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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奥决定暂时不再想了。
这个决定并非出于豁然开朗的领悟,而是身体和神经发出的疲惫警报。连续几天高强度的信息冲击像潮水般冲刷着他本就脆弱的精神堤坝。怀疑、迷茫、隐约的恐惧,还有对过往生活不自觉的比较,这些念头昼夜不息地在他脑子里打转,消耗着他从优质食物和安稳睡眠中汲取来的那点有限能量。
他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他没被外面的世界压垮,恐怕要先被自己内心的漩涡吞噬。身体是诚实的,即使床垫再柔软,食物再美味,持续的焦虑和思虑过度依然让他的肌肉僵硬,眼底发青,一种深层次的倦怠感如影随形。头脑或许还想冲锋陷阵地探究,但身体这座堡垒已经摇摇欲坠,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于是,他选择了最原始,也最熟悉的方式来对抗这种精神的耗竭:劳动。纯粹的、重复的、与土地打交道的体力劳动。这是他从小刻入骨髓的本能,是他在茫然无措时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走向他的那块地。生菜和罗勒的嫩芽已经舒展开来,绿得鲜亮;番茄苗长高了些,茎秆变得结实。看到它们,一种简单的欣慰感掠过心头。他蹲下身,开始除草,动作仔细而专注,手指拂过湿润的泥土,将那些抢夺养分的细小杂草连根拔起。这个过程不需要思考,只需要眼和手的配合,以及身体微微前倾的平衡感。
干完自己地里的活,他直起身,看了看旁边几块似乎无人照料或主人只是偶尔来的地块。他找到莉莉。
“那些地……如果没人种,荒着也是荒着,我能帮忙打理吗?”他问得有些犹豫,不确定这是否符合规定。
莉莉有些惊讶,但很快露出笑容:“当然可以!如果你有兴趣和时间,我们非常欢迎。实际上,有些住户只是申请了地,但可能精力不济或兴趣转移了。你能帮忙照看,收成可以分一部分给你,或者折算成额外积分,也可以直接补充到疗养院的食材库里,让大家共享。你看怎么样?”
“就补充到食材库吧。”奥几乎没怎么想就回答。他需要的是“做事”本身,而不是更多的积分或私有物。而且,想到自己种的东西能被更多人吃到,这种感觉……不坏。
于是,奥的“领地”开始扩张。从一块到两块、三块……他像一头沉默而勤恳的耕牛,每天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田地里。翻土、播种、移栽、浇水、施肥、除草、搭架。他动作熟练,效率很高,那些农活的技巧仿佛从未离开过他,只是沉睡在肌肉记忆里,此刻被唤醒。他不需要人教,看一眼作物的状态就知道该做什么。汗水浸透了他的旧T恤,阳光把他的皮肤晒成了健康的浅棕色,手臂和肩膀的肌肉线条在持续的劳作中逐渐清晰。
他几乎是在用劳作麻痹自己。不让脑子有空闲去想那些复杂的事情,只让身体沉浸在一种有明确反馈的循环里:付出体力,看到植物生长,再付出,再生长。这种循环简单、直接、令人安心。土地不会欺骗,作物不会背叛,你投入多少心血,它就给你多少回报(在合理的范围内)。这比人类社会那些错综复杂、难以捉摸的规则简单太多了。
莉莉几乎每天都会来提醒他。“奥,该休息了。你已经在太阳下待了四个多小时了。”“奥,喝点水吧,我给你带了柠檬水。”“奥,下午有场不错的音乐会,不去听听吗?”
