屁股决定脑袋

作者:会入天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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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棋子与弃子


      十一月的一个阴雨早晨,陆远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来到档案室。窗外的雨滴敲打着玻璃,档案室里弥漫着雨季特有的霉味。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六周,整理的文件堆起来比他还高。
      八点四十分,王组长匆匆走进来,神色有些异样:“小陆,赵总让你马上去三十六层会议室。”
      陆远一愣:“现在?”
      “对,现在。”王组长压低声音,“好像是有什么紧急项目,人手不够。”
      陆远心脏猛地一跳。他迅速整理了一下衬衫和领带,抓起笔记本,快步走向电梯。
      电梯从三十四层上升到三十六层,短短两层楼的距离,陆远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他脑海中闪过各种可能:是临时调去帮忙?还是有什么新任务?或者……他终于有机会离开档案室了?
      会议室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赵立新坐在主位,旁边是战略投资部的几位核心成员:李浩然、张磊、王婧,还有两个陆远不太熟悉的面孔。气氛很严肃,每个人面前都摆着厚厚的资料。
      “陆远来了,坐吧。”赵立新抬头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
      陆远找了个靠边的位置坐下,心跳依然很快。
      “人到齐了,我们开始。”赵立新打开面前的文件夹,“集团刚接到一个重要消息:国家卫健委和工信部联合启动了‘智慧医疗试点城市’项目,首批五个试点城市,每个城市配套资金二十亿,加上地方配套,总规模超过一百五十亿。”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吸气声。
      “这个项目的重要性不用我多说。”赵立新继续说,“谁能拿下试点城市的建设运营权,谁就能在未来五到十年的智慧医疗赛道占据绝对优势。天穹必须拿下至少两个城市。”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座每个人:“竞争对手很明确:地火科技。他们已经在医疗信息化领域布局五年,有技术积累,也有政府关系。而且我得到消息,他们已经提前三个月开始运作,五个试点城市里,至少有三个他们已经接触过了。”
      张磊皱眉:“那我们还有机会吗?”
      “有。”赵立新说,“但时间很紧。招标下个月十五号截止,我们只有四周时间。这四周里,我们要完成五份完整的投标方案,每份方案都要针对不同城市的特点进行定制。工作量很大。”
      他翻开一页文件:“我向集团申请了专项预算,也调集了各部门的资源支持。现在需要组建一个临时项目组,专职负责这个投标。”
      所有人都坐直了身体。这是个大项目,做好了是巨大的业绩。
      赵立新的目光最后落在陆远身上:“陆远,你也加入项目组。”
      会议室里安静了一瞬。李浩然和张磊交换了一个眼神,王婧挑了挑眉。
      陆远自己也很意外:“赵总,我……”
      “你在档案室这段时间,应该看了不少集团过去的投标文件吧?”赵立新问。
      “是的。”陆远点头,“整理了最近三年的十七个大型项目投标档案。”
      “那好。”赵立新说,“你就负责投标文件的结构设计和标准化部分。把过去成功的投标案例的精华提炼出来,形成我们的模板。同时,你还要协助收集和分析五个试点城市的基础数据:人口结构、医疗资源分布、医保政策、信息化现状等等。”
      这是重要的工作。虽然不是核心的解决方案设计,但却是基础中的基础。
      陆远深吸一口气:“我会尽力。”
