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知我意

作者:陈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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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叶


      茶馆一别后,宋知意连续三天没有联系周祺。
      不是刻意回避,而是那场对话太过深入,像在心上凿开了一个口子,需要时间让新的血肉长出来。她把自己关在招待所里,对着电脑整理采访录音,把李老师和张明宇的话逐字誊写。
      秋天的雨来了。
      不像夏天的暴雨那么痛快,是连绵的、细密的雨,从早到晚地下,把整个县城笼在灰蒙蒙的水汽里。青石板路湿漉漉地反着光,屋檐滴滴答答,像在数着时间。
      第四天下午,雨停了。天空还是阴的,云层很低,压着远处的山脊。宋知意决定出门走走——她需要呼吸,需要离开这间充斥着回忆的房间。
      刚走出招待所,手机就响了。
      是周祺。
      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三秒,接起来。
      “喂?”
      “在忙吗?”周祺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背景音很安静,“我刚从市里回来,带了点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见面说?”他顿了顿,“我在老地方——时光茶馆。”
      宋知意看了看天,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单薄的外套。“好,二十分钟到。”
      挂掉电话,她回房间加了件毛衣。镜子里的自己眼下有淡淡的青黑,是这几天熬夜的结果。她洗了把脸,把头发扎成马尾,看着清爽了些。
      出门时,雨又开始下了。细细的,若有若无,像雾。
      时光茶馆今天人不多,只有角落里坐着一对老人在下棋。周祺还是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放着一个牛皮纸袋。看见她进来,他招了招手。
      “下雨还出来?”宋知意坐下,脱掉有些潮湿的外套。
      “雨不大。”周祺把纸袋推过来,“打开看看。”
      纸袋里是一本相册。老式的,硬壳封面,边角已经磨损。宋知意翻开第一页,愣住了。
      那是一张集体照。六年级六班,1999年毕业照。
      照片已经泛黄,但人脸还清晰。她一眼就找到了自己——站在第二排左边第三个,扎着高高的马尾,表情有些拘谨,嘴角却微微上扬。旁边的女孩是林薇,笑得灿烂,眼睛弯成月牙。
      再往后找,第三排中间——周祺。瘦瘦的,比现在白很多,头发理得很短,表情严肃得像个小大人。
      “你怎么会有这个?”宋知意抬头。
      “回老家收拾东西,在我妈箱底找到的。”周祺说,“想你可能需要。”
      宋知意一页页翻下去。后面是零散的照片:运动会上奔跑的身影,元旦晚会表演节目,春游时在山上的合影……都是些她早已忘记的瞬间。
      有一张照片让她停住了——那是她和林薇,坐在操场边的梧桐树下,两人手里都拿着书,头靠在一起,在说什么悄悄话。阳光透过树叶洒在她们身上,光斑点点。
      照片背面有铅笔写的字,很淡了,但还能辨认:“1999年5月,知意和薇薇。”
      “谁写的?”她问。
      “不知道。”周祺摇头,“可能是当时拍照的同学。”
      宋知意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照片边缘。纸质的触感粗糙,像记忆本身。
      “谢谢。”她说,“这很珍贵。”
      “不客气。”周祺看着她,“你这几天……还好吗?”
      “在整理采访稿。”宋知意避重就轻,“李老师和张明宇讲了很多有意思的事。”
      “比如?”
      “比如张明宇说他妈妈下岗后,去广东打工,三年没回家。回来时他都不认识她了。”
      周祺沉默了一下。“我爸妈也差点离婚。”
      宋知意想起他在茶馆说过的话。“后来呢?”
      “没离成。”周祺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些复杂的东西,“为了我。他们决定等我考上大学再说,结果等着等着,就不提了。现在偶尔吵架,但大体上还过得去。”
      窗外的雨声渐渐大起来,敲在玻璃上,叮叮咚咚。
      “你知道吗?”周祺忽然说,“我特别羡慕你。”
      “羡慕我?”宋知意失笑,“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有那样一个外婆。”周祺认真地说,“我外婆也很好,但她在我七岁那年就去世了。我记得她最后躺在病床上,拉着我的手说:‘小祺,要好好读书,走出去。’”
      他顿了顿:“所以我一直很用力。读书,考试,拿第一。好像只有这样,才对得起她的期望。”
      宋知意看着他,第一次注意到他眼角有很浅的细纹——不是老,是那种经常皱眉思考的人会有的纹路。
      “你做到了。”她说。
      “做到了。”周祺点头,“但有时候会想,如果外婆还在,我会不会活得不这么……紧绷。”
      雨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远处的山完全看不见了。茶馆老板娘过来开了灯,昏黄的灯光洒下来,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旧色。
      宋知意合上相册,指尖还停留在封面上。
      “我该回去了。”她说,“晚上还要整理一些东西。”
      “我送你。”周祺站起身,“雨这么大,你没带伞吧?”
