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陷越深的烂人

作者:会入天地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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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岛铁盒


      那部旧手机像一块灼热的炭,揣在我破烂牛仔裤的口袋里,沉甸甸地烫着大腿外侧的皮肤。连续几个晚上,我都在失眠与噩梦中辗转反侧。闭上眼睛,就是顾远扭曲的脸,就是那个冰冷男声的威胁,就是苏晚和赵承德在那栋烂尾楼前诡异的合影。白天,我则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在出租屋里焦躁地踱步,或者对着窗外那片如今看来充满恶意的城市光芒发呆。
      “找出真相。”
      这个念头没有随着时间流逝而淡化,反而像某种恶性毒素,在我血液里扎根、蔓延,腐蚀着我仅存的那点苟且偷安的理智。我知道这是自寻死路,我知道前方是更深的黑暗,但我停不下来。顾远最后那绝望的质问,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套在我的脖子上,缓慢而坚定地收紧。
      我必须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为了证明,他妈的这个世界还没有彻底烂透,哪怕只是为了证明,他顾远的死,至少还有一个人记得真相,哪怕这个人,是个像我一样的烂人。
      行动,是对抗无边恐惧和虚无的唯一方式,哪怕这行动本身,就是一场飞蛾扑火。
      我再次调出那段音频,将耳朵紧紧贴在听筒上,屏蔽掉窗外城中村的一切杂音,反复聆听。背景噪音,顾远呼吸的频率,那个陌生男人话语间的每一个微妙停顿……像强迫症患者一样,试图从这些碎片中榨取更多信息。
      “……老地方,铁盒。”这5个字,在嘈杂的电流底噪中,异常清晰。
      “老地方”。我和顾远的“老地方”不多。大学时代,我们最常去的,是学校后山那个废弃的防空洞。那还是上世纪“深挖洞、广积粮”年代留下的遗迹,后来被遗忘了,成了我们这些荷尔蒙过剩、又对现实略带不满的年轻人,逃避枯燥课堂和宣泄情绪的秘密基地。我们在里面喝过廉价的啤酒,抽过第一口呛人的香烟,对着斑驳的墙壁谈论过遥不可及的女孩和虚无缥缈的未来。那里埋葬着我们最后一点、还算干净的青春。
      毕业后,各奔东西,为生活奔波,再也没去过。但“老地方”这个称谓,在我们之间,特指那里。
      铁盒。是什么铁盒?顾远在里面藏了东西?是那个“不能动的账本”的副本?还是其他更关键的证据?
      一股混合着恐惧和微弱希望的冲动攫住了我。我必须去那里看看。
      我那辆不知道转了几手、漆面剥落得像得了皮肤病的破旧捷达,停在楼下,几乎要被周围更破烂的杂物淹没。拉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机油、灰尘和某种食物腐败的气味扑面而来。方向盘上裹着的皮套已经磨损得露出了里面的海绵。插上钥匙,拧动,发动机发出一阵嘶哑、沉闷的咳嗽声,像垂死老人的喉咙,响了七八下,才极不情愿地、带着全身零件松动的颤抖,勉强启动。
      驶出迷宫般的城中村,汇入城市主干道的车流。上午的阳光有些刺眼,透过布满灰尘和虫尸的前挡风玻璃,变得朦胧而扭曲。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光,街道两旁的行人神色匆匆,脸上挂着被生活驱赶的麻木。一切看似正常,秩序井然。但我却感觉自己像一个潜入者,驾驶着这辆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破车,驶向一个隐藏在城市光鲜表皮下的、溃烂的脓包。
      电台里放着无聊的流行情歌和路况信息,主播用甜腻而虚假的声音推销着某种理财产品。我烦躁地关掉。只有发动机的噪音和风从车窗缝隙灌入的呼啸声。
      车子驶向城市边缘,朝着大学城的方向。越靠近,周围的景色越发熟悉,又带着一种物是人非的疏离感。曾经的农田变成了新建的住宅小区,低矮的商铺被连锁品牌取代,只有那条通往山脚的路,似乎还保持着旧日的模样,只是更加破败。
      就在一个十字路口,绿灯亮起,我正准备踩油门通过。突然,右侧一道黄色的影子猛地窜了出来!刺耳的刹车声和金属刮擦的噪音同时响起!