      “不是尽力,是必须做好。”赵立新的语气很重,“这个项目,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会议持续了一个小时。赵立新分配了具体任务:李浩然负责整体协调和客户关系,张磊负责技术方案设计,王婧负责财务模型和投资回报分析,其他人各司其职。陆远被分配到张磊的小组,协助数据收集和分析。
      散会后,陆远跟着张磊回到工位区——这是六周来他第一次回到三十六层的办公区。他的工位还空着,但桌上已经堆了一层薄灰。
      “先坐吧。”张磊指了指旁边的空位,“我给你开系统权限,你可以访问集团的数据仓库。五个试点城市的基础数据,能收集多少就收集多少,三天后我要第一版分析报告。”
      “明白。”陆远打开电脑,登录系统。熟悉的操作界面,六个月前他每天都在这里工作。现在重新坐在这里,感觉既熟悉又陌生。
      接下来的三天,陆远进入了疯狂工作状态。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收集了五个城市过去十年的医疗数据:医院数量、床位数、医生护士配比、门诊量、住院率、医保报销比例、财政投入……数据来自统计年鉴、政府工作报告、学术论文、行业研究报告,甚至包括他通过校友关系从当地卫健委拿到的内部资料。
      第三天晚上十点,陆远完成了第一版分析报告。五十页PPT,数据详实,图表清晰,每个城市的特点和痛点都分析得很到位。
      他发给张磊,十分钟后收到了回复:“很好,明早九点小组讨论。”
      那一夜,陆远失眠了。不是因为焦虑,而是因为兴奋。他终于回到了核心业务,终于有机会证明自己。这一次,他要更加谨慎,更加注重团队协作,不能再犯上次的错误。
      项目组的工作紧张有序地进行。每天早上八点半开晨会,晚上十点后下班成为常态。陆远很快适应了这种节奏,甚至享受其中。他发现自己很擅长数据分析,能从海量信息中找出关键点,为技术方案提供有力支撑。
      第二周,项目组遇到了第一个难题。
      五个试点城市中,成都和武汉的竞争最激烈。地火科技在这两个城市深耕多年,和当地卫健委、三甲医院都有深度合作。天穹想要切入,必须有独特的优势。
      “我们在成都的主要优势是什么?”在一次小组讨论会上,张磊问。
      会议室里沉默了几秒。李浩然开口:“我们在成都有个智慧医院的项目,虽然不大,但做得不错,可以作为案例。”
      “不够。”张磊摇头,“地火在成都有十七家合作医院,其中三家是顶级三甲。我们只有一个二甲医院的项目,分量差太多。”
      陆远一直在看数据,这时突然说:“我注意到一个细节。成都市去年发布了《智慧医疗发展规划》,里面特别提到要‘加强基层医疗机构信息化建设’,但实际投入只占总额的12%。而地火的所有案例,都是针对大医院的。”
      他调出一张图表:“我分析了成都的医疗资源分布,三甲医院集中在主城区,但基层医疗机构——社区卫生服务中心、乡镇卫生院——覆盖全市,服务人口占60%以上。这些机构的信息化水平很低,很多还在用手工台账。”
      张磊眼睛一亮:“你的意思是,我们打差异化?”
      “对。”陆远说,“我们不和地火拼三甲医院,我们做基层。设计一套针对基层医疗机构的智慧化解决方案,成本低,见效快,而且正好符合政府‘强基层’的政策导向。”
      李浩然想了想:“有道理。但基层医疗机构没钱,投资回报怎么算?”
      “不靠他们自己出钱。”王婧插话,“可以用政府购买服务的方式。我们测算过,一个区县的所有基层医疗机构,整体信息化改造的费用大概在两千万左右。如果分三年支付,每年不到七百万,财政完全负担得起。”
      讨论越来越深入。陆远的这个切入点,为项目组打开了一条新思路。
      接下来的两周,项目组围绕这个思路,完善了五个城市的投标方案。陆远负责的部分越来越重要,从最初的数据分析,逐渐参与到方案设计中。张磊甚至让他独立完成了成都方案的“基层医疗信息化”章节。
      第三周周四,项目组向赵立新做中期汇报。
      赵立新仔细听了每个人的汇报,最后重点问了陆远几个问题:“基层医疗的数据安全怎么保障?”“系统的可扩展性如何?”“后期运营维护的成本模型?”
