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深景

　　九月的南京，暑热还未完全退去，梧桐叶却已开始泛黄。
　　林桐深站在南京大学仙林校区的门口，看着“诚朴雄伟，励学敦行”的校训石刻，深吸了一口气。身边是拖着行李箱的新生和家长，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兴奋与期待。
　　“同学，需要帮忙吗？”一个热情的声音响起。
　　林桐深转头，看到一个穿着志愿者马甲的男生，笑容灿烂，露出两颗虎牙。
　　“我是迎新志愿者陈安生，大三的。”男生指了指胸前的名牌，“你是新生吧？哪个学院的？”
　　“文学院，汉语言文学专业。”林桐深回答。
　　“文学院啊！”陈安生眼睛一亮，“巧了，我也是文学院的，不过我是新闻系的。来，我带你去报到点。”
　　陈安生不由分说地接过林桐深的行李箱，领着他往校园里走。一路上，他滔滔不绝地介绍着校园的各个建筑：“这是杜厦图书馆……那边是方肇周体育馆……前面就是文学院了，我们院在仙林校区最漂亮的那栋楼……”
　　林桐深默默听着，目光在校园里逡巡。南大的梧桐比镇江一中的更高大，枝叶在空中交织，形成一条绿色的隧道。阳光从叶隙间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到了。”陈安生在一栋红砖建筑前停下，“这里就是文学院楼。报到点在二楼的报告厅，你上去就行。我帮你看着行李。”
　　“谢谢学长。”
　　“客气什么。”陈安生摆摆手，“对了，你宿舍分在哪里？”
　　林桐深看了眼通知单：“12栋，302。”
　　“巧了，我住11栋，就在你们对面楼。”陈安生笑得更灿烂了，“以后有事随时找我。”
　　林桐深报完到，领了校园卡和宿舍钥匙，回到楼下时，发现陈安生还在等他。
　　“走吧，送你去宿舍。”陈安生重新拉起行李箱，“对了，你宿舍是几人间？”
　　“四人间。”
　　“那挺好的，我大一住的六人间，挤得要命。”陈安生说，“你室友应该已经到了，文学院的新生宿舍一般会安排同专业的在一起。”
　　12栋302的门虚掩着。林桐深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欢快的声音：“请进！”
　　推开门，一个戴着圆框眼镜的男生正站在梯子上贴海报。听到动静，他转过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你好！你是林桐深吧？我是周子彤，我们俩的床挨着。”
　　“你好。”林桐深点头，又看向房间里的另一个人。
　　靠窗的桌边坐着一个男生，正低头看书。听到声音，他抬起头，推了推眼镜：“吴徐。”
　　简短的自我介绍后，继续低头看书。
　　“他就这样，话少，但人挺好的。”周子彤从梯子上跳下来，拍了拍手，“你是第三个到的，还有一个床空着，说是下午到。”
　　林桐深选了靠门的床铺，开始收拾行李。他把简景送的指南针放在书桌最显眼的位置，又把那本《苏州古典园林》摆在书架的第二层。
　　“你喜欢苏州园林？”周子彤凑过来看，“我去过拙政园，真的超美！”
　　“嗯，暑假刚去过。”林桐深说。
　　“我是南京本地人。”周子彤开始自顾自介绍起来，“从小就在南大旁边长大，对这学校熟得跟自己家一样。吴徐是扬州人，学霸，高考是我们省文科前五十。”
　　吴徐抬起头，淡淡地说：“过去的事了。”
　　林桐深笑了笑，继续整理东西。他把衣服一件件挂进衣柜，书本码放整齐，最后从行李箱底部拿出一个铁盒——里面装着他和简景所有的信件。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简景发来的消息：“到了吗？”
　　“到了，在宿舍。”
　　“室友怎么样？”
　　“一个活泼，一个安静，挺好的。”
　　“那就好。我刚办完入学手续，苏大校园也挺大的，就是没那么多梧桐。”
　　“苏州的梧桐和南京的不一样。”林桐深打字，“各有各的美。”
　　“哲学系新生说话就是不一样。”简景回了个笑脸。
　　“我不是哲学系的。”
　　“我知道，开个玩笑。”简景说，“晚上给你打电话？”
　　“好。”
　　傍晚，周子彤提议一起去食堂吃饭。三人刚走出宿舍楼，就遇到了陈安生。
　　“哟，收拾好了？”陈安生抱着一摞书，看样子刚从图书馆出来，“走，我带你们去四食堂，那里的小笼包一绝。”
　　四食堂里人头攒动，新生和老生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各种食物的香气。陈安生熟练地帮他们找座位、占位置，然后去窗口排队买饭。
