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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蓄意
南市一处邸店的卧房,秦兮坐在桌边看向躺在床上的阿雀。一刻钟之前,她已经找人为其清洗并换了衣裳,可她满身的痕迹还是遮挡不住,新的旧的,青紫和淤血令人触目惊心。
胡医来看诊时连连摇头,操着一口波斯口音的官话:“再晚点,这小娘子只怕就不行了……”
秦兮不由回忆起当时在高家见到阿雀的模样。她是在高家荒院找到阿雀的,她被关在一处暗房里,身上衣物残破不堪,人已烧得昏昏沉沉,口中呜呜咽咽的:“娘子、不要……”
幸好波斯胡医擅长外伤,用药后,她此时倒能安稳地睡下了。
秦兮却不敢睡,守了她一夜,如今除了朝不保夕的吕幸,只有阿雀可能知道当日的真相了。
翌日一早,门外响起了不轻不重的脚步声,秦兮乍然睁开眼眸,抓起了手边的剑,将阿雀床上的床缦放下,轻轻来到门后。
几声敲门的声音响起,却只是伙计的声音:“两位娘子醒了吗,小人来送您二位的早膳!”
秦兮一把拉开房门,“吱呀”一声,床上的阿雀眼皮颤了颤。
“娘子,您醒了!这是您的早膳!”伙计年龄不大,咧着嘴笑道。
“端进来吧。”秦兮见过这人,昨夜她是最后一位住店的客人,还是他帮忙叫了同住邸店的胡医,于是她往旁边让开,让他端着托盘进去。
伙计将早膳一一摆在桌面上,口中轻快地道:“娘子,那位小娘子呢,醒了吗?”
秦兮坐下,淡淡回应:“未醒。”
“哦,原本还想跟您二位说今日南市有好戏看。”
话音落了几瞬,见秦兮不答话,他忍不住搭腔:“娘子不问我什么好戏?”
“什么好戏?”秦兮吃着汤饼,无奈问了一句。
“前日抓到的杀了月临楼艺伎的贼要被斩首示众了!”
伙计没有看到秦兮脸色骤冷,还要继续,却被秦兮打断:“你说的是真的?”
伙计怔愣着点头:“自然是真的,不少人去看,还有半个时辰就行刑了……哎,小娘子,你醒了!”
秦兮顺着他的目光,见阿雀已经下了床:“你身子还未好!”
阿雀惨白着脸,蓦地跪了下去。
“秦娘子,我们娘子……”
秦兮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她:“起来吧,我都知道了。”
阿雀却执意跪在地上:“秦娘子,吕幸不可能是凶手,那日来的人还有户部侍郎郑政……”
“先起身吧!”碍于伙计在场,秦兮蓦地打断了阿雀,将其扶起,“你在这好好养伤,我出去一趟。”
秦兮握紧了长剑,剑鞘上的花纹有些硌手,嘱咐伙计照看阿雀,踏出房门时,阿雀嘶哑着朝她喊了一句:“秦娘子,您要去哪?”
“刑场!”
*
秦兮到时,南市的四周已围满了人。
透过人群缝隙看向刑场中间,吕幸被束着手脚压跪在木台中间,两侧各站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刽子手。
他身后的高台上坐着监斩吏,周围是带刀的官兵,约莫都是刑部的人。
离行刑时间不远了。
秦兮快速扫了几眼四周,将帷帽压低一些,绕过人群。
高台上的监斩吏站起身,展开刑状,一字一句宣告吕幸的恶行,直至最后一句:“即刻行刑!”
刽子手走近一步,扬起两掌宽的大刀,观看的百姓瞬间沸腾起来:“杀了他!杀了他!”
然而那刀未及落下,秦兮眨眼间便已经到了台下,出手便是一粒石子打在刀背,大刀骤然偏向一侧,连带着刽子手脚步后撤。
秦兮顺手再捡起几粒石子,飞速跃上木台时打向还欲逼近的刽子手,一把抓住吕幸背后的麻绳,沉声道:“跟我走!”
吕幸仿若枯木逢春,跟着秦兮就往下跳,可连日的折磨令他早已没了力气,跌在地上半晌直不起身。
“你是何人,竟敢劫刑场,这可是死刑犯!还不束手就擒!”
监斩吏没想到这么个小案子还有人劫刑场,朝周围驻守的官兵喊道:“快拿下他们!”
官兵都渐渐围过来,秦兮握紧手里的剑,拽着吕幸:“快起来!”