      她确实没带。
      两人共用周祺那把黑色的伞。伞不大,肩膀不可避免地挨在一起。雨水在伞面上敲打出密集的鼓点,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他们,和这场没完没了的秋雨。
      走到招待所门口时,宋知意停下脚步。
      “周祺。”
      “嗯?”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她问,眼睛看着伞沿滴落的水珠,“我们……其实不算熟。”
      周祺沉默了很久。雨水顺着伞骨流下来,在他们脚边汇成小小的溪流。
      “还记得四年级吗?”他终于开口,“那次运动会,你参加四百米跑。”
      宋知意努力回忆。四年级……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你摔倒了。”周祺说,“膝盖磕破了,流了很多血。但你没哭,爬起来继续跑,最后还得了第三名。”
      记忆的碎片渐渐拼凑起来。是的,她记得那股塑胶跑道的味道,记得膝盖火辣辣的疼,记得终点线在眼前晃动的样子。
      “我当时在看台上。”周祺的声音很轻,“我在想,这个女生怎么这么倔。后来我发现,你不是倔,你只是……习惯了不放弃。”
      他看向她,眼睛在雨幕里显得格外深。
      “所以我对你好,不是因为我们现在熟不熟。”他说,“是因为我看了你很多年,从四年级到现在。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雨水打湿了宋知意的裤脚,凉意渗进来。但她不觉得冷,反而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融化,温热的,缓慢的。
      “我……”
      “不用现在回答。”周祺打断她,把伞往她手里一塞,“伞给你。我跑回去就行,没多远。”
      “可是——”
      “再见,宋知意。”他笑了笑,转身冲进雨里。
      白衬衫很快湿透,贴在背上。他在雨中跑得很快,像急着逃离什么,又像急着奔向什么。
      宋知意站在屋檐下,手里握着还带着他体温的伞柄,看着他消失在街道拐角。
      雨还在下。
      好像永远都不会停。
      1998年·秋
      知意三岁那年的秋天,叶子落得特别早。
      外婆家的院子里有两棵梧桐树,一左一右,像两个沉默的守卫。秋风一吹,叶子就簌簌地往下掉,黄灿灿的,铺了满地。
      知意最喜欢踩落叶。穿着外婆做的布鞋,一脚踩上去,“咔嚓”一声脆响。她就咯咯笑,来来回回地踩,把整齐的落叶踩得乱七八糟。
      陈树已经七岁,上小学一年级了。每天下午放学回来,书包一扔,就带着知意玩。
      “妹妹,我们来堆叶子!”他把落叶扫成一堆,堆成小山,然后拉着知意往上一跳。叶子飞起来,又落下,像下了一场金色的雨。
      知意笑得喘不过气,头发上、衣服上都是碎叶子。
      外婆在厨房窗口看着,也不阻止,只是喊:“小心点,别绊倒了!”
      有时候他们会把落叶捡起来,挑完整的,大的,用线串起来,做成“叶子项链”。知意脖子上挂好几串,走起路来哗啦哗啦响,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小姑娘。
      “给我看看。”外婆会蹲下来,仔细端详那些粗糙的“项链”,“嗯,好看。我们知意手真巧。”
      其实都是陈树串的,知意只是在旁边递叶子。但她听了外婆的夸奖,还是骄傲地挺起小胸膛。
      秋天的傍晚来得早。太阳一偏西,天就凉了。外婆会把两个孩子叫进屋,给他们洗手洗脸,擦掉头发里的碎叶子。
      然后坐在门槛上,看天色一点点暗下去。
      远处的山峦变成深紫色,像巨兽的脊背。归巢的鸟群掠过天空,翅膀扇动的声音由近及远。炊烟从各家的烟囱里升起来,笔直的,然后被风吹散。
      “外婆,天为什么黑了?”知意问。
      “因为太阳回家了。”外婆说。
      “太阳的家在哪里?”