      陆远一一作答,数据清晰,逻辑严密。赵立新听完,点了点头,没说什么,但眼神里有一丝赞许。
      汇报结束后,赵立新把陆远单独留下。
      “这段时间表现不错。”赵立新说,“张磊跟我汇报,你做了很多扎实的工作。”
      “应该的。”陆远很谨慎。
      “投标下周五截止。”赵立新看着他,“之后就是评审阶段。评审委员会由卫健委、工信部、试点城市的专家组成,一共十五人。我们要做的工作还很多。”
      他顿了顿:“除了技术方案,还要做关系疏通。这方面李浩然在负责,但你也要有所了解。评审委员会里,有几个人是关键。”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份名单,上面有五个名字被标红:“这五位,是我们需要重点关注的。他们的一句话,可能决定项目的成败。”
      陆远看着那份名单,心里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这已经超出了技术方案的范畴,进入了另一个领域。
      “你可能会觉得这不公平。”赵立新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但这就是现实。在中国做政府项目,技术和关系,缺一不可。”
      陆远点头:“我明白。”
      “明白就好。”赵立新收起名单,“回去继续工作吧。最后一周,不能松懈。”
      第四周,项目进入冲刺阶段。五个投标方案全部完成,装订成精美的标书,每份都有上千页。陆远参与了最后三天的封闭审核,和团队一起熬了两个通宵,检查每一个数据,核对每一处表述。
      十一月十五号,投标截止日。五份标书在下午五点前,分别送达五个试点城市的招标办公室。
      项目组所有人都松了口气。连续四周的高强度工作,每个人都精疲力尽。赵立新宣布放假两天,让大家好好休息。
      陆远回到公寓,倒头就睡,睡了整整十六个小时。
      醒来时是第二天下午。他看着天花板,心里涌起一种久违的成就感。这四周的工作,他投入了全部心力,也取得了实实在在的成果。不管最后结果如何,至少他证明了自己的能力。
      两天后,项目组重新集结。接下来是等待期,但工作并没有停止。赵立新要求团队开始准备第二轮评审的答辩材料,同时继续维护和评审委员会的关系。
      陆远被分配到一个新任务:收集和分析地火科技的投标情报。
      “地火的标书肯定也已经交了。”赵立新说,“我们要尽可能了解他们的方案特点、报价策略、优势劣势。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项工作比之前的数据分析更具挑战性。地火的信息不会公开,只能通过间接渠道获取。陆远动用了所有能用的资源:行业内的朋友、参加过地火产品发布的记者、甚至通过校友关系找到地火前员工。
      一周后,他整理出一份二十页的竞品分析报告。报告显示,地火的方案确实强大,技术先进,案例丰富,但在基层医疗和成本控制方面有明显短板。
      “和我们预想的一样。”张磊看完报告后说,“地火走的是‘高举高打’路线,专攻三甲医院。我们的差异化策略,正好打他们的软肋。”
      但李浩然带来了一个坏消息:“我刚刚得知,地火在成都和武汉的评审委员会里,都有人。”
      会议室气氛一沉。
      “具体是谁?”赵立新问。
      “成都的是王建国,卫健委信息处处长。武汉的是□□,医疗信息化专家组组长。”李浩然说,“这两个人,地火已经提前接触过了,据说关系很深。”
      “那我们还有机会吗?”王婧问。
      赵立新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有机会,但需要更大的筹码。”
      他看向李浩然:“王建国和□□的背景,摸清楚了吗?”
      “正在摸。”李浩然说,“王建国有个儿子在英国留学,今年毕业想回国工作。□□……他夫人有家医疗器械公司,最近在寻求融资。”
      赵立新点点头:“继续跟进。必要的时候,我们可以提供一些‘帮助’。”
      陆远在旁边听着,心里很不是滋味。这已经超出了正常商业竞争的范畴。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记录。
      接下来的两周,项目组在焦虑中等待。每天都有新的消息传来,好的坏的都有。地火在某个城市可能拿到了高分,天穹在另一个城市有优势。局势瞬息万变。
      十二月初,第一轮评审结果陆续公布。
      天穹中了三个城市:成都、武汉、西安。地火中了两个:杭州、南京。
      “很好!”赵立新在项目组会议上难得露出了笑容,“三个城市,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好。大家辛苦了!”
      会议室里响起掌声。连续一个多月的奋战,终于有了回报。陆远也松了一口气,这三个城市的方案,他都深度参与,尤其是成都的基层医疗方案,是他提出的核心思路。
      “但还不能放松。”赵立新收起笑容,“第二轮是现场答辩,定在下周三到周五,三个城市连续进行。这是最后一道关卡,必须全力以赴。”
      项目组又进入了新一轮备战。准备答辩材料,模拟答辩现场,预判评委可能提出的问题。陆远作为数据支持人员,也参与了成都和武汉的答辩模拟。
      下周三,成都答辩。赵立新亲自带队,李浩然、张磊、陆远随行。
      答辩在成都市卫健委的大会议室进行。评审委员会九人,坐在长桌对面。王建国坐在中间,面无表情。
      天穹的答辩很顺利。技术方案讲解清晰,数据支撑充分,特别是基层医疗的部分,引起了几个评委的兴趣。提问环节,王建国问了一个很尖锐的问题:“你们如何保证系统的长期可持续运营?如果三年后政府不再购买服务,这些基层医疗机构能用得起吗?”