　　“学长人真好。”周子彤感叹。
　　“确实。”林桐深点头。
　　吴徐没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陈安生的背影。
　　吃饭时，陈安生介绍了文学院的一些情况：有哪些值得选的课，哪位教授讲课有趣，哪个老师的课最好不要逃……
　　“对了，明天晚上有新生欢迎会，在文学院报告厅。”陈安生说，“你们一定要来，可以认识很多学长学姐。”
　　“学长会去吗？”周子彤问。
　　“去啊，我是学生会文艺部的，还得帮忙布置场地呢。”陈安生笑，“不过我得提前走，我弟那天晚上有演出，我得去捧场。”
　　“学长还有个弟弟？”林桐深问。
　　“嗯，双胞胎弟弟，陈安夕，在艺术学院学钢琴。”陈安生说，“不过我们俩性格完全不一样，他比我安静多了。”
　　吃完饭，陈安生又带他们在校园里逛了一圈，指点了几个重要的地点：教学楼、图书馆、体育馆、校医院。天色完全暗下来时，他才挥手告别。
　　回到宿舍，第四个室友已经到了——一个来自东北的男生，叫赵明轩，说话带着浓重的口音，人很豪爽。
　　林桐深洗完澡，躺在床上等简景的电话。九点整，手机准时响起。
　　“喂？”
　　“在干嘛？”简景的声音从听筒传来，带着一点电流声。
　　“躺着，等你的电话。”
　　简景笑了：“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学长很热情，室友也不错。”林桐深顿了顿，“就是……有点想你。”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我也是。”简景轻声说，“今天办手续的时候，看到校园里成双成对的新生，就想要是你也在就好了。”
　　“我们可以视频。”林桐深说，“周末的时候。”
　　“嗯。”简景应了一声，“对了，我们宿舍四个人，有一个是苏州本地人，另外两个一个来自徐州，一个来自无锡。那个无锡的男生特别会做菜，说周末要给我们露一手。”
　　“那你多吃点。”林桐深说，“你太瘦了。”
　　“知道了，林妈妈～”简景调侃道。
　　两人又聊了半个小时，直到宿舍熄灯。挂电话前，简景说：“下周我可能要忙一点，学生会招新，我报了名。”
　　“你想进学生会？”
　　“嗯，想试试。”简景说，“你呢？有什么打算？”
　　“我……还没想好。”林桐深老实说，“可能会加个读书社之类的。”
　　“慢慢来，不着急。”简景说，“早点睡，明天还有一天的新生活动吧？”
　　“嗯，晚安。”
　　“晚安。”
　　挂断电话，林桐深盯着天花板看了很久。宿舍里很安静，能听见周子彤轻微的鼾声，和吴徐翻书的声音。
　　他突然意识到，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生活。没有父母的监督，没有老师的催促，一切都要自己安排。
　　第二天的新生欢迎会，文学院报告厅里坐满了人。林桐深和周子彤、吴徐一起坐在中间靠后的位置。
　　晚会开始前，陈安生果然在台上忙碌，调试音响，摆放椅子。他穿着一件红色的志愿者马甲，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七点整，晚会正式开始。文学院副院长致辞，各系主任介绍专业，然后是学长学姐代表发言。
　　代表学长发言的是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看起来文质彬彬，讲话有条不紊。代表学姐发言的则是一个长发女生，声音柔和，笑容温暖。
　　“那个学姐叫李余念，大我们两届，汉语言文学专业的，是我们院的才女。”周子彤小声说，“我表姐和她一个社团，说她人特别好。”
　　林桐深点点头，目光却被台上另一个人吸引了。
　　那是一段钢琴独奏，演奏者背对着观众，只能看到一个挺拔的背影和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跳动。曲子是肖邦的《夜曲》，流畅而忧郁。
　　“那就是陈安学长的弟弟，陈安夕。”周子彤继续科普，“听说他钢琴过了十级，本来可以考中央音乐学院的，但不知道为什么来了南大艺术学院。”
　　一曲终了，掌声雷动。演奏者起身鞠躬，转过来的瞬间，林桐深看到了他的脸——和陈安生有七八分相似，但气质完全不同。陈安生的笑容像阳光，温暖直接；而陈安夕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表情，眼神淡漠，像是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
