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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宜山居,肖渔越过正门来到楼后方独立的进出闸口,保安立刻为他开门,他在一楼架空层停好车,走进专属电梯刷卡直上顶楼,先把糖水拎去给老老小小,回自己房间放好吉他,洗手换衣服。
公寓顶层的设计是花了心思的,大厨房和大起居室在中央,每个人的房间各成独立空间,又在里面连通。肖渔曾调侃说咱家就是一个男女混住的大宿舍,俩老头的房间挨着,阿义和九哥相邻,素素和木木挨着。
木木打开袋子分发糖水,阿义见肖渔出来了,舀了西米露递到肖渔嘴边:“哥快尝尝我的。”
肖渔就着阿义手里的勺子吃了一口,取了一个空碗,走过去从他们碗里各舀了一勺到自己碗里,姥爷又往他碗里多添了一块红薯。捧着碗群英荟萃的糖水坐回沙发,甜甜的气味让他又有一瞬的恍惚。
李素素看他有点愣愣地,问他咋了,大家立马把目光集中在他身上,阿义马上过来摸摸他额头。
肖渔说:“刚才去沙洲,发现那里跟石榴洲好像,一下子走神了。”
肖云峰用勺子切割着晶亮的龟苓膏若有所思,忽然说:“素素,你筹备的咖啡馆要不要叫[石榴洲]?”
李素素眼睛一亮,“爸,这名字好!既写实又写虚。叔您看咋样?”素素对二老的称呼一直没变,孩子们则统一喊肖云峰爷爷、喊李骏姥爷。
李骏略一思考,“挺好!”
阿义刚炫了一大口西米露,咬着勺子右手竖起大拇指手臂前伸,大大地赞同。
肖云峰又问李素素:“英语培训机构不是打算聘请一个运营校长吗?有合适的吗?”
李素素摇头,“网上的简历木木筛了一遍,我也着重看了几个,都差点意思。要么是培训机构里的老油条,要么只有专业强,管理弱。”
姥爷和爷爷吃了糖水又要鼓捣大阳台上的花架,前几天台风肆虐,阳台需要彻底收拾。九哥迅速跟出去干活,阿义端着糖水碗倚着阳台门看热闹,木木收拾了空碗到厨房。
肖渔解开手机锁屏,陌生人的录音文件就在手机界面。
他坐过去靠着李素素,手绕过李素素后脖颈把一边耳机塞进她左耳,自己戴着右耳机,然后打开录音文件。
不到三分钟的录音听完,李素素问了两个问题:
“人在哪?”
肖渔指了指甜水店外包装。
“人什么样?”
肖渔摇头,“没看见脸。”
晚上肖渔洗完澡换上睡衣,抱起吉他想给那首诗配个背景音。试了一会儿,又打开电脑和音响。大提琴很配他吧……低沉、忧伤。贝斯呢?奈伊笛?……非得用钢琴吗?反复尝试、搜寻,他又关掉所有声音,只静静地听原声。
最后他选了奥拉佛阿纳尔德斯的《Tomorrow’s Song》。简单的动机、绵长的旋律,还有不知何物的木头的咯吱声,那应该是一把摇椅吧?肖渔想。
肖渔把合成好的声音文件上传并单独建了一个歌单,在给歌单命名的时候他改了又改,最后定为:He。
不到一周,He就出现在了阅海大厦顶楼峰骏公司的办公室里。
找人是九哥的业务,九哥的口头禅是:“我去查查”,他去查,比谁都有效。九哥办事只跟爷爷姥爷和李素素汇报,肖渔和阿义从小就知道规矩,不瞎打听,听到了也装没听到。
接到木木电话的时候骆城正在煮木瓜糖水。
“骆老师你好,峰骏公司人力资源部,我姓林。您在海月培训中心任教过对吧?那里的负责人向我们推荐的您。我们公司的英语培训机构在进行管理层人员储备,不知道您有没有在这个行业做运营管理工作的意向?我们李总想约您过来详谈,您周三下午有空吗?”
骆城翻出了驼色薄休闲西装,撘深色牛仔裤、黑色平底慢跑鞋,因为腿疼,他已经不穿皮鞋,必须以舒适为主。
这几天没有下雨,他的腿没那么疼,走路虽然慢但是没有跛。
骆城被一个保安模样的人带到阅海大厦顶楼,见一整层楼只有门口墙上简单的山峰图形Logo,影壁墙后面,一整层的大开间分隔出四个区域,灰色木地板、杏色墙布,过于开阔使得这里不太像办公的地方。
骆城走进李素素办公室,稍一站定就被沙发背后整面的手绘背景墙给镇了。背景是棵大树,一条巷子往远处延伸。一个女人的背影,裙角轻扬,迈步向前,双手微张。
“骆老师,欢迎!”李素素先伸手与骆城握手,像故交一般打招呼并报了自己的名字。
骆城释放社交本能,恭敬称呼“李总好!”然后照例奉承:“您这里装修别具一格,有品味。”
李素素微笑,“过奖了。”她身穿天青色开衫、米色亚麻裤,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个丸子头。左手戴了只冰种贵妃镯,一串长长的少数民族风格的毛衣链搭配开衫,既端庄又飘逸。她素颜但是皮肤白皙,笑起来眼角有细细的纹路。骆城推测李素素的年纪应该四十出头,身上有种文艺女青年的气质,骆城曾把这种气质定义为清纯和成熟的矛盾结合体。
骆城转向那面手绘墙:“这——是您的照片?”
李素素说:“对,请人照着老照片手绘的。骆老师觉得怎么样?”