      这个问题很关键。张磊正要回答,赵立新示意他稍等,然后亲自回答:“王处长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们的方案设计了三种可持续模式:一是政府购买服务,二是医保基金分担,三是引入商业健康险。具体到成都,我们建议采用混合模式,前期以政府购买为主,逐步过渡到医保和商保分担……”
      他讲得很详细,数据很扎实。王建国听完,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答辩结束后,在走廊里,李浩然低声对赵立新说:“我刚才注意到,王处长在我们讲基层医疗的时候,听得很认真。有戏。”
      赵立新没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周五,三个城市的答辩全部结束。项目组回到北京,等待最终结果。
      等待是最煎熬的。虽然感觉答辩很顺利,但不到最后公布,谁也不敢说稳赢。
      十二月十五号,最终结果公布。
      天穹集团中标两个城市:成都、西安。地火科技中标两个城市:杭州、南京。武汉流标,需要重新招标。
      “两个城市……”赵立新在项目组会议上,表情复杂,“也算不错了。成都和西安,都是千万级人口的大城市,项目总额超过四十亿。”
      会议室里,有人欢呼,有人失望。陆远心里也有些遗憾,武汉的方案他投入了很多心血,但最终还是没中。
      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胜利。天穹在智慧医疗这个重要赛道,成功撕开了一个口子。
      当天晚上,集团在国贸大酒店举办庆功宴。战略投资部全员参加,还邀请了集团其他部门的高管。宴会厅摆了十桌,气氛热烈。
      陆远换上了最好的西装,提前到了酒店。这是他进入天穹以来,第一次参加这种级别的庆功宴。他看着水晶吊灯下觥筹交错的人群,心里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兴奋,自豪,也有一种不真实感。
      七点,宴会正式开始。赵立新作为项目负责人,先上台讲话。他回顾了项目组的辛苦付出,感谢了每个人的贡献,特别提到了几个核心成员的名字——包括陆远。
      “陆远在数据分析方面做了大量扎实的工作,为我们的投标方案提供了有力支撑。”赵立新说。
      台下响起掌声。陆远站起来,微微躬身,心里暖暖的。
      赵立新讲完后,主持人说:“下面有请我们集团董事长,闻天闻总致辞!”
      全场起立鼓掌。闻天在掌声中走上台,依然穿着那身深灰色中山装,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
      “首先,我要祝贺战略投资部的同事们。”闻天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全场,“‘智慧医疗试点城市’项目,是我们集团今年最重要的战略项目之一。拿下两个城市,是你们能力的体现,也是天穹实力的证明。”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这个项目的成功,不仅是战略投资部的成功,更是整个集团协同作战的成功。在这里,我要特别感谢一个人——”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陆远心跳加快,难道闻总要表扬赵立新?或者……会提到他?
      闻天缓缓说:“我要特别感谢集团副总裁,兼基础设施事业部总经理——马国华马总。”
      台下安静了一瞬。
      马国华?那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主要负责集团大楼、数据中心、车辆等后勤保障的副总?他和这个项目有什么关系?
      马国华显然也很意外,但很快反应过来,站起来向台上致意。
      闻天继续说:“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在这个项目最关键的阶段,马总调动了基础设施事业部全部的资源,为我们提供了最强的技术支持和后勤保障。没有马总的大力支持,这个项目不可能成功。”
      他举起酒杯:“所以,第一杯酒,我敬马总。感谢你的无私支持!”