奥总是摇摇头,简短地回答:“不累。”“谢谢,放那儿吧。”“不了。”然后继续手里的活计。他并非故意抗拒莉莉的好意,而是真的感觉不到“累”的边界在哪里。或者说,他熟悉的“累”是流水线上那种掏空灵魂、让人只想瘫倒的疲惫,而现在的劳累是身体层面的,伴随而来的是肌肉的酸胀和完成任务后的充实感,这反而让他上瘾。停下?停下做什么呢?去参加那些他并不擅长的社交活动?回房间面对空荡荡的墙壁和自己的思绪?他宁愿留在土地上。
莉莉脸上的笑容渐渐被一种无奈的担忧取代。她尝试过更坚决地要求他休息,但奥只是沉默地继续,仿佛没听见。她不能强行拉走他,那违反了工作人员的行为准则。她向上级反映了情况。
“这样的犟人,我们遇到过很多。”负责住户身心健康的资深血族医生对莉莉说,语气平静,“长期的匮乏和压力会让人形成某种执拗的行为模式,要么过度索取,要么过度付出,本质上都是对内心空洞和不安的补偿。强行阻止可能会引发抵触或更严重的心理问题。”
“那怎么办?就看着他这样?”莉莉问。
“我们的经验是,让他‘自然’地碰壁。”医生推了推眼镜,“过度劳累,身体自然会发出抗议。一次真正的、不舒服的过劳体验,比他人口头劝说一百次都更有效。只要确保不会造成永久性损伤就行。他需要自己学会感受和尊重身体的极限,这也是康复的一部分。当然,这个过程需要你密切观察。”
莉莉明白了。于是她不再频繁劝说,只是确保奥有充足的饮水、干净的毛巾,并默默记录他的工作时长和身体状态。
奥并未察觉这细微的策略变化。他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农耕世界里。他发现,每当他把收获的蔬菜——无论是他自己地里的,还是他帮忙打理的那些地上的——整齐地放进送往厨房的篮筐时,第二天或第三天的餐桌上,总会有一两道菜旁边标注着小小的字样:“今日蔬菜由奥种植提供”或“包含奥种植的番茄”。
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标注时,奥正和乔治、艾琳、莉亚一起用餐。那道清炒时蔬绿意盎然。乔治指着小标签笑道:“看,奥,你的劳动成果上桌了。这生菜长得真好。”
莉亚夹了一筷子,品尝后点点头:“嗯,清甜。比之前那批好吃。”
艾琳也微笑着说:“自己种的东西,味道确实不一样。辛苦了,奥。”
奥低头吃着饭,耳朵微微发烫。一种奇异的感觉弥漫开来,不是骄傲,而是一种……被看见、被认可的暖意。他的劳动,转化为了实实在在的、滋养他人的东西,并且被郑重地标注出来。这和在工厂里生产那些不知流向何方的冰冷零件完全不同。他种的菜,被这些人吃下去,成为了他们身体的一部分。这种连接虽然细微,却无比真实。
他开始留意每顿饭的标签。看到自己种的东西出现在不同住户的餐盘里,看到他们品尝时的表情,他心里那块因怀疑和疏离而板结的土地,似乎也被这小小的认可悄然松动了一点。他依然不说话,但干起活来更加认真了,甚至开始研究如何轮作、如何搭配种植能让土壤更肥、收成更好。这不再是单纯的麻痹,开始掺杂了一点微弱的、属于创造者和贡献者的喜悦。
而在疗养院另一侧,那栋被住户们称为“主宅”的典雅建筑里,气氛却没那么和谐。
森被他父亲维拉德·德拉库拉狠狠训斥了一顿。书房里,空气似乎都因血族族长的低气压而凝滞。维拉德身材高瘦,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面容看起来如同三十许人,只有那双沉淀了数百年时光的深红眼眸透出无法伪装的沧桑与威严。他很少动怒,但此刻声音里的冷意足以让任何了解他的人胆寒。
“……在艾琳女士的课堂上公然捣乱,用技术手段干扰教学,影响其他住户的学习。森,你已经不是幼童了。即便按人类的年龄算,你也接近成年。你的行为不仅幼稚,更是对疗养院规则的蔑视,对艾琳女士和其他住户的不尊重!”维拉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森的心上。
森垂着头,盯着光可鉴人的深色木地板,撇了撇嘴。又是这套说教。尊重、规则、责任。烦死了。
“你看看你大哥,协助我管理家族产业,处事稳重;你二哥,醉心研究,在血液生理学上已有建树。你呢?整天无所事事,不是到处闲逛,就是弄些无伤大雅却令人头疼的恶作剧!你能不能把心思放在正道上?哪怕只是学着管理一下疗养院的后勤事务?”