　　他鞠躬后就匆匆下台，甚至没等主持人说感谢词。
　　“他就这样，不太喜欢社交。”陈安生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们身边，苦笑道，“我让他等会儿一起拍照，他说有事，先走了。”
　　“弹得真好。”林桐深由衷地说。
　　“是啊，他从小就喜欢钢琴。”陈安生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时候我觉得，钢琴才是他真正的亲人。”
　　晚会结束后，陈安生说要请他们喝奶茶。一行四人来到学校外的奶茶店，刚点完单，就看到李余念和一个女生也走了进来。
　　“安生，这么巧。”李余念笑着打招呼。
　　“陈同学”陈安生站起来，“你们也来喝奶茶？”
　　“嗯，刚开完会。”李余念的目光落在林桐深他们身上，“这几位是？”
　　“新生，我负责接待的。”陈安生介绍，“林桐深、周子彤、吴徐。这是李余念学姐，我们院学生会学习部部长。”
　　“学姐好。”三人齐声说。
　　“你们好。”李余念微笑，“以后学习上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找我。”
　　等李余念她们取了奶茶离开后，周子彤小声说：“余念学姐真的好温柔啊。”
　　“嗯，她是那种对谁都很好的人。”陈安生吸了一口奶茶，“不过……”
　　“不过什么？”周子彤追问。
　　“没什么。”陈安生摇摇头，“就是觉得她有时候太温柔了，容易被人利用。”
　　这个话题没有继续。喝完奶茶，陈安生说要去看他弟弟的演出，匆匆离开了。
　　回宿舍的路上，吴徐突然开口：“陈安生学长，好像很照顾他弟弟。”
　　“双胞胎嘛，感情好正常。”周子彤说。
　　“但陈安夕学长看起来……不太领情。”林桐深想起陈安夕下台时的表情。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吴徐淡淡地说。
　　大学生活正式开始了。林桐深每天上课、去图书馆、参加社团活动，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他加入了读书社，每周三晚上有读书分享会；又报名了志愿者协会，周末有时会去社区帮忙。
　　简景在苏州大学也很忙。他成功进入了学生会外联部，经常要联系商家拉赞助，组织活动。两人每天都会发消息，但电话和视频的时间越来越少。
　　第一个周末，他们约好视频。晚上九点，林桐深戴上耳机，打开电脑。
　　简景的脸出现在屏幕上，背景是宿舍的书桌。他看起来有点疲惫，但眼睛很亮。
　　“今天怎么样？”林桐深问。
　　“累死了，跑了一天拉赞助。”简景揉了揉太阳穴，“不过谈成了两家，部长夸我能干。”
　　“厉害。”林桐深由衷地说，“吃饭了吗？”
　　“吃了，食堂的糖醋排骨，没你做的好吃。”
　　林桐深笑了：“我什么时候给你做过糖醋排骨？”
　　“梦里。”简景也笑了，“你呢？大学生活还适应吗？”
　　“嗯，挺好的。”林桐深说，“就是有时候会觉得……有点孤单。”
　　屏幕那头的简景沉默了一会。
　　“我也是。”他轻声说，“特别是在热闹的场合，会突然想起你。”
　　两人聊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简景的室友催他洗澡。挂断视频后，林桐深坐在电脑前发了很久的呆。
　　他想起高中时，他们只需要穿过几间教室就能见到彼此。而现在，隔着两百多公里，隔着不同的课表和日程。
　　成长意味着自由，但也意味着距离。而他们需要学会的，就是在距离中保持靠近。
　　十月中旬，文学院组织了一次秋游，去栖霞山看红叶。大一新生基本都报名了，加上一些学长学姐，浩浩荡荡三辆大巴车。
　　林桐深和周子彤、吴徐坐在一起。车开出市区后，周子彤开始活跃气氛，讲笑话，唱歌，逗得全车人哈哈大笑。吴徐则一如既往地安静，看着窗外的风景。
　　坐在他们前排的是陈安生和李余念。陈安生一直在说话，李余念偶尔点头，微笑，但林桐深注意到，她的目光常常飘向窗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郁。
　　到达栖霞山时，已经是上午十点。秋天的山色斑斓，枫叶红得像火，银杏黄得耀眼。学生们三五成群，沿着山路向上走。
　　林桐深走着走着，发现自己落后了大部队。他索性放慢脚步，享受一个人的宁静。山路两旁是高大的枫树，阳光透过红叶洒下来，将整条路染成暖色调。
