣鸾带着思忖的目光沉沉落在他身上,半晌欣慰点头道:“你能想通这点,便再好不过了。”
“我们三日后出发,行李你不必操心,先好好养病吧。”
入澧阳,当然不可能只是为了避开裴应弦。
前世,萧鸣玉在投效裴应弦之前从未入朝为官,只在虞林祖宅中读书进学,偶尔出门,也是拜访几位经学大家,请教的都是学问上的事,不曾涉入政治漩涡。
然而现如今,他既然已经决意不重蹈覆辙,便必须做出一些改变。
动乱开始前,留给他的时间已经很少。他要找机会与两位皇女接触。前世时他应裴应弦的要求,短暂地与现今皇长女晋王岑浩讨论过《诗》《书》,岑浩很聪明,许多地方一点就通,他曾觉得十分遗憾,若是岑浩身体好些,天下未必会乱成那副样子。
至于皇次女岑渺,萧鸣玉与之仅有过几面之缘。裴应弦“偏听偏信、自作聪明”的断言不可尽信,萧鸣玉需得亲自前去判断,究竟谁才是值得他投效的明主。
……无论是谁,都不能再是裴应弦。
况且,作为国都,澧阳先后经历数次战乱,裴应弦初次起兵,便是自微州西入澧阳平乱。
战乱无情,若情势危急,纵使贵为三司九卿也无法幸免。
比起死在相对和平的虞林,裴应弦如果在领兵平乱时死在澧阳……会合理很多。
车轮碾过青石地面,古老的府邸渐渐远了。马车在初升的日轮之下向西行去,萧鸣玉收回回望的目光,倚在椅背上合上眼。
想象中裴应弦死去的画面令他不适,因那张了无生气的姣好面庞,看上去太年轻、太干净、太无辜。
萧鸣玉很难相信,在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之后,他竟还会对裴应弦生出近似于不忍的情绪。
但这确实发生了。十五岁的高亭郡主独女裴应弦,和三十七岁的北燕皇帝裴希……简直是两个人。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想,裴希,别领兵来澧阳。
别走上前世那条路,我们就能井水不犯河水,互不相干地过完这辈子。可一旦你偏偏重蹈覆辙……
我也就别无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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