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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杨琛走下讲台时,目光在人群中找到了她。很短的一眼,点了点头。
中午吃饭在教育局食堂。自助餐形式,桑允端着餐盘找座位时,杨琛端着两碗汤走过来:“那边有空位。”
他们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是个小院子,种着几棵桂花树,已经开始打苞了。
“你的发言很好。”桑允说。
“实话实说而已。”杨琛夹了块红烧肉,“下午分组讨论,你在第三组,我在第一组。结束后来停车场找我。”
“好。”
饭吃到一半,忽然有个穿着夹克的中年男人端着盘子走过来:“杨巡护员,方便说几句话吗?”
杨琛放下筷子:“王局长,您说。”
是县林业局的领导。两人走到一边低声交谈。桑允听不清内容,但看见王局长表情严肃,杨琛则一直点头。
几分钟后,杨琛回来。
“怎么了?”杨琛问。
“没事。”他说,“工作上的事。”
下午的分组讨论,桑允所在的组主要是各校老师,讨论怎么把生态教育融入日常教学。
一天的工作结束车子驶出县城,开上回青湖的路时,夕阳正好从云层缝隙里斜射下来。
“上午那个王局长,”桑允还是忍不住问,“找你什么事?”
“县里打算以青湖为试点,推广“校站联动”的生态教育模式。”
“校站联动?”
“就是学校和巡护站结对子。”他侧头看她一眼,嘴角有很淡的笑意,“王局说,上午听我讲带孩子看鸟蛋那段,很有启发。教育局和林业局准备联合发个文,每个季度组织学生参与一次巡护体验活动。”
桑允眼睛亮了:“这是好事啊!”
“嗯。”杨琛点头,“王局还说,我报上去的那些盗猎盗伐数据,局里很重视。已经成立了专案组,下周就会进驻镇上。”
“太好了!”桑允真心为他高兴,“所以你上午的发言。”
“起作用了。”杨琛接过话,“有时候把问题摆到台面上,反而能推动解决。王局私下跟我说,就是要有人敢说真话。”
车子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山谷里,一条溪流,几只白鹭在水边觅食。杨琛放慢车速,摇下车窗。
“听见了吗?”他问。
桑允仔细听,是溪流潺潺的声音,混着远处林间的鸟鸣。
“以前我总觉得,一个人在山里喊,声音再大也传不出去。”杨琛的声音很轻,像在对自己说,“但现在发现,只要喊的是对的事,总会有人听见。”
“你做得很好。”她轻声说。
杨琛摇摇头:“是这片山做得好。它就在那儿,不说话,但每个走进来的人,都能感受到该怎么做。”
前方已经能看到青湖镇的轮廓。炊烟袅袅升起,放学归家的孩子们在路上嬉闹,狗跟在后面欢快地叫着。
“对了,”杨琛忽然想起什么,“王局听说你是上海来的支教老师,还特意问起你。说下次研讨会,想请你分享大城市生态教育的经验。”
“我?”桑允有些意外,“可我才来没多久……”
“他说,就是要新鲜视角。”杨琛看她一眼,“而且你做得确实很好。阿木他们现在天天把保护环境挂嘴边,连捡片垃圾都要比谁捡得多。”
桑允忍不住笑了,“那是你带得好。”
车子在学校门口停下。暮色温柔,天边还剩最后一抹霞光。
“明天,”杨琛说,“我要进山三天。最后一次雨季前全面巡查,这次是带着任务去的,要为新成立的专案组收集更详细的数据。”
他的语气里有种使命感,让桑允既骄傲又担忧:“还是要注意安全。”
“放心,这次局里配了新装备,还有卫星电话。”他从车里拿出一个小布袋,“这个给你。”
晒干的野菊花,但这次袋子里多了几片薄荷叶。
“薄荷后山采的?”桑允接过,清香扑鼻。
“嗯。安神,还能防蚊。”他顿了顿,“周日下午我回来。到时候,我们好好谈谈那个校站联动的方案,你是关键一环。”
听出了他话里的双重含义,既是公事,也是私事,她点头:“好。我等你。”
下车时,杨琛又叫住她。
这次他递过来的是一个牛皮纸信封,没封口。桑允疑惑地抽出里面的东西,是一张手绘地图,小镇周边的地形、溪流、村落都标注得很详细。
地图空白处还手写了一些注意事项:哪些山路雨季易滑坡,哪些区域有蜂窝,哪些地方信号好。
“这个……”她抬头看他。
“如果,”杨琛说得有些犹豫,“如果这三天你需要找我,或者……万一有什么事,这张地图能帮你理解我在哪里,在做什么。”
桑允握紧地图。纸张上还有铅笔的痕迹,有些地方明显修改过,是反复斟酌后的成果。这不是一张普通的地图,是他用脚步丈量过、用心记住的、他守护的这片土地。
“谢谢。”她说,声音有点哽,“我会好好收着。”
杨琛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走了。”
皮卡缓缓驶离。桑允站在校门口,看着车子拐过街角。
她低头看手里的地图。在代表巡护站的位置,杨琛用红笔画了个小小的圈,旁边写着两个字:“归处。”
镇子西头,巡护站的灯光已经亮起。而在更远的深山里,还有无数生灵,在这片星空下安静地栖息,它们不知道,有一群人正在为守护它们的家园而努力。
桑允转身走进校园。教室里还亮着几盏灯,是住校的孩子在晚自习。她经过时,听见阿木在朗读课文:“……我们要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生态环境,像对待生命一样对待生态环境……”
下了晚自习后,她微笑着走回宿舍。窗台上,那袋野菊花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
她泡了一杯,清香在房间里弥漫开来。
手机震动,是林晴晴的消息:“怎么样?研讨会顺利吗?”