　　走到半山腰的亭子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安夕独自坐在亭子里，面前摆着画板，正在写生。他没有发现林桐深，专注地画着眼前的风景。
　　林桐深犹豫了一下，没有打扰他，继续向上走。
　　山顶的视野开阔，能看到远处的长江和南京城。风很大，吹得人衣袂飘飘。林桐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拿出手机给简景发了张照片。
　　“栖霞山的红叶，很美。”
　　几分钟后，简景回复：“苏州天平山的红叶也红了，昨天刚去过。”
　　接着发来一张照片，是他站在枫树下的自拍，笑容灿烂。
　　林桐深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突然很想念那个笑容。
　　“同学，能帮我拍张照吗？”一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抬头，是李余念。她一个人站在观景台边，长发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当然可以。”林桐深接过她的手机。
　　李余念靠在栏杆上，背后是漫山红叶。她笑得很温柔，但林桐深按下快门的瞬间，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落寞。
　　拍完照，李余念走过来看照片：“拍得真好，谢谢你。”
　　“不客气。”
　　李余念在他旁边的石头上坐下：“你是陈安生负责的新生吧？林……桐深？”
　　“是的，学姐记得我？”
　　“嗯，安生经常提起你，说你很安静，但很认真。”李余念笑了笑，“他说你总让他想起一个人。”
　　“谁？”
　　“他弟弟，安夕。”李余念望着远处的山峦，“安夕以前也是这样，安静，内向，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林桐深不知该如何接话。
　　“但是后来……”李余念没有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大学生活还适应吗？”
　　“挺好的。”
　　“那就好。”李余念站起身，“如果你有任何问题，学习上，生活上，都可以找我。我……很乐意帮忙。”
　　她离开后，林桐深又在山顶坐了很久。下山时，他再次路过那个亭子，陈安夕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个空画架。
　　回程的大巴上，陈安生坐到了林桐深旁边。
　　“今天玩得怎么样？”他问。
　　“挺好的，栖霞山很美。”
　　“余念学姐找你说话了？”陈安生突然问。
　　林桐深愣了一下：“嗯，让我帮她拍了张照。”
　　“她人很好，就是……”陈安生欲言又止，“算了，不说这个。对了，下周读书社有活动，你要来吗？余念学姐是社长。”
　　“我会去的。”
　　陈安生点点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看起来很疲惫。
　　林桐深看向窗外，夕阳西下，将天空染成橙红色。大巴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载着他们返回校园，返回各自的日常。
　　手机震动，是简景的消息：“回到学校了吗？”
　　“在路上。”
　　“注意安全。我今晚要赶一个策划案，可能不能视频了。”
　　“没事，你忙。”
　　“周末一定补上。”
　　林桐深收起手机，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色。他突然明白，大学生活就像这辆行驶中的大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的地，自己的节奏。有些人会并肩坐一段路，有些人会提前下车，有些人会中途上车。
　　而他和简景，像两辆并行的大巴，在不同的道路上，朝着相似的方向前进。偶尔会在服务区相遇，交换旅途见闻，然后继续各自的路程。
　　但这没关系。只要目的地相同，只要记得彼此的方向，就总能找到交汇的时刻。
　　大巴驶入南京城时，华灯初上。城市的夜晚刚刚开始，而他们的故事，也还在继续书写。
　　梧桐叶在秋风中飘落，铺满校园的小路。每一片落叶都记录着一个夏天的结束，和一个秋天的开始。
　　而在苏州，在南京，在两个不同的城市里，两棵年轻的树正在努力扎根，努力生长，努力靠近彼此努力靠近的灵魂。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