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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言
流言起时,没有声音。
下午陈玥回到学校的时候,开始发现有些不对劲。起初只是课间走廊上,几个聚拢的背影在陈玥经过时,忽然被按下了静音键,只余下一种黏稠的、意味深长的沉默。接着是去办公室交作业,隔壁班的老师从教案上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掺进了一丝探究的遗憾。
陈玥回到教室的时候,班级里正在发小测试卷。
试卷从前排传下来,纸页摩擦的沙沙声里,他听见后座两个女生压低的交谈:
“……所以说,哪有什么无缘无故的好?”
“就是,实验班谁不是人精……”
声音在陈玥接过试卷的瞬间戛然而止,他捏着试卷边缘,题目在眼前模糊了一秒,又迅速聚焦。一切恍然大悟:这是赵曜昨晚押中的那道电磁复合场大题,连数字都没变。
陈玥提起笔。笔尖悬在答题卡上,迟迟没有下笔。
流言的版本有很多,核心无非两个:一是赵曜这个转学生拼命巴结他这个年级第一,手段十分殷勤,让人不禁怀疑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交易;二是陈玥这个第一当得太轻松,背后是不是有金钱交易,是不是有攀附关系却不可知会。
荒谬。但又精准得可怕。
精准地刺中了陈玥最隐秘的惶恐,他知道这一切本不该属于他。
陈玥落下笔尖。解题步骤从记忆深处自动涌出,流畅自如早已成为了肌肉记忆。他一边写,一边用余光扫过右侧。
赵曜坐得很直,校服领口熨帖地贴着脖颈。他做题的速度极快,笔尖几乎不离开纸面,行云流水。仿佛那些在走廊、食堂、楼梯间发酵的窃窃私语,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陈玥收回目光,下意识地咬紧下嘴唇,他的注意力被分割成两半:一半在应付试卷上那些对他来说依然艰深的题目—;另一半则悬在半空,像雷达一样扫描着整个教室的磁场,捕捉每一道投向他和赵曜的目光。
那些目光有好奇,有审视,有不加掩饰的嫉妒,也有……同情?
陈玥的笔尖在纸上戳出了一个微小的凹痕。
同情什么?同情他被一个别有用心的朋友缠上?还是同情赵曜,费尽心机却可能攀错高枝?
胃里泛起一阵熟悉的抽搐。在原世界,当他在数学课上被点名回答难题却只能沉默时,当他在父母问起这次排名如何而只能含糊其辞时,那种混合着羞愧、愤怒与无力的灼烧感,和此刻如出一辙。
只是这一次,他坐在了风暴的中心。曾经渴望的关注,如今成了钉住他的刑架。
交卷铃响。陈玥几乎是机械地起身,把试卷放在讲台上。走出教室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最后那道题,”赵曜的声音贴着耳廓响起,太近了,“你用能量守恒做的?”
陈玥侧过头。赵曜与他并肩走着,脸上是那种惯常的、无懈可击的浅笑。走廊的阳光从他身后涌来,给他整个人镀上毛茸茸的金边,看起来温暖又坦荡。
“嗯。”陈玥简短地应道,加快了脚步。
“聪明。”赵曜跟上,步调轻松,“比用动力学省两步。不过老刘可能更想看过程……”
“赵曜。”陈玥突然停下。
走廊窗外的梧桐树影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几个同学从他们身边经过,脚步放慢,眼神斜瞟。
“那些话,”陈玥压低声音,确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你听到了吗?”
赵曜脸上的笑容没有变化,甚至更舒展了一些。他微微歪头,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陈玥紧绷的脸:“哪些话?”
他在装傻。或者说,他在享受这一刻,享受陈玥终于主动提起这个话题,享受这场被迫的共谋。
陈玥看进他眼底。在那片温暖的琥珀色深处,他再次捕捉到了他那冷静的、置身事外的观察。赵曜在看他如何反应。
“没什么。”陈玥别开视线,重新迈步。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发胀,胀得发疼。
“陈玥。”赵曜在身后叫他,声音里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无奈的柔和,“别人的话,又没必要在意。”
陈玥没有回头。他知道赵曜此刻的表情一定是那种带着理解和包容的微笑,足够让任何旁观者觉得,是陈玥小题大做,是陈玥放不下身段,是陈玥……配不上赵曜这份坦荡的好。
这是高明的反击。陈玥想。用绝对的从容,衬托出自己的局促;用无可指摘的姿态,将自己钉死在计较者的位置上。
流言在继续发酵。
陈玥的决定是彻底沉入学习,课间不再离开座位,午休也留在教室刷题。他用成堆的试卷和练习册,给自己筑起一道沉默的高墙。恰好原主的身体早已习惯这种状态,不稍一会儿,陈玥在解题时的专注便能屏蔽一切杂音,那种征服难题的快感虽然短暂,却真实让他感到安心。
可赵曜却不按常理出牌。
自那次对话之后,赵曜越发主动与陈玥靠近。
他会在人最多的食堂,自然地坐到陈玥对面,把自己餐盘里的鸡翅夹过去;他会在课间,当着半个班同学的面,把自己厚厚的竞赛笔记放在陈玥桌上;他甚至在体育课自由活动时,穿过整个操场走到独自练习投篮的陈玥身边,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篮球,手腕一扬,把球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空心入网。
“手腕要放松。”赵曜把球抛回给他,笑容在阳光下晃眼,“太用力反而会变形。”