      全场响起掌声,但掌声里有些微妙。赵立新的脸色变了变,但很快恢复如常,也跟着鼓掌。
      陆远站在那里,手里的酒杯僵在半空。他这才明白过来——这个项目的成功,在闻天眼中,不只是战略投资部的业绩,更是他用来平衡集团内部派系的一枚棋子。马国华是闻天的老部下,一直忠诚,但权力不大。这次借项目成功的机会,公开表扬马国华,既是对他的奖赏,也是对其他高管的敲打:看,跟着我的人,我不会亏待。
      而赵立新和项目组的所有努力,所有成绩,都成了这场权力游戏的注脚。
      陆远感到一阵寒意。他看着台上笑容满面的闻天,看着台下强颜欢笑的赵立新,看着周围还在鼓掌的同事们,突然觉得这一切都很荒谬。
      庆功宴继续进行,但气氛已经变了。赵立新很快调整好状态,继续和其他高管敬酒寒暄,但陆远能感觉到,他笑容下的僵硬。
      宴会进行到一半,陆远去洗手间。在走廊里,他听到了两个其他部门经理的对话:
      “闻总这手玩得漂亮啊。”
      “是啊,明面上是庆功,实际上是敲打。老赵这次风头太盛,该压一压了。”
      “马国华也是走运,躺赢。”
      “什么躺赢,这是闻总在平衡。老赵在战略投资部干了十年,势力太大,再不制衡,尾大不掉。”
      “那倒也是……”
      声音渐渐远去。陆远站在洗手间的镜子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心里最后一点喜悦也消失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以为自己通过努力赢得了认可,以为这个项目是能力的证明。但实际上,他只是棋盘上的一枚棋子,被用来实现更高层的权力博弈。
      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回到宴会厅,陆远再也没心情应酬。他找了个角落坐下,默默喝酒。酒很苦,苦到心里。
      庆功宴结束后的一周,项目组开始进行收尾工作。中标只是开始,接下来要组建项目公司,启动实施,工作依然繁重。
      但就在这个时候,出事了。
      十二月二十三号,周六。陆远在家休息,突然接到张磊的电话:“陆远,你看新闻了吗?”
      “什么新闻?”
      “快看财经频道的午间新闻,出大事了!”
      陆远打开电视,调到财经频道。主持人正在播报一条新闻:“……本台记者接到爆料,称天穹集团在‘智慧医疗试点城市’项目投标过程中,涉嫌数据造假。爆料人提供了天穹提交的成都项目标书部分内容,与实际情况严重不符……”
      画面切换,是标书的截图,上面有陆远熟悉的图表和数据。
      陆远的手开始发抖。
      新闻继续:“据知情人士透露,天穹在投标材料中夸大了其技术方案的覆盖能力和实施效果,涉嫌误导评审委员会。目前,成都市卫健委已经表示将重新审查天穹的投标资格……”
      电话又响了,是赵立新:“陆远,马上到公司!紧急会议!”
      陆远抓起外套冲出门。一路上,他大脑一片空白。数据造假?怎么可能?那些数据都是他亲自收集、反复核对的,不可能有问题!
      赶到公司时,三十六层会议室已经坐满了人。气氛凝重得像要滴出水来。
      赵立新脸色铁青:“新闻都看到了吧?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李浩然说:“赵总,这明显是有人在搞我们。那些标书内容,只有内部人才有。”
      “地火科技。”张磊咬牙,“肯定是他们搞的鬼。我们中标,他们不甘心,就用这种下三滥手段。”
      “现在不是追究是谁的时候。”赵立新说,“现在要弄清楚,标书里的数据到底有没有问题?那些被指造假的图表和数据,是谁负责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陆远。
      陆远站起来:“赵总,那些数据是我收集和整理的。但我可以保证,所有数据都有可靠来源,绝无造假。”
      “那为什么新闻里说和实际情况不符?”赵立新问。
      “我不知道。”陆远说,“但我可以现在就调出所有数据来源,一一核对。”
      “没时间了。”赵立新摇头,“卫健委要求我们明天上午十点前提交书面说明。现在,立刻,马上,重新核对所有数据,找出问题所在!”
      项目组所有人开始加班。陆远把自己关在小会议室里,调出所有原始数据,一张表一张表地核对。凌晨三点,他终于找到了问题所在。
      不是数据造假,而是数据解读有偏差。
      在一张关于“基层医疗机构信息化覆盖率”的图表里,陆远使用的数据是“接入区域卫生信息平台的机构比例”,但这个平台的标准很宽松,只要有一台能上网的电脑就算接入。而新闻中引用的标准是“实现电子病历、电子处方等核心业务信息化的机构比例”,这个比例要低得多。
      严格来说,陆远的数据没有错,但容易产生误解。而地火科技就是抓住这一点,做了文章。
      “这是技术性歧义,不是造假。”陆远向赵立新汇报,“我们可以解释。”
      “解释?”赵立新苦笑,“现在谁会听你解释?舆论已经起来了,卫健委压力很大。他们需要有人负责,需要给公众一个交代。”
      第二天上午,天穹集团向成都市卫健委提交了书面说明,详细解释了数据差异的原因。但效果甚微。当天的各大财经媒体,都在报道“天穹涉嫌投标造假”,股价应声下跌3%。
      下午,集团召开紧急董事会。
      陆远没有资格参加,只能在外面等待。会议开了三个小时,结束后,赵立新走出来,脸色灰败。
      “赵总……”陆远迎上去。
      赵立新看着他,眼神复杂:“董事会决定,暂停我在战略投资部的职务,调任集团战略研究院,任副院长。”
      战略研究院是个闲职,没有实权,没有预算,只有几个研究员做一些不痛不痒的行业研究。这等于被边缘化了。
      “为什么?!”陆远不敢相信,“数据问题明明可以解释,为什么要您负责?”
