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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暮春的气息在安城一中愈发粘稠,紫藤花穗的盛放已至尾声,空气中浮动着慵懒的倦意与即将告别的淡香。学生会办公室的窗户敞开着,正对着音乐教室那片被藤蔓缠绕、此刻正上演着生命最后绚烂的紫藤花架。顾星河作为新任的学生会会长,正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艺术节筹备文件里。阳光斜斜地切过窗棂,在橡木长桌上投下明暗交错的格子。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窗外。
窗外,紫藤花瓣如同迟暮的舞者,簌簌飘落,有几片乘着微风,打着旋儿溜进窗台,落在他摊开的、写满密密麻麻方案的策划案上,洇开一点湿润的淡紫痕迹,像一滴无声的、带着花香的叹息。
“星河,”文艺部长黎侒慷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打破了办公室的沉闷。他翻着手里一沓报名表,指尖烦躁地敲着桌面,发出“笃笃”的声响,“合唱团的伴奏人选还是没定下来!高年级那几个会弹钢琴的,不是自己报了独奏节目卯足了劲要表现,就是被话剧社、舞蹈队那些磨人的妖精抢去配乐了……”他抬眼看向顾星河,阳光正好斜斜切过他厚重的黑框眼镜,在桌面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刀刃般的反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顾星河的目光没有离开窗外。紫藤花架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独自坐在琴凳上。月白色的校服衬着乌黑的发,在斑驳的光影里显得格外沉静。正是叶知秋。她微微低着头,纤薄的后背挺直,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起伏流淌,弹奏的并非炫技的李斯特,而是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琴音如同暮春傍晚悄然弥漫的薄雾,温柔、克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旋律深处却又涌动着难以言说的、深沉的情感暗流,像月光下看似静谧流淌的河流,表面波光粼粼,内里却暗藏着不为人知的漩涡。顾星河的心弦仿佛被那旋律轻轻拨动了一下,带来一阵细微的悸动。他清晰地想起上周轮到自己值日,拖完地路过音乐教室时,虚掩的门缝里流泻出的、同样完美无瑕却又带着某种独特气质的琴音。那琴声里有一种他熟悉的东西——一种近乎苛刻的精准和控制力;但更深处,似乎又在某个转瞬即逝的乐句间隙,流露出一丝……难以捕捉的孤寂?一种与世界保持距离的清冷感?
“我去问问叶知秋。”顾星河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笃定和急切,甚至盖过了窗外的风声和花瓣落地的微响。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他抓起搭在椅背上的深蓝色校服外套,动作快得像要逃离这间充满焦虑和文件压力的办公室,逃离黎侒慷眼镜片上那令人不适的反光。
“顾星河!”黎侒慷的声音带着惊愕和一丝不赞同追在他身后,被走廊的喧闹吞没大半,“她可是拒绝了包括六年级那个学生会主席在内的好几个人了!人家又是送进口巧克力又是送玫瑰的,她眼皮都没抬一下!连句‘谢谢’都说得跟冰块似的!她……”后面的话被顾星河甩在了身后,淹没在楼梯间回荡的脚步声里。
他几乎是跑下楼梯的。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剧烈地鼓噪着,分不清是因为奔跑带来的急促喘息,还是因为即将面对那个总是带着一层清冷薄雾、难以捉摸的少女而产生的巨大紧张感,又或者……是心底那丝微弱却执拗的希望?紫藤花架近在眼前,空气中弥漫着即将凋零的花香和湿润泥土特有的、略带腥甜的气息。叶知秋的背影挺直而专注,微垂着头,乌黑的发丝垂落颊边,随着她手指的动作微微晃动。颈后那道小小的、淡粉色的月牙形疤痕,在透过繁密花叶缝隙洒下的细碎光斑下,若隐若现,像一个沉默的印记。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最后一个清澈而略带怅惘的音符如同叹息般消散在暮色渐浓的空气里,余韵悠长,仿佛还缠绕在紫藤苍劲的藤蔓间,久久不肯离去。
脚步声惊扰了这份遗世独立的宁静。叶知秋抬起头,雾气蒙蒙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被打扰的茫然和瞬间的警觉,随即看清了来人。顾星河停在她几步之外,胸膛微微起伏,微微喘着气,额前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学生会长的领带不知何时歪斜了45度角,松松垮垮地挂在颈间,显出几分少见的、与平日沉稳形象不符的狼狈。夕阳的金辉穿透层层叠叠的紫藤花穗,在他身上投下斑驳跳动的光影,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温暖却不安定的光晕。
空气有片刻的凝滞。风穿过花架,带起几片花瓣飘落。顾星河看着那双仿佛蒙着江南烟雨的湖泊般的眼睛,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有些局促、甚至带着点莽撞的倒影。他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那些在学生会办公室里打好的、充满逻辑和说服力的腹稿——关于艺术节的重要性,关于合唱团的困境,关于她的才华多么不可或缺——此刻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最直接、最笨拙、甚至带着点孤注一掷的请求,如同挣脱束缚般脱口而出:
“叶知秋……”他声音因为刚才的奔跑和此刻翻涌的紧张而微微发紧,像一根绷到了极限的琴弦,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你……要不要来学生会帮忙?”他顿了顿,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深吸了一口气,目光下意识地掠过她放在琴谱架上那本熟悉的《肖邦夜曲集》,又迅速抬起,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恳切和不易察觉的脆弱,迎向她沉静的目光,“艺术节……合唱团缺一个钢琴伴奏。”他补充道,声音低沉下去,最后几个字,轻得像羽毛落地,却又重得如同承诺。
叶知秋的手指还轻轻搭在琴键上,指尖下的象牙白键在暮光中泛着温润如玉的光泽。她没有立刻回答。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凝固。夕阳的光线穿过层叠的紫藤花叶,在她白皙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不断移动的光斑,让她的表情显得更加难以捉摸,如同一幅光影交错的印象派画作。她的目光平静地掠过他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滑过他歪斜得有些滑稽的领带,最后落在他那双因紧张而微微握紧、指节泛白的手上。每一秒的沉默都像一个沉重的休止符,重重地敲打在顾星河紧绷的神经上。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奔流的声音,比刚才奔跑时更响,盖过了远处操场上模糊的喧闹,甚至盖过了自己擂鼓般的心跳。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感悄然爬上脊背——帝都音乐厅里那刺耳的降D音似乎又在耳膜深处隐隐作痛,那种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审视、被评估的恐慌感再次攫住了他。他开始后悔自己的冲动,也许黎侒慷是对的,他只是在自取其辱……
就在顾星河几乎要放弃,准备为自己的唐突和冒昧道歉时——
叶知秋的唇角,极其细微地、如同初春冰封的湖面悄然裂开一道缝隙般,向上弯起了一个清浅的弧度。那笑容很淡,很短暂,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转瞬即逝,却像一道微光,瞬间驱散了她眉眼间惯常笼罩的清冷疏离的薄雾。紧接着,那弧度加深了,一个清晰而柔和的、带着温度的笑意在她白皙的脸上漾开,像被一阵和煦的春风吹皱的池水,清泠泠地晕染开来,点亮了她的眼眸。那双总是带着距离感、雾气蒙蒙的眼睛里,此刻清晰地映着窗外紫藤的淡紫光影,亮起一点温润的、生动的光彩,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笨拙又直接的邀请点亮了心灯。
她甚至轻轻地点了下头,幅度很小,带着一种少女的矜持,却有着不容置疑的肯定。
“好啊。”她的声音响起,清泠依旧,像山涧敲击卵石的泉水叮咚,但尾音却微微上扬,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真实的愉悦,像投入水中的石子荡开的最后一道涟漪。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琴房和暮色四合的花架下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悦耳动听。
顾星河完全愣住了。他设想过被拒绝的尴尬,也设想过她冷淡地点点头说“考虑一下”,唯独没预料到会是这样带着温度的笑容和如此轻快、毫无犹豫的应允。那颗悬在嗓子眼、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猛地落回实处,巨大的惊喜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随即又被一种陌生的、微甜的暖流紧紧包裹。他一时竟忘了言语,只是怔怔地看着她脸上那尚未完全褪去的、如同初绽蔷薇般的笑意,看着她眼中那抹驱散了雾气的、亮晶晶的光彩。阳光正好移开,她脸上的光斑消失了,但那笑容带来的暖意,却仿佛永久地烙印在了空气里,也烙印在了他的心上。
后来,当黎侒慷拍着他的肩膀,半是调侃半是惊叹地告诉他,叶知秋是如何干脆利落、近乎冷酷地拒绝了六年级那位颇受欢迎、家境优渥的学长精心准备的、包装精美的比利时进口巧克力,以及一大束娇艳欲滴的红玫瑰,甚至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只留下一个清冷的背影。“冰山美人”、“难以接近”的名号早已悄悄在年级里传开。这个消息像一颗裹着浓郁紫藤花香的硬糖,猝不及防地塞进了顾星河的心底。那甜味丝丝缕缕、霸道地渗透开来,带着点微妙的眩晕感和难以置信的窃喜,让他站在暮春的晚风里,对着满架即将凋谢却因那个笑容而仿佛重新焕发光彩的紫藤,第一次感到了某种近乎“不知所措”的、令人心跳失序的甜蜜。这甜蜜与他背负的沉重责任、心底尚未消散的空洞感、以及对叶知秋身上谜团的好奇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全新的、复杂难言的悸动。叶知秋,这个带着魔都遥远气息、音乐深刻共鸣和月牙隐秘印记的少女,正以一种他完全无法预料、却又无比自然的方式,更深地嵌入他的世界。而前方关于艺术节、关于合唱团、关于两人关系的路,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却也……隐隐透出某种令人期待的、未知的光亮。那道无形的屏障,似乎在“好啊”两个字中,悄然融化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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