“我没力气了。”吕幸撑着地面,面上早已灰败不堪,眼看四周静得如密网织就,却不知想到何事倏然笑了起来,这一声太突兀。
“我要去陪月娘了……你来得正好,昨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我与月娘是如何相识,如今除了你我也无人可说了……”
他任旧喘息着笑:“三年前我曾说要到洛阳看美娘,也是我运道好,第一次进月临楼就遇见了月娘,她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娘,我那时就想娶她。”
“省些力气,别说话了,待我们离开这里你再慢慢说。”秦兮环视着逼近的官兵,愈渐抓紧吕幸,犹如扯着他欲栽向地府的神魂,连声音也发寒。
“我怕再不说就没机会了。月娘其实可以赎身出月临楼的,我早已想好了,不再做贼,我已攒了些银钱,足够带她离开洛阳,去长安,我们到坊间开个邸店,没有人会认识我们……可她听了之后在我面前落泪,始终不肯答应我,叫我忘了她。可我忘不了,死了还想去找她……”
秦兮不禁转头,看着吕幸胸前嘴角渗出的血迹,嘴角抿紧,眼神再次扫过四周的人。
“真正的凶手还没找到,就算为了次月,你也必须活着跟我走……”
话未说完,几名官兵猛地冲过来,眼看剑就要落下,秦兮奋力将吕幸拖起来,护在身后,举剑迎上对面十多个官兵。
“抗命者可一并斩了!”监斩吏见十几人都困不住秦兮,沉声下令。
“小心!”吕幸躲在秦兮身后,见一名官兵试图从侧方对秦兮下手,使尽了力气大喊。
秦兮一脚踢在面前官兵的前胸,立即转身对上身侧那名杀机深重的官兵。
她没想杀人,如若迫不得已……
“住手!刀下留人!”
数米外突然传来人声,在场的人都听到了这句,齐齐转头看向来人。
秦兮透过帷帽的轻纱,竟看到昨日遇见过的赵凌,他手捧卷轴坐在马上,飞快朝这边赶来。
监斩吏见状急忙走下高台,这一出又一出的,一个小小的案子还能有反转?可待看清来人是谁时,脚步又急切了些。
“赵少尹,您……”
“刘参军,叫他们住手,此案有变!”赵凌未来得及下马,怒声喝道,“此人牵扯重案,是人证!”
“这……”刘参军仍在犹豫,“可否让下官看看卷轴?”
赵凌翻身下马时将卷轴递给他:“赵某可有虚言?”
刘参军看罢,双手递还卷轴,“赵少尹言重,既然犯人如此重要,便依您所言即刻将其押至大理寺看守。”
*
押解吕幸的一行车队缓缓向前,秦兮骑马落在车队最后,隔着一段距离观察周围。
去大理寺必然要经过天街,天街北正对皇城端门,自左掖门入皇城,便见大理寺在皇城内西侧,与刑部、御史台相邻。
秦兮坐在马上缓慢行进,隔着帷帽的轻纱极目远眺,一座巍然耸立的高大建筑撞入视线。
秦兮眯了眯眼,这两日在城内奔波,抬头便见这座建筑,此时才有机会深看。其上有三层,底层为方,中层与第三层为近圆,顶端一只金光熠熠的金凤振翅欲飞,这便是传言中的万象神宫、天子太庙、圣人明堂了。
昔日太祖高帝曾欲修建明堂,但最终因为上下意见不一,恐劳民伤财最终搁置。到了太后临朝时才力排众议确定了建制,于朝圣元年迁到洛阳后开始建造。
秦兮望着明堂上那只金凤移不开眼,三年前,她在长安曾见久饿的百姓分骨肉而食之,而这只金凤却正从图纸上灿然而生。
幸而一年半后,朝盛二年,太后下令将江南粮经汉水转运至长安,长安的饥荒才逐渐得以缓解。而后历时两年的明堂建成,太后成了圣人,改元天昭,在此宴饮群臣并昭告天下纵百姓观之。
秦兮收回视线,一阵冷冽的风吹起轻纱一角,她抬手压下。此时正值晌午,天街两侧的酒肆、食店竞相开放,行人往来络绎不绝,洛阳的繁华似乎不亚于太祖治下的长安,一时说不清是幸还是怨。
方才来的路上,赵凌已跟她提过今日在宫内大殿上发生的事。侍御史于景弹劾户部侍郎兼转运使郑政贪墨,曾私自将江南贡品赠给月临楼艺伎次月,吕幸杀人抢劫财物,是否从中看到什么关键证据,得从他身上查证。
若吕幸成了证人,并牵扯上漕运一案,那么背后之人怕是与杀害次月的凶手有关,而他们急于摆脱罪名,在押解证人途中最好下手,想来赵凌让她跟着也是有此顾虑。
秦兮正思索着,发现队伍慢慢停了下来。她跟近过去,未来得及下马,人群里滚出一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
他面色黝黑,嘴上干得起皮,死死抓住路边一位行人:“这是神都洛阳吗?这里是不是神都?”