      “在山的后面。”
      “山的后面有什么?”
      外婆想了想:“有城市,有大河,还有……你爸妈在的地方。”
      知意不说话了。她知道“爸妈”是谁——每月来看她一次的那个女人,还有偶尔跟着来的、不怎么说话的男人。他们叫她“知意”,给她带糖果和新衣服,但抱她的动作总是有些生疏。
      “外婆,”她靠在外婆怀里,声音闷闷的,“我不想去山的后面。”
      外婆的手顿了顿,轻轻拍她的背。
      “傻孩子,”外婆的声音很低,像在对自己说,“早晚要去的。”
      知意不懂什么叫“早晚”,但她听出了外婆语气里的那种东西——和夏天把她抱进猪栏时不一样,但同样让她心里发慌。
      她抱紧外婆的脖子,把小脸埋进去。
      外婆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是阳光晒过的衣服味,是灶火熏出来的烟火味,是……外婆自己的味道。知意觉得,只要闻着这个味道,就什么都不怕了。
      可是秋天快结束的时候,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天是周六,陈树不用上学。母亲陈玉娟和父亲宋建国一起来了,还带了一大包东西——衣服,鞋子,玩具。
      知意很高兴,因为她得到一个新的布娃娃,眼睛会眨的那种。她抱着娃娃满院子跑,给阿黄看,给鸡看,给梧桐树看。
      “看,我的娃娃!”
      陈树撇撇嘴:“女孩子才玩娃娃。”
      “我就是女孩子!”知意理直气壮。
      大人们在堂屋里说话,声音压得很低。知意抱着娃娃在门口偷听,只听见几个词:“上学……年龄……该接回去了……”
      她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中午吃饭时,母亲说:“知意,吃完饭跟爸爸妈妈回家,好不好?”
      知意手里的筷子掉在桌上。
      “回家?”她看看母亲,又看看外婆,“这里就是家啊。”
      “是说回爸爸妈妈家。”父亲宋建国开口,声音硬邦邦的,“你该上幼儿园了。”
      “我不要。”知意摇头,“我要跟外婆在一起。”
      “听话。”母亲伸手想摸她的头,被知意躲开了。
      外婆一直没说话,只是低头扒饭。知意看见外婆的手在抖,饭粒掉了几颗在桌上。
      “妈……”陈玉娟看向外婆。
      外婆放下碗,站起身:“我去盛汤。”
      她走进厨房,很久没出来。知意跳下凳子跟进去,看见外婆站在灶台前,背对着她,肩膀在微微抽动。
      “外婆?”知意小声叫。
      外婆转过身,眼睛是红的,但脸上在笑:“没事,烟熏的。知意啊……”
      她蹲下来,抱住知意,抱得很紧。
      “外婆。”知意也抱住她,“我不走。”
      “傻孩子。”外婆的声音哽咽了,“你得去上学啊。上学才有出息。”
      “那外婆跟我一起去。”
      “外婆老了,走不动了。”外婆松开她,擦擦眼睛,“但你记住,不管去哪儿,外婆都在这儿。你想回来了,随时回来。”
      知意还想说什么,母亲进来了。
      “妈,车在外面等着了。”陈玉娟说,“东西都收拾好了。”
      外婆点点头,站起来,又变回了那个平静的老人。“知意,去拿你的娃娃。”
      最后的时刻来得很快。
      知意被换上了一身新衣服——粉红色的外套,她从来没穿过这么鲜艳的颜色。头发被母亲重新梳过,扎了两个蝴蝶结。新鞋子有点挤脚,但她没说。
      外婆把她的小衣服、小被子都打包好,还有那个已经玩旧了的拨浪鼓。
      “这个带上。”外婆把拨浪鼓塞进她手里。
      陈树站在门口,眼睛也红红的。“妹妹,你还会回来吗?”
      “会!”知意大声说,“我明天就回来!”