      我的身体猛地前倾,又被安全带狠狠勒回座椅。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一辆外卖员的电瓶车,几乎是贴着我的车头斜摔了出去。车上那个穿着亮黄色工装、戴着巨大头盔的身影,连同那个巨大的、印着某平台logo的保温箱,一起重重地摔在了斑马线上。保温箱的盖子弹开,里面五颜六色的餐盒滚落一地,汤汁和饭菜泼洒在肮脏的路面上,一片狼藉。
      随即,后方响起了不耐烦的汽车喇叭声。我猛地推开车门,冲了下去。肾上腺素在体内飙升,手脚有些发软。我看到那个外卖员正挣扎着想从地上爬起来,他的电瓶车压住了他的一条腿。他试图推开车子,动作却显得有些笨拙和无力。
      “你他妈瞎啊!闯红灯!”我听到自己因为惊吓和愤怒而变调的声音在吼叫,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凶狠。这一刻,我仿佛变成了那些我曾经最厌恶的、在街头因为一点剐蹭就暴跳如雷的司机。
      那个外卖员终于推开了电瓶车,踉跄着站直了身体。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被汗水浸湿、布满焦虑和恐惧的年轻脸庞。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皮肤黝黑,嘴唇干裂,眼神里充满了惊慌失措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求。
      “对不住!大哥!真对不住!”他连连鞠躬,声音带着哭腔,方言口音很重,“我……我赶时间,这单快超时了……超时一单要扣钱的,这个月已经扣了好多了……我没想到,真对不住……”
      他一边语无伦次地道歉,一边慌乱地看着地上洒落的餐食,又看看我那辆破捷达前保险杠上那道新鲜的、长长的刮痕,脸色变得惨白。他颤抖着从湿透的工装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的塑料钱包,里面瘪瘪的,只有几张零碎的纸币和几个硬币。
      “我……我赔……我赔您钱……”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哭出来。那点钱,恐怕连补漆的零头都不够。
      后方车辆的喇叭声更加密集、刺耳,像催命的符咒。有人从车窗探出头来叫骂:“搞什么鬼!挡着路了!快挪开!”
      我看着这个年轻的、如同受惊兔子般的外卖员,看着他被汗水打湿的头发紧贴在额头上,看着他眼中那种熟悉的、被生活逼到角落的恐惧和卑微,我胸腔里那股无名的怒火,像被戳破的气球,瞬间泄了个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东西。
      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顾远。不是具体的形象,而是那种被无形压力逼迫、在生存线上挣扎的、同样的绝望。顾远被“账本”和“地下的东西”逼迫,最终走向死亡。而这个年轻人,被“超时扣款”和“赔偿损失”逼迫,此刻正站在车水马龙的路口,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也会被这残酷的规则碾碎。
      我们都是这座巨大城市机器里的齿轮,只不过大小、位置不同,但同样身不由己,同样随时可能因为一个微小的差错,就被弹出机器,摔得粉身碎骨。他用他的电瓶车和保温箱在用命换钱,我用我的破相机和那点可怜的“绝望美学”在用命换钱。本质上,没有区别。
      何必互相为难?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悲凉感,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这悲凉,不仅仅是为这个外卖员,为顾远,也是为我自己,为所有在这座城市的光鲜与阴影下,挣扎求存的、微不足道的生命。
      我想起了老金。那个我还没正式认识,但已经从顾远碎片化的描述中勾勒出轮廓的男人——一个下岗工人,一个为了给女儿治病可以付出一切、包括尊严和生命的父亲。此刻,在这个外卖员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老金那种被生活反复捶打后,只剩下麻木和卑微的影子。这他妈的就是我们的生活。用命换钱,再用钱续命。一个无比残酷,又无比现实的循环。
      我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摆了摆手,声音沙哑而疲惫:“算了,你走吧。”
      外卖员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快走吧!”我加重了语气,带着不耐烦,指了指后面拥堵的车流,“挡着别人了。你的餐……自己处理吧。”
      他这才反应过来,千恩万谢,几乎要跪下来磕头。他慌忙扶起扭曲变形的电瓶车,也顾不上去捡那些洒落的餐盒,推着车,一瘸一拐地、狼狈地冲向了路边。
      我回到车上,系好安全带,双手紧紧握住方向盘,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刚才的事故,而是因为那种深入骨髓的、老金式的悲凉。
      我发动车子,缓缓驶过路口。从后视镜里,我看到那个外卖员正艰难地试图将电瓶车推到人行道上,他的背影在熙攘的人群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无助。
      我们都是垃圾。被这座城市产生,又被它随意丢弃。区别只在于,有些垃圾被扔进了贴着“体面”标签的垃圾桶,而有些,则直接被扫进了下水道,比如顾远,比如这个外卖员,比如……即将踏入防空洞的我。
      破捷达发出更加沉闷的吼声,载着我,驶向那条通往过去、也可能通往毁灭的盘山公路。车窗外,城市的喧嚣逐渐被甩在身后,取而代之的,是山间愈发清晰的寂静,和一种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阴冷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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