后勤事务?森在心底嗤笑。那不就是管理人类用的那些“二手货”回收和分配吗?清点他们带来的破背包、旧衣服,安排那些积分换来的小玩意儿,记录谁谁谁又种了什么菜……无聊透顶!父亲的那些公司业务,听起来就更加枯燥乏味,全是数字、合同、和那些戴着虚伪面具的人类打交道。
他心里憋着一股气,叛逆的念头疯狂滋长:等我到了四十岁(相当于人类的十八岁,血族普遍认为那时心智才足够成熟独立),我就申请离族历练,走得远远的,再也不回这个沉闷无聊的地方了!这里有什么好玩的?吸血鬼不都应该住在古老的城堡里,举办华丽的夜宴,拥有强大的力量和无尽的传说吗?为什么他们家族的“城堡”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阳光充沛的菜园子和疗养院?这和他从古老卷轴、人类传说中读到的吸血鬼生活相差太远了!父亲和兄长们似乎很满意这种“低调”、“可持续”的生存方式,但他只觉得……憋屈。
然而,反抗的念头也只能压在心底。面对父亲的威严,森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承认了错误,并同意公开道歉。
于是,第二天午餐前,在小小的礼堂里,森被要求当着不少住户的面,向艾琳正式道歉。奥也被乔治拉来了,坐在人群中,面无表情地看着。
森站在台上,穿着倒是整齐,脸上没什么特别羞愧的表情,甚至有点走神。他拿出莉莉帮他准备好的稿子,照本宣科地念了一遍。
奥看着,心里那种熟悉的、混合着厌恶和麻木的感觉又泛了上来。公开检讨,当众道歉,这形式他太熟悉了。在工厂,犯错的工人经常被拉出来“示众”,美其名曰批评与自我批评,实则是服从性测试和人格羞辱,目的在于杀鸡儆猴,维护管理层的权威。台上的永远是群众,而真正的决策者和犯错者却高高在上。
然而,接下来的一幕让他微微一愣。
森念完稿子,随手把纸一折塞进口袋,然后向前一步,对着台下的艾琳,很自然地、幅度不小地鞠了一躬。“艾琳老师,对不起啦,下次不敢了。”他的语气比念稿时生动了些,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混不吝的歉意。
然后,他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另一个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彤彤、看起来就汁水饱满的大苹果,几步走到艾琳的轮椅前,塞到她手里。“赔礼!”
艾琳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无奈地摇摇头,接过苹果:“谢谢你的苹果,森少爷。下次上课可要安静听讲哦。”
“一定一定!”森笑嘻嘻地应着,完全没把刚才的“检讨”当回事的样子。台下的住户们也发出善意的轻笑,莉亚更是捂嘴笑得肩膀耸动。气氛一下子从略带严肃的“批斗会”,变成了一个长辈包容调皮晚辈的轻松场景。
奥看着,心里那套熟悉的逻辑有些卡壳。在他的认知里,真正的“公子哥”、“少爷”应该是站在更高的平台上,即使道歉也是居高临下的、敷衍的,或者干脆由其代理人出面。他们不会真正站在和被规训者同样的“台上”,更不会在道歉后还送上这样一个略显孩子气的“赔礼”。森的行为,打破了奥心中对“特权者道歉”的刻板印象。
这个森……好像和他以前遇到的那些不太一样。他不是站在高处嘲笑规则,而是被规则拎到了台上,然后用一种近乎天真烂漫的方式完成了惩罚流程。他没有表现出屈辱,也没有表现出傲慢,只是……很自然地做了这件事。
这个认知让奥对森的厌恶减少了一丝,但并未完全消除。森身上依然有种让他不适的气质,那种未经世事磨难的天真、那种因为拥有太多选择而显得轻浮的随意、那种似乎永远不必为生存发愁的松弛感……这些特质像细小的针,刺痛着奥因长期匮乏而格外敏感的自尊。奥知道,这可能不是森的问题,森生来如此。这或许,真的是他自己的问题——他无法坦然面对这种巨大的、出身带来的落差。
日子在奥的埋头苦干和森的“禁足反思”中过去。森被限制了活动范围,无聊得要长蘑菇。他开始把更多注意力放在“观察”上,而那个总是独来独往、在田地里一待就是大半天的新住户奥,自然成了他观察名单上的重点。
他发现奥干活时极其专注,几乎不与旁人交流,休息时也只是坐在田埂上默默喝水,看着远方的树林或自己的作物,眼神空茫,不知道在想什么。那种孤独感,森莫名地能感知到一点。他自己也常常感到孤独,尽管身处家族和疗养院的人群中,但漫长的寿命和不同的种族视角,让他很难与大多数“人”产生深刻的共鸣。奥的孤独,似乎来自于另一个方向,但同样厚重。
一天,森实在无聊,便化作一只小巧的黑色蝙蝠——这是血族的基础能力之一,并非所有血族都擅长,但森在这方面颇有天赋。
他悄无声息地飞到了花园东侧的种植区。他落在奥正在打理的那块地旁边的篱笆上,收拢翅膀,用黑豆似的小眼睛看着。