      “因为需要有人负责。”赵立新的声音很平静,“这个项目是我负责的,出了问题,自然是我担责。这是规矩。”
      “可是……”
      “没有可是。”赵立新打断他,“小陆,你还年轻,有些事不懂。在天穹,功劳是领导的,黑锅是你的。别问为什么,这就是规矩。”
      他拍了拍陆远的肩膀:“你也一样。董事会决定,扣除你本年度的全部绩效奖金,行政级别下调一级。这是对你的处理。”
      陆远如遭雷击。全年奖金,那是他辛苦一年的期望。行政级别下调,意味着未来两年的晋升通道都被堵死了。
      “为什么?”他喃喃道,“数据是我做的,但问题不在我……”
      “因为你是具体执行人。”赵立新说,“具体执行人,就是用来背锅的。这是职场第一课,我今天教给你。”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来,回头看着陆远:“记住我今天说的话。如果你还想在天穹待下去,就要学会这个规则。如果你不想,现在离开还来得及。”
      赵立新走了,背影有些佝偻。这个在天穹干了十五年,从普通员工做到部门总监的男人,就这样被牺牲了。
      陆远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
      窗外开始下雪,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这座城市,也覆盖了所有的希望和梦想。
      陆远想起四个月前,他刚进公司时的意气风发;想起在会议室被闻天批评时的如坠冰窟;想起在档案室日复一日的枯燥;想起项目组夜以继日的奋战;想起庆功宴上的掌声和欢笑。
      然后,是今天。一切就像一场梦。梦醒了,只剩下冰冷的现实:他是一枚棋子,用完了,就可以被牺牲。赵立新也是一枚棋子,价值更大,但必要时也可以被抛弃。
      在这个庞大的商业帝国里,没有人在乎对错,没有人在乎真相。只有利益,只有权力,只有博弈。
      而他,太天真了。
      陆远慢慢走回工位,开始收拾东西。他的东西不多,一个水杯,几本书,一些文件。同事们都在看他,眼神里有同情,有庆幸,也有漠然。
      没有人说话。这个时候,说什么都不合适。
      收拾好东西,陆远抱着箱子,走进电梯。电梯从三十六层缓缓下降,数字一个个变化,就像他这几个月的心情:从高峰跌入谷底,再从谷底挣扎爬起,然后再次坠落。
      这一次,摔得更重。
      走出大楼,雪下得更大了。陆远没有打车,抱着箱子在雪中慢慢走。雪花落在他的头发上,肩膀上,箱子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
      街道上行人匆匆,都在赶路。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抱着纸箱在雪中独行的年轻人,没有人知道他刚刚经历了什么。
      陆远走到那个熟悉的天桥,停下脚步。四个月前,他在这里第一次感受到这座城市的巨大和自己的渺小。四个月后,他再次站在这里,感受更加深刻。
      天桥下车流如织,红色的尾灯在雪中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光海。这座城市依然繁华,依然喧嚣,依然有无数的梦想在这里诞生和破灭。
      而他的梦想,刚刚又破灭了一次。不,也许从来就没有真正诞生过。从他踏入天穹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被写好了:成为一枚棋子,在需要的时候被使用,在不需要的时候被抛弃。
      多么简单,多么残酷,多么真实。陆远站在天桥上,很久很久。雪越下越大,覆盖了他的头发,他的肩膀,他怀里的纸箱。
      但他没有感觉冷。因为心里的寒冷,比这冬雪更甚。终于,他迈开脚步,走下天桥。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但很快,就被新的雪覆盖了。就像他从未来过,就像一切从未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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