      大人们都没有说话。
      该走了。父亲提起行李,母亲牵着知意的手。知意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外婆的衣角。
      “外婆……”
      “去吧。”外婆掰开她的手,动作很轻,但很坚决,“听话。”
      知意被母亲牵着往外走,一步三回头。外婆站在堂屋门口,背挺得笔直,脸上是笑着的,但那双眼睛——那双总是温和地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有什么东西碎了。
      车停在村口,是一辆破旧的吉普车,父亲借单位的。
      上车前,知意忽然挣脱母亲的手,跑回去,扑进外婆怀里。
      “外婆!外婆!”她哭起来,眼泪鼻涕蹭了外婆一身。
      外婆抱着她,最后抱了一次。那拥抱很短,但很用力。
      “记住,”外婆在她耳边说,声音低得只有她能听见,“不管发生什么,外婆都爱你。永远爱你。”
      然后她被抱上车。车门关上,发动机响起。
      车开了。知意趴在车窗上,看着外婆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点,消失在弯曲的村路尽头。
      她哭得撕心裂肺,布娃娃掉在地上,拨浪鼓也掉了。
      母亲捡起来,塞回她手里。“别哭了,一会儿就到了。”
      “我要外婆……”知意抽噎着。
      “周末再来看外婆。”母亲说,但声音里没什么底气。
      知意哭累了,迷迷糊糊睡着了。梦里还在外婆家的院子里,踩着落叶,咔嚓咔嚓。
      醒来时,车停了。
      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楼房,水泥路,没有鸡也没有狗。父亲把她抱下车,她脚一沾地就想跑,被父亲一把抓住。
      “回家。”父亲说。
      “这不是家!”知意挣扎,“我要回外婆家!”
      父亲没理她,拉着她往一栋楼里走。楼梯很陡,墙壁灰扑扑的。上到三楼,打开一道铁门。
      屋里很暗,有一股霉味。姐姐知夏从里面跑出来,看见她,眼睛亮了:“妹妹!”
      知意看见姐姐,稍微平静了一点。但下一秒,她就发现这个家太小了——只有两个房间,客厅兼做餐厅,家具很少,墙壁上还有水渍。
      “我的房间呢?”她问。
      “跟姐姐一起睡。”母亲说,指了指一个小房间。
      知意走进去。房间很小,放着一张上下铺。上铺堆着杂物,下铺铺着干净的床单——那是她的位置。
      窗户外面对着一堵墙,几乎看不见天。
      知意站在房间中央,抱着她的布娃娃和拨浪鼓,突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大块。
      那天晚上,她不肯吃饭,不肯洗澡,只是哭。哭到后来没力气了,就缩在床角,眼睛瞪着天花板。
      母亲来哄她,父亲在客厅抽烟,烟味飘进来,呛得她咳嗽。
      深夜,所有人都睡了。知意悄悄爬起来,光着脚走到门口。铁门很重,她打不开。她又走到窗户边,窗户有栏杆。
      她被困在这里了。
      这个认知让她再次哭起来,但这次是无声的哭,眼泪哗哗地流,喉咙里发不出声音。
      月光从栏杆间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条条影子,像监狱的栅栏。
      知意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拨浪鼓。她轻轻摇了一下,“咚咚”两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就像外婆在叫她。
      她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一抽一抽。
      窗外,秋天的风还在吹,吹过陌生的街道,吹过陌生的楼房,吹向二十里外那个有梧桐树、有阿黄、有外婆的院子。
      但风吹不到她这里。
      这里没有落叶可踩,没有叶子项链可做,没有外婆的怀抱可以躲。
      这里只有四面墙,和一扇打不开的门。
      第二天早上,知意的眼睛肿得像桃子。母亲给她用热毛巾敷,她一动不动,像个人偶。
      “今天送你去幼儿园。”母亲说,“聪聪幼儿园,很好的。”
      知意不说话。
      父亲推着自行车出来,让她坐在后座。她不肯坐,被父亲硬抱上去。自行车颠簸在坑洼的路上,她紧紧抓着座垫,手指关节发白。
      幼儿园很热闹,很多孩子在哭。知意没哭,她只是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看着那些陌生的小孩,陌生的老师。
      中午吃饭时,她一口没动。
      下午,她发烧了。
      老师打电话到父亲单位。宋建国骑着自行车来接她,脸色很难看。
      “怎么搞的?”他摸了摸知意的额头,很烫。
      “不知道……”老师有点慌,“她一直不说话,也不吃饭。”
      宋建国没再说什么,把知意抱上自行车。回去的路上,知意靠在他背上,迷迷糊糊的。
      “爸爸……”她小声说。
      宋建国身体僵了一下。这是知意第一次叫他爸爸。
      “嗯?”