奥正蹲着给番茄苗搭架子,动作熟练利落,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入泥土。他神情专注,嘴唇微微抿着,晒成浅棕色的侧脸在人造阳光下有种坚实的轮廓感。森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这个人类……长得还挺顺眼的。不是那种吸血鬼崇尚的精致苍白的美,而是一种更有生命力、更……实在的好看。像他种的那些正在努力生长的植物。
鬼使神差地,小蝙蝠扑棱着翅膀,轻轻落在了奥戴着的那顶宽边草帽的帽檐上。奥动作顿了一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手挥了挥。小蝙蝠敏捷地躲开,又落在了他微微汗湿的肩膀上,爪子轻轻勾住棉质T恤的布料。
奥这次感觉到了,侧头一看,对上了一双黑亮的小眼睛。蝙蝠?疗养院里生态环境好,有蝙蝠不奇怪,但这么不怕人的倒是少见。他皱了皱眉,试图耸耸肩把它抖下去。小蝙蝠却抓得更牢了,还发出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吱吱声,似乎在抗议。
奥盯着它看了几秒。小蝙蝠也歪着头看他。不知怎的,奥从那小豆眼里似乎看出了一点……熟悉的、属于“森”的那种狡黠又直白的意味。他被自己这个荒谬的联想弄得一愣,随即摇摇头,不再理会,继续手上的工作。小蝙蝠也就安安分分地待在他肩膀上,偶尔转动小脑袋,看看他,又看看地里绿油油的作物。
从那以后,这只小蝙蝠就成了奥劳作时的常客。有时落在他帽子上,有时站在他肩膀,有时干脆挂在他搭好的架子上,静静看着他忙活。奥从一开始的轻微不适到渐渐习惯,甚至偶尔会对着这只安静陪伴的小生物自言自语几句,比如“这株长得有点慢”,“该施肥了”之类的。小蝙蝠自然不会回答,但奥觉得,有这么个小东西陪着,似乎没那么孤单了。
直到有一天,莉莉过来送水,看到奥肩膀上那只神态过于“人性化”的小蝙蝠,终于忍不住扶额。
“少爷,”她对着那只小蝙蝠,语气无奈又带着点责备,“能不能别打扰别人工作?”
少爷?奥猛地转头,看向自己肩膀上的小蝙蝠。
小蝙蝠扑棱一下飞起来,在半空中打了个旋,一阵淡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黑雾闪过,原地出现了穿着休闲裤和T恤、赤着脚的森。他脸上带着恶作剧被戳穿后有点不好意思、但又理直气壮的笑容。
“我看他老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森对莉莉解释,目光却飘向已经僵住的奥,“我……我就是想陪陪他。”他说得理所当然,仿佛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奥彻底石化了。少爷?这只天天陪他种地、听他自言自语的小蝙蝠,是森?那个院长儿子、吸血鬼小公子、玩世不恭的森?他感觉自己像个傻子,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一股被愚弄的怒火混杂着极度的尴尬涌上来。
“你……”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质问?指责?人家只是“变成蝙蝠陪陪你”,听起来甚至有点……好心?虽然这好心的方式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莉莉看看一脸无辜(?)的森,又看看脸色阵红阵白的奥,叹了口气。“森少爷,奥正在工作,而且他需要自己的空间。如果你想交朋友,可以用更……正常的方式。”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啊,”森眨了眨他深红色的眼睛,看向奥,“你不觉得有个伴挺好嘛?而且我都没说话打扰你。”
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看着森,对方眼神清澈,表情坦然,似乎真的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这让他想起森在台上道歉、送苹果的样子——一种近乎天真的直接,缺乏正常的人类社交距离和迂回。
可能对吸血鬼,尤其是对这种从小在特殊环境长大、心理年龄或许真如莉莉所说还比较小的吸血鬼少爷来说,变成蝙蝠在一旁待着,就是“陪陪”的意思。至于为什么不直接以人形过来聊天?也许他觉得那样更正式,或者……他根本没想那么多。
而那句“我想陪陪他”,原因可能也简单到可笑。或许就像森自己说的,看他独来独往。或许,就像莉亚喜欢种番茄是因为喜欢番茄,这个森少爷,只是单纯地觉得……奥的长相顺眼,所以想靠近?
