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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绪渐染
期末考试前的最后两周,教室里的气氛愈发紧张,连带着林霁也开始紧张起来
林霁把脸埋进厚厚的围巾里。
不是母亲织的那条,是陈默奶奶给的。他最近总是戴着,哪怕教室里热得有些憋闷。
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围巾边缘,粗糙的针织纹理摩擦着皮肤,像一种无声的、秘密的触碰。
他和陈默的见面变得奢侈而零碎。
有时是课间操解散时,拥挤的人潮中,陈默会从后面很轻地拍一下他的肩膀,然后擦肩而过,留下一句压低了的“早”或“天冷了多穿点”。
有时是午饭时间,林霁坐在食堂角落,陈默会端着餐盘“恰好”路过,把一瓶热牛奶或一个橘子放在他桌上,说“多买的,吃不完”。然后不等他回答就走向篮球队那桌喧闹的男生。橘子是冰凉的,牛奶是烫手的,林霁握着它们,觉得自己的体温系统也跟着失调。
图书馆的老位置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约定。他们不一定每次都坐对面,有时陈默会坐在他斜后方,两人之间隔着一排书架。
他们的短信也变了。不再只是“到了吗”“吃了没”,开始有了延展。
陈默会在深夜发来一张模糊的照片:训练馆熄灯后空无一人的球场,篮球架在地上投出狰狞的长影,配文:“刚加练完。安静得吓人。”
林霁会在解物理题到头脑发木时,拍下草稿纸上画坏的一个电路图发过去:“短路了。我的脑子也是。”
陈默回:“需要我当你的导体吗?”
林霁盯着那句话,耳根发烫,不知道怎么接。最后只发了个句号。
陈默回了个笑脸。
一切都在边界上试探,像在薄冰上行走。能感到脚下的冰层在轻微作响,传递着危险的、迷人的震颤,却谁也不愿先退开,或先踏出那彻底破裂的一步。
变化也发生在细微处。林霁发现自己开始留意天气。以前只是看要不要带伞,现在会想:这样的光线,陈默会不会去球场?风大不大,他训练时会不会冷?他甚至记住了陈默训练的时间表,知道周三周五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能训练,结束后他会饿,食堂的包子那时应该卖完了。
他也开始“不小心”多带一些东西:一包备用纸巾(陈默训练完总是一头汗),甚至一本从母亲书架上“借”来的旧摄影理论书(他看不懂,但觉得陈默会喜欢)。
这些小动作让他觉得自己陌生。像个蹩脚的间谍,笨拙地经营着一个只有自己知道的后勤补给站。而“补给”的对象,对此一无所知,或装作一无所知。
周三下午,天色阴沉得像要压下来。最后一节自习课,林霁从题海中抬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操场。篮球场空着,陈默今天应该去校外打练习赛了。心里某个角落,也跟着空了一块。他怔了怔,被自己这没来由的失落弄得有些狼狈,赶紧低头,笔尖用力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响声。
前排的周婷忽然回头,递过来一张折叠的小纸条。林霁一愣,接过。周婷已经转回去了,背影安静如常。
他悄悄在桌下展开纸条。上面是周婷娟秀的字迹:
“你最近有点不一样。好像……没那么累了?”
林霁捏着纸条,指尖微微发麻。没那么累了?不,他更累了。夜里睡得更晚,白天神经绷得更紧,要在母亲面前维持完美的平静,要在题海里保持专注,还要分神去感觉另一个人存在的气息。这怎么会不累?
可奇怪的是,在这种精疲力尽的累里,又滋生出一丝诡异的、活着的实感。像冻土深处,有东西在笨拙地拱动,想要破土。
放学时,雨毫无预兆地砸下来,又急又猛。没带伞的学生们挤在教学楼门口,哀嚎一片。林霁站在人群边缘,看着外面白茫茫的雨幕。母亲今天加班,让他自己回家。他摸出手机,想叫车,信号格微弱地闪烁。
人群忽然小小地骚动了一下。林霁抬头,看见陈默从体育馆方向跑过来,校服外套顶在头上,身上已经湿了大半。他跑到门口,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目光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很快定格在林霁身上。
他挤过人群,走到林霁身边,肩膀轻轻碰了他一下。“没带伞?”
“嗯。”
“我也没。”陈默说着,却把手里一个塑料袋递过来,“但这个,给你。”
林霁接过,里面是一件叠好的干爽卫衣,还有一条毛巾。“这是……”
“我的备用衣服,刚去更衣室拿的。”陈默语气随意,“看你站这儿发呆,估计得等半天。先擦擦,别着凉。”
旁边有男生起哄:“默哥,我的呢?我也湿了啊!”