      “我想外婆。”
      宋建国没回答,只是加快了蹬车的速度。
      回到家,母亲给知意喂了药,让她躺在床上。知意昏昏沉沉地睡去,梦里全是外婆家——春天的花,夏天的雨,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雪。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听见父母在客厅说话。
      “这样不行。”是父亲的声音,“她根本不认这里。”
      “那怎么办?”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总不能真送回去……”
      “再看看。”父亲说,“实在不行……”
      后面的话知意没听清,她又睡着了。
      就这样过了几天,知意慢慢接受了必须待在这里的事实。但她不说话,不和邻居孩子玩,每天从幼儿园回来就坐在窗边,看那一小方被栏杆分割的天空。
      直到那个下午。
      那天放学,幼儿园的校车把她送到离家还有三四米的地方——一个同学家楼下。同学邀她去家里玩,她去了。
      其实不是真想玩,只是不想回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
      她们玩过家家,玩拼图,时间一点点过去。天色暗下来,同学妈妈留她吃饭,她摇摇头,但也没说要走。
      就在这时,门被敲响了。
      很重的敲门声,像要把门砸开。同学妈妈去开门,父亲宋建国站在门口,脸色铁青。
      他手里拿着一根细长的黄色棍子——可能是从扫帚上拆下来的,也可能是别的什么。在昏暗的楼道灯光下,那棍子泛着冰冷的光。
      “宋知意。”父亲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冰碴,“出来。”
      知意吓得浑身发抖,往同学身后躲。
      同学妈妈试图打圆场:“宋师傅,孩子就是玩忘了时间……”
      “出来。”父亲重复,一步跨进来,伸手就抓知意。
      知意尖叫起来,死命往后缩。但父亲的力气很大,一把将她从同学身后拽出来,拖着就往门外走。
      “我不要回家!我不要!”知意哭喊着,手脚乱蹬。
      父亲不说话,只是拖着她走。下了楼梯,到了楼下,知意死死抱住一根电线杆。
      “放手。”父亲说。
      “我不!我要回外婆家!我要外婆!”知意哭得撕心裂肺。
      父亲举起那根黄棍子,朝着她的屁股打了一下。不重,但足够疼。知意手一松,父亲立刻把她拎起来,像拎一只小猫。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知意终生难忘的事——他用那根棍子在地上扫,扫起尘土和落叶,同时拖着她往家的方向走。棍子刮擦地面的声音刺耳极了,和她的哭声混在一起。
      “回外婆家……我要外婆……”知意已经哭得没有力气,只是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路过的邻居探头看,又缩回去。没有人出声,没有人阻拦。
      那三四米的路,像走了一辈子。
      终于到了家门口。父亲打开门,把她扔进去。她摔在地上,膝盖磕破了,血渗出来。
      母亲从厨房跑出来:“怎么了这是?”
      “问你女儿!”父亲把棍子往地上一扔,“跑去别人家,叫都叫不回来!”
      知意趴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血和泪和灰尘混在一起,脸上脏得一塌糊涂。
      母亲想抱她,被她推开。
      “我要外婆……”她嘶哑着声音说,“我要外婆……”
      母亲也哭了,坐在地上抱着她:“知意,妈妈在这里,妈妈在这里……”
      但知意不要妈妈。她要的是那个会在她打翻酱油后把她抱进猪栏、也会在她做噩梦时整夜抱着她的外婆。
      那个说“我养”的外婆。
      那个永远在她回头时,都站在原地的外婆。
      那天晚上,知意发高烧。母亲守了一夜,父亲在客厅抽了一夜的烟。
      天亮时,烧退了。知意睁开眼睛,看见母亲趴在床边睡着了,眼下有深深的阴影。
      她轻轻动了一下,母亲立刻醒来。
      “知意?好点了吗?”