这个推测让奥更加无语。他长得顺眼?他自己怎么不觉得?在工厂里,他最多算不丑,扔人堆里就找不着。在这里,跟森那种精致非人的美貌比起来,更是云泥之别。
“随你便。”奥最终干巴巴地吐出三个字,转过身,继续摆弄他的番茄架子,只是动作明显僵硬了许多。他感觉背上仿佛有两道实质般的目光钉着,来自那个刚刚从蝙蝠变回来、此刻正饶有兴致打量着他的吸血鬼少年。
森似乎把他的沉默当成了默许,也没再变回蝙蝠,就在田埂上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下,托着腮看着奥干活。他不怎么说话,只是看,偶尔问个极其外行的问题,比如“这个为什么要绑起来?”“它什么时候能结果子?”,得到奥简短的回答后,就“哦”一声,继续看。
奥起初浑身不自在,但森的存在感虽然强,却没什么攻击性,也不指手画脚,就是单纯地“陪着”。慢慢的,奥强迫自己忽略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农活上。汗水再次流淌,肌肉再次舒展,土地的腥气和植物的清新气息重新占据感官。当他完全沉浸进去时,旁边那个安静观察的森,似乎也变成了环境的一部分,像一棵特别安静的树,或者一块特别的石头。
只是偶尔,当他直起身擦汗,或者回头拿工具时,会撞上森那双深色的、专注望着他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戏谑,没有评估,只有纯粹的好奇和一种……难以形容的专注,仿佛奥正在进行的是一项极其有趣、值得深入研究的行为艺术。
奥移开目光,心里那点烦躁和尴尬,在日复一日的共同“陪伴”中,不知不觉又被磨平了些许棱角。他依然不理解森,依然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至少,森用这种笨拙又直接的方式,让他感觉到,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孤独的劳作,似乎被另一个人认真地“看见”了。
……
乔治去世得很突然,也很平静。
那是一个普通的清晨,阳光一如往常地洒满疗养院的花园。奥和森正在奥扩张后最大的一块菜地里忙碌——如今那里已经不只是蔬菜,还根据季节和奥的兴趣,种上了几行草莓,一小片甜玉米,甚至还有几株尝试性的蓝莓灌木。奥负责主要的劳作,森大多数时候以人形坐在田埂上,有时看书,有时只是看着奥和那些植物,偶尔帮忙递个工具,或者问些让人哭笑不得的问题。他变成了蝙蝠落在奥肩头的次数少了,更多是以这种笨拙却直接的方式“陪”着。奥从最初的极度不适,到勉强习惯,再到几乎能忽略这个安静(大部分时间)的旁观者,花费的时间比他自己预想的要短。也许是因为森的眼神虽然专注,却没什么侵略性,也许是因为他偶尔笨手笨脚帮忙时那种毫不作伪的认真,冲淡了奥心中对“公子哥”的刻板印象。
莉莉急匆匆找来时,奥正弯腰检查一株叶子有些发黄的番茄。森先看到了她不同寻常的凝重表情。
“奥,森少爷,”莉莉的声音有些紧绷,“请跟我来一下,到主厅。”
奥放下手里的活,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心里掠过一丝不安。等他跟着莉莉来到主厅,发现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住户,包括艾琳、莉亚,还有几位平时和乔治走得近的老人。大家脸上都带着茫然和隐约的悲伤。维拉德站在人群前方,罕见地没有穿正装,而是一身深色的便服,神情肃穆。