陈默笑骂:“滚蛋,你自己跑回去。”
起哄声更大了。林霁握着那袋还带着陈默体温的衣物,站在各种含义不明的目光和笑声中,脸颊迅速烧起来。他想说“不用”,想说“你自己穿”,但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陈默却像没察觉他的窘迫,凑近了些,压低声音,几乎贴着他耳朵说:“毛巾是新的。衣服我洗干净的。” 温热的气息混着雨水的潮湿,拂过耳廓。
林霁猛地一颤,像被细小的电流击中。
“走了。”陈默退开,朝他摆摆手,转身又冲进雨里。没再看他。
林霁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消失在雨中的背影,手里紧紧攥着塑料袋。毛巾柔软,卫衣是简单的黑色,触手微凉,却仿佛烫手。周围的声音渐渐模糊,只剩下自己如鼓的心跳,和塑料袋窸窣的轻响。
那天晚上,林霁没有穿那件卫衣。他把它仔细地挂在自己衣柜最里面,和母亲买的那些规整的衣服隔开。关上衣柜门时,他停顿了很久,仿佛关起了一个滚烫的秘密。
睡前,他给陈默发了条短信:“衣服,怎么还你?”
过了很久,陈默回:“先放着。不急。”
又过了一会儿,追加一条:“别洗。就那样放着。”
林霁看着那行字,黑暗中,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困惑而悸动的脸。别洗?为什么?他想起陈默身上总是干净的洗衣粉味,混合着汗水和阳光的气息。那件卫衣上,是不是也留着同样的味道?
这个念头让他呼吸一滞。他把手机扣在胸口,闭上眼睛。衣柜的方向,在黑暗中沉默着,却像一个散发着微弱热源的磁场。
期末考试终于来了。考前的周末,林霁被母亲摁在家里做最后的冲刺。书房的门关着,母亲每隔一小时进来送一次水果或牛奶,目光扫过他摊开的试卷和笔记,带着审视的安心。
林霁坐在书桌前,笔尖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写写画画。等他回过神来,发现满纸都是凌乱的线条,仔细看,隐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运球投篮的身影。他慌忙把纸揉成一团,塞进垃圾桶最底下。
手机静音了,但他总忍不住隔一会儿就看一眼。陈默一整天都没发消息。是在复习?还是去训练了?他点开那个只有字母“C”的联系人,对话框停留在昨晚陈默那句“别洗”。往上翻,是这些天零碎而温暖的交流,像散落的珍珠。
他忽然很想问:“你在干嘛?”
但手指悬在发送键上,终究没按下去。太奇怪了。太逾越了。他们之间,还没有可以随时问“你在干嘛”的资格。
这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像有羽毛在心尖上轻轻搔刮。痒,却挠不到。
周日晚,母亲终于放他出门“透透气”,时限一小时。他鬼使神差地走向了那条老巷。远远地,他看见陈默家二楼的窗户亮着灯,暖黄色的光,在冬夜里看起来格外温暖。他站在巷口的阴影里,看了很久,直到那盏灯熄灭。
他转身离开时,手机震了一下。
陈默发来一张照片。是从那个窗口拍的,镜头对着玻璃,映出窗外模糊的夜色和屋里一小片温暖的光晕,还有拍照人隐约的轮廓。
“刚在整理相机。看见巷口有人,像你。看错了?”
林霁的心脏猛地一跳。他下意识地回头,那扇窗户已经黑了。他站在那里,冷风吹过发热的脸颊。
过了很久,他回:“嗯,看错了。我在家复习。”
发送。谎言让他舌尖发苦,却又带着一种堕落的、隐秘的甜。
陈默回得很快:“好好复习。考完试……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秘密。考好了就告诉你。”
对话到此为止。林霁握着手机,站在寒冷寂静的街头,却觉得心里那个空了很久的角落,被这句似是而非的许诺,轻轻地、缓缓地填上了一点什么。
他抬头,深冬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城市灯火映出的暗红色光晕。但他好像看见了一颗,只为他亮起的、微小而固执的星。
考完最后一科的那天下午,雪终于落了下来。细碎的,安静的,不像雨那样喧哗。学生们冲出教室,在雪地里欢呼奔跑,把沉重的书包抛向空中。
林霁慢慢收拾好东西,走出教学楼。雪落在他睫毛上,凉丝丝的。他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找到。
手机响了,是陈默。
“看左边。”
林霁转头。篮球场边的香樟树下,陈默靠着树干站着,没穿校服外套,只穿着那件他见过的灰色卫衣,双手插在兜里,正看着他笑。雪花落在他头发和肩头,他也没拂去。
隔着纷扬的雪和喧闹的人群,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
林霁站在原地,没有动。心脏在胸腔里平稳而沉重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陈默朝他走过来,脚步踩在薄薄的积雪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在林霁面前站定,呼吸在冷空气中化作白雾。
“考得怎么样?”他问,眼睛很亮。
“还行。”林霁答,声音有点干。
“那就好。”陈默笑了笑,“还记得我说,考完带你去个地方吗?”
“记得。”
“现在去?”
林霁看了一眼远处陆续被家长接走的同学,又看了一眼母亲可能随时会打来的电话。雪落在他鼻尖,融化,冰凉。
“现在去。”他说。
陈默眼里的笑意加深了。他转身,很自然地说:“跟紧,雪天路滑。”
林霁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踩着他留下的脚印。雪还在下,温柔地覆盖住城市的喧嚣,也覆盖住他们身后那些规整的、期待的、令人窒息的脚印。
前方是哪里,他不知道。
但这一刻,走在另一个人的脚印里,走向一个未知的“秘密”,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近乎莽撞的自由。
而那种在心底拱动了整个冬天的东西,似乎终于,怯生生地,探出了一点鲜嫩的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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