      知意点点头,又摇摇头。
      “妈妈,”她小声说,声音因为哭喊而沙哑,“我乖,我不跑了。你别不要我。”
      母亲愣住了,然后一把抱住她,哭得浑身发抖。
      “傻孩子,妈妈怎么会不要你……”母亲一遍遍说,“妈妈爱你,爸爸也爱你,我们都爱你……”
      知意任由母亲抱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她没有说,她其实不相信。
      爱不是这样的。爱不是棍子,不是拖拽,不是紧闭的门和带栏杆的窗。
      爱是外婆粗糙的手掌,是院子里的梧桐树,是踩落叶时“咔嚓”的脆响,是猪栏里虽然可怕但终究温暖的怀抱。
      但她学会了不说。
      学会了在这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安静地待着。
      学会了在想念外婆时,只是轻轻摇一摇那个拨浪鼓,让“咚咚”两声,在心里荡开小小的涟漪。
      秋天彻底过去了。
      梧桐树掉光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枝桠指向灰白的天空。
      知意站在窗前,看着那一小方被栏杆分割的天空。
      她想,外婆此刻在做什么呢?
      是在扫院子里的落叶,还是在厨房做饭?
      有没有想她?
      一定有的。
      因为外婆说过,永远爱她。
      永远。
      ---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
      宋知意坐在招待所的床边,手里还握着那柄黑色的伞。伞面上的水珠已经干了,只留下淡淡的水渍。
      她抬起手,摸了摸脸颊。
      是干的。
      奇怪,明明在回忆里哭得那么凶,现实中却没有眼泪。
      也许有些眼泪,在流出来的那一刻就蒸发了,只留下盐分,沉淀在血液里,成为身体的一部分。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周祺发来的消息:
      “安全到了吗?”
      她回复:“到了。谢谢你的伞。”
      “不客气。相册还喜欢吗?”
      “很喜欢。”
      那边显示“正在输入”,持续了很久,最后只发来一句话:
      “早点休息。明天如果天气好,我带你去个地方。”
      “哪里?”
      “秘密。”
      宋知意看着那两个字,嘴角不自觉地扬了扬。
      “好。”
      放下手机,她走到窗边。雨后的夜空清澈,云散了,露出几颗星星,微弱地闪着光。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寂寞,消失在夜色深处。
      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她躺在父母家的床上,听着外面的声音——车声,人声,偶尔的狗吠。
      那时候她觉得这个城市好大,大得让人害怕。
      现在她明白了,城市不大,大的是孤独。
      但孤独不是永恒的。
      就像外婆说的,叶子落了,明年还会长出来。冬天来了,春天就不远了。
      她关上窗,拉上窗帘,回到电脑前。
      文档还打开着,光标在“第四章落叶”下面闪烁。
      她开始打字。
      “知意三岁那年的秋天,叶子落得特别早……”
      字一个一个跳出来,在屏幕上排成行,排成段,排成记忆的河流。
      她写得很慢,有时停下来,闭上眼睛,深呼吸。
      但始终没有停。
      因为她知道,有些路必须走完。有些故事必须讲完。
      无论多疼。
      写完最后一个字时,天已经蒙蒙亮了。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穿透晨雾,抵达她的窗前。
      宋知意保存文档,关掉电脑。
      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里面的自己——二十六岁,眼角有了细纹,但眼睛还是亮的,像童年时举着冰棒的那个小女孩。
      她对自己笑了笑。
      然后轻声说,像在说给那个三岁的小女孩听:
      “没事了。”
      “都过去了。”
      “我们……走出来了。”
      窗外,新的一天正在降临。晨光撕开夜幕,给世界镀上淡淡的金色。
      秋天还在继续。
      风还在吹。
      而那个曾经被棍子拖回家的小女孩,如今站在这里,用自己的方式,把落叶一片片拾起,串成项链。
      不是戴在脖子上。
      是戴在心上。
      (第四章完)
      ---
      【作者有话说】
      这一章写了童年最大的创伤时刻——被迫离开外婆,以及那个“细黄棍子”的下午。这是很多留守儿童共同的记忆:被迫适应新环境,被迫接受“为你好”的暴力。知意的沉默是自我保护,也是无声的反抗。现实线中,周祺的关怀在逐渐融化她内心的冰层。下一章会进入小学时期,写她在新环境中的挣扎与成长,还有那个重要的朋友林薇的出现。谢谢你们陪知意走过这个疼痛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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