“各位,”维拉德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沉痛的平静,“我很遗憾地通知大家,我们的朋友、住户乔治·埃文斯先生,于今日凌晨在睡梦中安详离世。医疗小组确认,是心脏的衰老导致自然衰竭,并无痛苦。”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叹息和啜泣声。艾琳闭了闭眼睛,莉亚咬住了嘴唇。奥站在原地,感觉一阵冰凉的麻木从脚底升起。乔治……那个总是带着温和笑容、说话慢条斯理、给他讲历史、也帮他解答过种植问题的老人,就这样走了?他想起乔治拍着自己胸口说“在这里,我获得了生命”的样子,想起他讲述家族理念时的平静。死亡,这个在疗养院精致表象下似乎被无限推迟的阴影,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根据乔治先生生前明确表达的意愿,以及他与疗养院签署的协议中相关条款,”莉莉走上前,手里拿着一份文件,声音虽然努力保持平稳,但眼圈微微发红,“他希望身后事完全由疗养院处理,不通知其外部亲属,骨灰安葬在疗养院所属的墓园。这是他亲笔签署并公证过的遗嘱副本摘要,已向相关部门备案。”她展示了文件的最后一页,乔治熟悉的签名就在那里。
不通知外部亲属……奥想起乔治曾轻描淡写提过与子女关系疏远。原来,他已经将这里视为最终的归宿。
接下来的几天,疗养院的氛围笼罩在一片克制的哀伤中。维拉德亲自出面,通过正规渠道联系了外面的殡仪馆和火葬场。手续办理得高效而尊重,没有让住户们感受到任何外界的繁琐或冷漠。乔治的遗体被妥善送走,几天后,一个简洁的深色骨灰盒被送了回来。
维拉德宣布,将在一个下午举行简单的默哀仪式和安葬。他征询了艾琳、莉亚等与乔治相熟住户的意见,确定了时间。奥原本没打算参加,他习惯性地想躲开这种强烈的情感场合,用更繁重的劳作来填满自己。但森找到了他。
“一起去吧。”森说,不再是平时那种带着点戏谑或好奇的语气,而是很平静,深红色的眼睛里没有玩世不恭,只有一种符合场合的严肃。他甚至换了一身看起来更正式的深色衣裤。“乔治爷爷也教过我东西,虽然我总是坐不住。”他难得地露出一丝类似愧疚的神情。
奥看着他,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他洗了手,换了件干净的衬衫——还是他带来的那件旧衣服,但浆洗得平整。
去墓园需要乘坐疗养院内部的小型客车。奥才发现,疗养院的“领地”远比他想象的大。客车开了大约二十分钟,穿过一片保养良好的林地,最后停在一个宁静的、被高大柏树环绕的山坡前。这里就是德拉库拉家族墓园。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青草和远处松柏的清苦气息。墓园打理得很整洁,没有阴森感,反而有种肃穆的安宁。维拉德捧着乔治的骨灰盒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二十几位自愿前来的住户和少数核心工作人员。莉莉也在其中,搀扶着坐在特制轮椅上的艾琳。莉亚默默地走在旁边。
奥和森走在人群稍后。奥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沿途的墓碑。墓碑的样式并不统一,有的古朴,有的现代,但都维护得很好。他惊讶地发现,许多墓碑上的名字和生卒年份显示,长眠于此的,绝大多数是人类。只有少数一些墓碑,其上的日期跨度长得惊人,或者铭刻着古老的、非人类的文字或符号,暗示着下面安息的或许是吸血鬼。
仪式很简单。维拉德简短回顾了乔治在疗养院的岁月,称赞了他的学识、善良和对生活的热爱。没有冗长的悼词,没有宗教仪式,只有真诚的怀念。然后,在指定位置,一个已经挖好的□□前,维拉德亲自将骨灰盒放了进去,覆盖上第一抔土。接着,艾琳、莉亚和其他几位老人依次上前,撒下一把泥土或一朵鲜花。奥犹豫了一下,也走上前,从地上抓了一小把微湿的、肥沃的泥土,轻轻撒在深色的盒盖上。泥土落下,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他想,乔治或许会喜欢这种回归土地的方式,就像他最终选择安息在这片给予他最后安宁的土地上一样。
森也走上前,他没有抓土,而是将一枚光泽温润的、不知是什么材质制成的深色叶子状饰品,轻轻放在了覆盖的泥土上。“再见,老师。”他低声说。
回去的车上,气氛依然安静。奥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树木,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旁边的森:“为什么……这里有这么多人类的墓?”