“你放开!”被他抓住的行人急忙甩开,“这里不是洛阳还能是何处,你是哪里来的疯子?”
“太好了!我终于到神都了!”流浪汉大笑一声,然后开始整理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衣饰。
“圣人,我来告密了!圣人啊,我来告密了!”
说完就沿着天街向北狂奔,脚底的草鞋早已踩烂,但他似乎不知疼痛。他闯进押解盗贼的队伍里,横冲直撞,冲散了队伍。赵凌原本只是看着,此时不得不命人拦住他。
赵凌不是第一次见告密者,但见面前这个人如此模样,不禁皱眉。
“大胆!快放开我!我可是告密者!我要向圣人进言,你们凭什么拿我!”
那人试图挣脱,对着赵凌破口大骂:“耽误了我向圣人告密,不怕圣人拿了你的脑袋吗?”
“呵,是吗?”赵凌坐在马上,面上没什么波动,冷声吩咐:“看好他,待我们过了路再放了,任他去告。”
“是,赵少尹。”
秦兮却是第一次见告密者,然而铜匦告密,大应如今无人不知。
圣人身为皇后时便有诏谕,凡当朝治下者,有案皆可告密,告密者可不经三司不涉朝堂,直接向圣人秉言,告密若为实,便可破格封官。
后又设铜匦于朝堂,铜匦分为四面,东面为“延恩匦”、南面为“招谏匦”、西面为“申冤匦”、北面为“通玄匦”,朝臣百姓可分四类信件投递于铜匦。此人宣称“告密”,大致是为了告密通玄而来。
十五年前的韩相案,告密者密告韩相谋反,最终韩相一族及其追随者被斩。而就于一年前,淮王一派于江南以复李氏皇族为名广发檄文,最终以因内部告密谋反而全被处死,不少人受牵连的李家宗室旁系被流放至岭南。
至此,再没有人能够阻挡圣人做稳她的江山。
以致于之后凡是告密者出现便与谋反或朝堂重案有关,不少人命丧于此,时下人人自危、唯恐朝不保夕。尤其皇嗣一脉与其近臣。
此时淮王案风波未平,便有告密者千里迢迢赶来,无疑是朝这潭深水投下一块巨石,不知这一次的波澜将会荡至何处。
秦兮倏然想起李绎其人,身为皇嗣第二子,即便再得祖母青睐,身在此局又能改变什么,这片水波背后藏了太多人。
她和赵凌对视一眼,两人仿佛心照不宣,却没说什么皆驱马前进。
忽然,一名小吏急匆匆奔来,未及两人身边便大喊。
“赵少尹,不好了,那名盗贼……不,那个证人……”
秦兮一看那小吏早已破裂的表情,猝然暗道声不妙,立刻下马往押着吕幸的牢车处赶。赵凌紧随其后,面色也比方才更冷了。
牢车旁,几名看守的小吏站在一边手足无措,见赵凌和秦兮到了才敢动作。
“赵大人,属下也不知怎么回事,这人突然就这样了!”
“打开门!”秦兮上前查看牢车的铁索和铁链,虽没被破坏,可吕幸倒在草席上抽搐不止。
锁链咣当一声落下去,秦兮立刻钻进牢车内,抓住吕幸还在抖动抽搐的手腕摸了摸。随后视线移到他面上,他面色青紫,口角止不住流血,即便秦兮立刻封了他的经脉,但也于事无补。
秦兮见状语气急切:“吕幸,你曾说次月当日留话有人会帮她,你可知是谁?”
吕幸僵硬地摇了摇头,撑着一口气回答:“不知道……她什么都瞒着我……不过这下,我真的要去见月娘了,可以跟她好好问个清楚……”
不消片刻,抽搐停止,口角的黑血染了胸口大片,秦兮探上他的鼻息。已无一丝一毫气息。
“中毒而死,而且是烈性之毒。”秦兮将他放平在草席上,替他整理了衣襟,敛眸轻声道。
赵凌面色冷然,他上前再次扒开采花贼的衣服,除了身上的刑伤,没有别的伤。
“是我大意了。”
寒风又起,掀起秦兮帷帽一角,露出她肃白的下颌:“不,据我所看,他昨夜就被人喂了毒,只是此时才发作。”
“即便不行刑,也会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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