桑允回复:“很顺利。县里很支持他的工作。”
杨琛进山的第二天,雨又来了。
不是淅淅沥沥的小雨,是那种劈头盖脸、砸得瓦片噼啪作响的暴雨。桑允早上醒来时,就听见窗外密集的雨声,像无数双手在同时敲鼓。
她第一件事就是看手机。
没有新消息。和杨琛的对话停留在前天晚上他最后那句:“明早六点出发。卫星电话频率已报备站里,有事小陈会联系你。”
她试着发了一条:“雨很大,路上小心。”
卫星电话只能单向联系,她知道,他进了深山就没信号了。
上午的课,三年二班的孩子们也有些心不在焉。雨太大了,操场积了水,课间活动取消,大家都挤在走廊看雨。
“桑老师,”阿木凑过来,小声问,“杨叔叔是不是进山了?”
“嗯。”桑允摸摸他的头,“你怎么知道?”
“昨天早上我看见他摩托车后面绑了好多东西,阿爸说那是进山三天的装备。”孩子眼里有担忧,“这么大的雨,山里会不会塌方啊?”
桑允心里一紧,面上却保持平静:“杨叔叔很专业,知道怎么避开危险。而且这次县里给了新装备,很安全。”
话是这么说,她自己心里也没底。一整天,她上课时总忍不住瞥向窗外,那条通往山里的土路,在雨幕中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今天周五全校放假,下午放学时,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学校门口积了水,低洼处已经没过脚踝。
住得近的孩子自己跑回家了。“桑老师,”阿木蹭过来,书包抱在怀里,“阿爸今天去县里卖菌子了,没人接我。”
不止阿木,还有五个孩子,家都在山路更远的寨子。老校长急得团团转。
“我去吧。”
桑允从包里掏出那把钥匙,钥匙是前天晚上杨琛给的。那时他们刚开完研讨会回来,在停车场,他忽然从兜里掏出这个,“这几天我不在,车你留着。加油卡在遮阳板上,密码是你生日。”
八个孩子挤上皮卡的后排,车是双排座的,虽然旧,但收拾得很干净。桑允调整座椅时,闻到车里熟悉的味道,松木洗衣液,还有一丝淡淡的烟草味。
遮阳板上夹着张加油卡,背面用圆珠笔写着四个数字,确实是她的生日。她捏着卡片,心里某个地方软了一下。
“都坐好安全带了吗?”她回头问。
“坐好啦!”孩子们齐声回答,眼睛亮晶晶的。
车子缓缓驶出学校。雨又下大了,砸在车顶砰砰响。桑允开得很慢,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她虽然在上海开过车,但这种泥泞山路是第一次。
第一个寨子不远,四里路,但全是上坡。皮卡在泥地里打滑了一次,她心跳漏了半拍,赶紧稳住方向盘,轻踩油门。车子挣扎了一下,还是爬上去了。
“桑老师开车和杨叔叔不一样!”后排的阿木说,“杨叔叔开这个坡可快了!”
桑允从后视镜里看了孩子一眼,“安全第一。”
送完第一个寨子的两个孩子,继续往前开。路越来越窄,一边是山壁,一边是深谷。
她想起杨琛给的那张手绘地图,此刻正揣在她外套口袋里。第二个岔路口该左转,果然,前方出现了他标注的那棵老榕树。
左转后路更差了,几乎全是碎石。车子颠簸得厉害,后排孩子们却嘻嘻哈哈,把颠簸当游戏。
“桑老师,”一个叫阿霞的女孩忽然说,“杨叔叔上次走这条路,车陷泥坑里了。他脱了鞋袜,光脚下去推车,弄得浑身都是泥。”
桑允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上个月。后来他还来我家借水洗脚呢,阿妈给他煮了姜茶。”
她想象那个画面。杨琛满身泥泞,光着脚站在雨里,可能还笑着跟村民说话。那个曾经在上海连衬衫都要熨得笔挺的人,如今在山里活得如此……真实。
第三个寨子在一个山坳里。送完最后两个孩子时,天已经暗下来了。阿木家是最后一站,孩子下车前,扒着车窗说:“桑老师,你要不要等雨小点再走?天快黑了。”
“没事,我开慢点。”桑允摸摸他的头,“快回家吧。”
回程的路,她开得更小心。车灯切开雨幕,只能照亮前方十几米。
到一个急弯处时,她忽然看见路边有什么东西在反光,是警示带,黑黄相间,系在路边的树干上。她减速,靠近了看。
警示带是新的,系得很专业,打结的方式她见过,杨琛系鞋带就是这样打的,说是登山结,越拉越紧。带子上用油性笔写着:“滑坡危险,减速慢行”。
是杨琛系的。他进山前,在这条孩子们上学的必经之路上,系了警示带。
桑允停下车,在雨中看了那根带子很久。雨水顺着带子往下淌,但字迹依然清晰。
他总是这样。嘴上不说,做的却比谁都多。
重新上路后,她开得更稳了。雨似乎小了些,能看见远处山脊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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