森转过头,看向他。车窗外的光线在他深红色的眼眸中划过。“这里是我们家族的产业,”他同样低声回答,“从我很小的时候……不,是从我父亲的父亲的父亲……很多代以前就创办了。我父亲,还有更早的先祖,他们的理念……嗯,怎么说呢,”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他们承认人类是食物,是我们的生理需求来源,这一点无法改变。但与此同时,他们也承认,人类可以是朋友,是老师,”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奥的侧脸,声音更轻了些,“是爱人,甚至是家人。”
奥心头一震,转过头,对上森的视线。爱人?家人?吸血鬼和人类?他想起了学校里那些肤色各异的孩子。这个认知比之前知晓吸血鬼存在本身,更剧烈地冲击着他固有的世界观。在他有限的、充满匮乏和背叛的人生经验里,关系总是伴随着明确的利益交换或单方面的索取。像乔治这样,晚年在此安度,最终安葬于此,与吸血鬼管理者之间似乎存在着超越“供养-食用”的纽带……这让他感到困惑,甚至有些无所适从。
森似乎看出了他的震撼,没有再多说,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很轻。“别太难过了。乔治爷爷是平静离开的,他在这里的最后几年,过得应该比在外面开心。”他顿了顿,“回去后,我带你去图书馆看看,乔治爷爷留了东西。”
回到疗养院,压抑的悲伤气氛并未完全散去,但生活仍在继续。晚餐时,有一道汤被命名为“乔治的丰收汤”,里面用了很多奥种的蔬菜,味道温暖而踏实。
第二天下午,森果然来找奥,带他去了疗养院那座不大但藏书颇丰的图书馆。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零星几个人在看书。森熟门熟路地走到一个靠窗的位置,从书架上取下一个盒子,打开,里面是两本崭新的精装书。书的封面设计简洁,书名是《德拉库拉家族与人类共生史述评》,作者:乔治·埃文斯。
“这是乔治爷爷在这里写的,”森把书递给奥,“我刚拿到不久,我爸……维拉德让我看看。他说,乔治爷爷把初版的所有版权收入,作为‘礼物’都留给了疗养院基金。”
奥接过书。书的质感很好,纸张厚实,墨香犹存。他小心翼翼地翻开扉页,看到乔治熟悉的笔迹写下的引言。他看了几行,那些字母在他眼前模糊地晃动,组合不成有意义的句子。他认得一些极其简单的单词,但这样密集、复杂的段落,超出了他的阅读能力。一阵熟悉的、混合着羞耻和无力感的燥热涌上脸颊。
森注意到了他的停顿和微微发白的指节。他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需要……我念给你听吗?”
奥的手指收紧了一下,然后缓缓松开。他点了点头,没有看森,目光落在那些他无法征服的黑色符号上。
森拿起书,清了清嗓子,开始用他那清冽的嗓音,平缓地朗读:
“此书动笔于晚年,精力不济,思绪偶有涣散,恐难竟全功。然身为历史教授,授业解惑数十载,曾拥有爱人,养育三子,却因早年抉择失误,种下苦果,终至晚景凄凉,子女疏离,伴侣离去。幸得日光疗养院收容,方获残喘之机,片刻安宁。钱财于今之我,已如浮云。提笔之愿,唯在记录德拉库拉家族之理念与实践。若此书得以付梓,初版所得,将尽数赠与疗养院,以谢收留、医治、尊重之恩,亦为后来者略尽绵薄。”
森的声音在安静的图书馆里回荡,平实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奥的心上。他仿佛能看到乔治坐在疗养院的房间里,就着温暖的灯光,缓慢而认真地写下这些字句。那些平静话语下的遗憾、痛苦、感激与超脱,是如此真实,如此沉重。
奥沉默了许久。森读完引言,也停了下来,看着他。
“怪不得……”奥终于开口,声音沙哑,“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对。东西不该是免费的。你们……你们都是靠这种方法赚钱的吗?出书,或者其他住户留下的东西?”他想起了工作人员提到过的,住户自愿将部分遗产赠予疗养院的情况。
森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表情有些哭笑不得:“肯定不是啊。你怎么会这么想?”他合上书,认真地看着奥,“我爸在外面是有很多正规公司的,投资、贸易、技术什么的,那些才是主要收入来源。这个疗养院……嗯,根据我爸的说法,运营了这么多年,早就达成了收支平衡,根本不需要额外投钱进来维持,甚至还有点微薄的盈余可以用于维护和升级设施。”
“不用投钱?”奥更加困惑了,“那……拿什么养我们呢?这么多人的吃穿用度,医疗,还有这么好的环境……”他列举着,觉得这根本不可能。
森看着他,深红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像是怜悯,又像是某种无奈。“奥,你年纪比我大,经历得也比我多,”他慢慢地说,语气是难得的耐心,甚至带着点循循善诱,“但有时候,我觉得你脑子转不过弯来。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是你们自己在养着自己?”