周围一片寂静。打球的男生们停下动作,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陈玥抱着球,橡胶粗糙的表面硌着掌心。赵曜他校服领口下锁骨的轮廓明晰,再往上,是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挑衅的坦然,额角细密的汗珠在太阳的照射下反光。
陈玥感到有些刺眼。他明白赵曜这些刻意的亲昵背后,不是澄清为了澄清,亦或是维护。他要的是绑定。在流言的风暴眼里,用更紧密、更公开的联结,将两人牢牢捆在一起。
陈玥拍了一下球。撞击地面的闷响在寂静中格外突兀。然后他转身,运球,起跳,投篮,但是动作因为紧绷有些僵硬,最终球砸在篮筐边缘弹开。
“确实。”他捡回球,没看赵曜,“我太用力了。”
他抱着球走向场边,背对着那些目光。头也不回,只留下一道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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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放学的时候陈玥故意留到最后的。值日生打扫完离开后,教室里空无一人,陈玥慢悠悠地在座位上整理错题本,一笔一划,不紧不慢。窗外的光斜射进来,将桌椅的影子拉成怪异的长条,形成错杂的栅栏。
熟悉的脚步声在门口响起。
陈玥立即警觉,但没有抬头。
赵曜走进来,将校服外套搭在肩上。他在陈玥前面的座位反着坐下,手臂搭在椅背上,看着陈玥写字。
空气凝滞。只有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远处操场隐约传来的哨音。
“你在等我吗。”赵曜说。
陈玥停下笔。墨水在纸面洇开一个微小的点。他终于抬起眼。
此时赵曜的脸上没有笑。温和的面具下露出了有些疲惫的、真实的轮廓。他的眼睛在夕阳下是更深的琥珀,几乎接近褐色,里面翻涌着陈玥看不懂的情绪。
“那些话,”赵曜开口,声音比平时低,带着一点点沙哑,“你在意吗?”
陈玥看着他。开始有些疑惑赵曜这句话的含义。那种游刃有余的掌控感从手中裂开,透出底下真实的、或许同样惶惑的内里。
“你不在意?”陈玥反问。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不露出破绽。
赵曜沉默了。他的目光落在陈玥脸上,专注得像要把他每一寸表情都看穿。夕阳透过窗户,将两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侧面的白墙上。墙上的影子肩膀挨着肩膀,发梢几乎交融,在墙壁的平面上,构筑出一个看似亲密无间的、巨大的黑色连体轮廓。
“我只在意,”赵曜终于说,每个字都吐得很慢,像在咀嚼其间的重量,“你怎么想。”
陈玥看着那影子,心脏骤然一缩。
墙上的影子随着夕阳角度的变化,又靠近了一些,几乎完全重叠。他的影子和赵曜的影子,在墙上变成一个分不清彼此的、庞大的黑暗。
他该说什么?说他觉得这一切都是算计?说他看穿了那份好背后的利用?说他害怕自己只是赵曜用来确认正确后就会丢掉的无关紧要的物品?
还是说……他其实在害怕别的东西。
害怕自己正在习惯这份好。害怕在赵曜专注的目光里,那个冒牌货陈玥,竟然也生出了一丝可耻的贪恋。他贪恋被如此强烈地需要,贪恋在这陌生的云端世界里,有一个人如此固执地要与他绑定在一起。
即使这绑定,始于一场算计。
“我不在意他们。”陈玥听见自己的声音说,清晰,稳定,在空旷的教室里回荡。
他停顿,空气仿佛凝结。墙上的影子静止不动。
然后他补上后半句,一字一顿:
“但你又为什么在意我。”
赵曜的眼睛微微睁大。一瞬间的惊讶与慌乱,在被戳穿后下意识地本能防御。
然后,赵曜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收拢。他重新戴上微笑的面具,退回到一种更彻底的空白。紧接着他站起身,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的刮擦声。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转身,朝教室门口走去。夕阳把他的背影拉得很长,长到几乎触及陈玥的脚尖。那背影在空旷的长廊里,在逐渐暗淡的光线中,显得异常单薄。
陈玥坐在原地,没有动。
他看着赵曜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被寂静吞没。
然后他转过头,再次看向那面白墙。
夕阳又下沉了一些,光影移动。墙上那曾紧密重叠的、巨大的黑色影子,此刻已经分离,扭曲,变形,最后随着光线的彻底偏移,彻底消失。
只剩下一片空白。
空得令人心悸。
陈玥慢慢收拾好书包,拉上拉链。金属齿咬合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
他走出教室,锁上门。钥匙在锁孔里转动,发出“咔哒”一声脆响,像给什么暂时画上了句点。
长廊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
走到楼梯口时,陈玥停下来,从书包侧袋里掏出那个浅灰色的文件夹——
他翻开,找到写有算式的那一页。
陈玥用手指摩挲着那行小字。纸面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尖。
然后他合上文件夹,而走到走廊尽头的垃圾桶旁。
他抬起手,停顿了一秒。
垃圾桶张着黑色的口,里面是废纸和零食包装袋。
最终,他没有松手。
他把文件夹重新塞回书包,拉好拉链,转身走下楼梯。
台阶一级一级向下,仿佛没有尽头。昏暗的光线里,他脑中想起赵曜刚才离开时的背影。
那样单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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