奥愕然。
森指了指窗外:“你看,这片土地,这些建筑,是很久以前就置办下的固定资产。而你们每天吃的食物,大部分来自你们自己耕种、或者疗养院外围合作的生态农庄——很多工作也是住户自愿参与的。你们穿的衣服,用的物品,很多是自带的,或者用积分兑换的‘二手货’——那些积分,也是你们通过自愿劳动赚取的。定期的清洁、维护,很多岗位也由愿意工作的住户担任,换取积分或直接抵消部分费用。医疗资源确实是我们投入的,但保持你们健康、快乐,产出高质量的‘资源’,本身也是这个系统可持续的关键。”
他停顿了一下,让奥消化这些话。“换句话说,你们用自己的劳动、自己带来的资源、以及维持健康状态后提供的‘必需品’,维持了这个社区的运转。我们提供的是一个平台,一套规则,初始的资本和保障,以及最重要的——让这一切得以安全、公平、长期运转的‘秩序’和管理。这不是单方面的供养,而是一个复杂的、闭环的交换系统。乔治爷爷的书,或者其他人的馈赠,是他们对这个系统感到满意和感激时的自发行为,就像你愿意多种菜给大家吃一样,但不是系统赖以生存的根本。”
奥彻底呆住了。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思考过。他以为自己是“被供养者”,是“资源提供者”,但森的话揭示了一个更复杂、也更……平等的图景。他们不是躺在那里等待喂食的羔羊,他们也是这个微型社会的建设者和维持者,用各自的方式。吸血鬼家族并非在做慈善,而是在经营一个特殊的、可持续发展的“项目”。这个项目的核心不是掠夺,而是建立一种互利的交换和共生。
这个认知像一道强光,刺破了他心中许多顽固的迷雾。那些“不对劲”的感觉,部分就源于他潜意识里对“免费午餐”的不信任。而现在,森告诉他,午餐并非免费,代价就是他们自身参与构建这个环境所付出的一切,包括那定期的、自愿的血液捐献。
这并没有消除所有的疑虑和不适,反而带来了新的、更复杂的思考。但至少,它让一切看起来更……合理了。一种冷酷的,却符合逻辑的合理。
他看着森,这个吸血鬼少年此刻的眼神认真而通透,完全不是平时那种玩世不恭或天真好奇的模样。他似乎很早就理解并接受了这套逻辑,并且觉得理所当然。
奥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不是身体的,而是心灵的。接受和理解这些事情,需要消耗太多的心力。他再次看向那两本崭新的书,乔治的遗著。一个人类教授,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为收留他的吸血鬼家族书写历史,并将所得回馈。这其中的情感和认同,远比他之前想象的要深刻和复杂得多。
“书……能先放你那儿吗?”奥低声说,“我……我现在看不进去。”
森点点头,没有多问,小心地把书放回盒子。“好。等你什么时候想看了,我随时可以念给你听,或者……我可以教你识字。”他后半句说得有点快,像是临时起意,又带着点试探。
奥猛地抬头看他。教他识字?一个吸血鬼少爷,要教他这个几乎算是文盲的人类工人识字?
森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移开目光,摸了摸鼻子:“反正我也没什么事……乔治爷爷以前也教过我一点。而且,多认点字,你以后看种植手册,或者积分说明什么的,也方便些。”他找了个听起来很实际的借口。
奥没有说话。他心里乱糟糟的,乔治的去世、墓园的发现、森对疗养院经济模式的解释、还有这突如其来的“教学提议”……所有信息搅在一起,让他感到窒息。他需要空间,需要回到他熟悉的、简单的劳作中去,用身体的疲惫来镇压心灵的喧嚣。
“我……我去地里看看。”他站起身,有些仓促地说。
“我陪你。”森也立刻站起来。
奥看了他一眼,这一次没有拒绝,也没有点头,只是转身向外走去。森抱着装书的盒子,安静地跟在他身后。
六月的阳光依旧热烈,花园里的生命在蓬勃生长。奥走到他的菜地边,蹲下身,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一株草莓苗周围的泥土。森把盒子放在田埂阴凉处,也在他旁边坐下,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远处在微风中摇曳的成片绿色。
奥的异常,森其实早已察觉。那不仅仅是对新环境的不适应或对真相的震惊,更像是一种深植于骨髓的创伤反应——用无穷无尽的劳作来填满每一寸时间,仿佛一停下来,某些可怕的东西就会从心底的裂缝里钻出来。森无法完全理解那是什么,但他能感受到那份沉重和……孤独。就像他自己有时在漫长的午后,看着一成不变的风景,会感到的那种与周遭一切格格不入的疏离,尽管他们的孤独来自截然不同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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