骆城说:“咱们的审美讲究留白和未尽的意境,这照片虽然拍的是背影,但所有的情感都在手上,如果是一位少女,像是要投入爱人的怀抱,如果是一位母亲,那她可能在迎接自己的孩子……。”
李素素真诚地说:“说得真好,谢谢你。请坐,喝茶。”
骆城待李素素先坐,然后才在李素素对面沙发上落座。
李素素说:“骆老师,接到我们的电话很意外吧?”
“嗯,有点。我原来那个机构已经倒闭很久了,我现在只带私教课,虽然专业对口,但是恐怕跟贵公司的要求不匹配。”
李素素将茶摆在骆城面前,“咱们就闲聊,聊聊培训行业的经验和体会,有些问题我也想请教你,并不要你多精准的答案,也不用有什么顾忌。”
骆城感觉跟李素素聊天非常放松,他懈怠很久了,只闷头挫磨日子,现在又仿佛活泛了起来,喝了口茶,又欠身提起茶壶往李素素杯里略点一点,“我懂,坐而论道,起而行之。”
李素素已经开始欣赏这个骆城了。
“骆老师,你们之前那个机构在倒闭之前经营了多久?鼎盛时期大概有多少学员?教学团队是怎样的一个配置?每月消耗课时大概多少?净利润大概多少?经营不善是从什么时期开始的?导致歇业的最直接原因是什么?”
骆城听完一连串的问题,展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他笑起来干净,自然:“麻烦给我纸和笔。”
肖渔在办公室套间里听李素素和骆城聊了很久,骆城写在纸上的字越来越多,从人员配置、成本核算聊到课程教材选择课件……。
那个He具象化到了自己面前,肖渔欣喜地接收着这个人的一切。
门玻璃上映出那个老师的全貌,脸型瘦削,眉目清秀,鼻梁高挺,皮肤白得有点恹恹的,一身休闲装,身材匀称但脊背微驼,他沉默时有淡淡的倦怠,思考问题表达想法时又动如脱兔,逻辑清晰,语言生动。
肖渔又开始调动自己的语言库了,这人好似古风气质的谋士,谋定而后动。他连名字都那么有意境,骆……城……初遇时骆城读诗的梦幻情景重现,这个城,内容丰富啊。
茶已经冷了。李素素大致已经有了定论,向骆城发出邀请:“骆老师,今天聊得非常愉快,你考虑考虑,愿不愿意到我们培训中心做校长,你全权管理,月薪一万五,一个月试用期过后我们根据运营实际情况正式签合作协议。”
骆城下意识说:“李总,感谢您赏识我,我连简历都没准备……”
李素素改了称呼:“骆城,你的基本情况我了解,花城师范学院英语系毕业,在海油公司工作过,因为生病离职到榕城。我呢……想问你几个私人问题,你能如实回答我,比简历上的字更能让我放心。”
骆城是真的佩服李素素,能大开大合也能拿手术刀做解剖。他点点头:“您尽管问。”
肖渔在里面无端地有点紧张,怕李素素的问题使骆城不好应对甚至难堪。他最大的疑问是骆城有病?什么病?
李素素却先问骆城的工作经历:“你在海油公司时都是跟着项目走,做了那么多项目有什么感受?”
骆城略一沉吟,“简单归纳为两条吧:我学会了用项目管理思维来思考问题,也获得了对我自身来讲更成熟的一种语言。”
李素素略感意外,“一种语言?怎么理解?”
“具备项目管理思维的人,看全局、抓细节。会逐渐形成相对严谨的思维习惯并驯化出有效的沟通语言,我不算杰出的管理人员,但是我起码掌握了基本技能。”
李素素点点头,“你确实适合做项目管理,听说你的客户和同事对你评价都很高?”
这是一句无效问话,骆城不必回应。他坦诚地看着李素素,“您既然了解我的信息……应该知道我得的是股骨头坏死,属于疑难杂症……您要慎重。”
李素素也知道这个病目前没有特别有效的治疗方法,但是骆城竟然请她“慎重”,完全是在替她考虑了。这人要么谈判技巧高、要么情商高,或者……他就是以真挚待人。
李素素缓缓地问:“很难熬吧?经常疼吗?”
骆城苦笑,“如跗骨之蛆。”
这四个字太让人难受了,李素素和肖渔都很震动。
李素素倒掉了杯里的冷茶,低头漫不经心地整理桌上的物品:“我爸爱听京剧,我们也跟着听。《四郎探母》里有一段唱‘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唉……”
骆城的手指抽搐了一下,鼻子有点酸,无端想起花姐。他不禁想:我骆城何德何能啊!心里竟冒出“一身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的封建思想来!
李素素抬头:“骆城,运营管理不靠腿,靠脑子。或许还能对你休养更有益处。对于你的病情我能给你最大限度的福利,这些福利以后都会在合同里体现。你的所有信息我都会向员工保密,你不想让别人打探你的病,说扭伤或者关节炎应付一下就行。我愿意用你,你还有什么顾虑吗?”
骆城已经很感动了,“我都不好意思了——李总,给您添麻烦了。”
李素素嫣然一笑,“你要是觉得太顺利了,我再给你出一道题?”
骆城感叹李素素的思路环环相扣,既有知遇之感又激起棋逢对手的心气儿,爽快地回:“您说!”
“给你发一个助理怎么样?留学生刚毕业,你带带看,觉得不合适随时给我退回来,觉得人不错能做事,想请你收个徒弟。”
骆城挑最关键的发问:“这个人是?”
“家族里的孩子,信息就这么多。“李素素嫣然一笑:”别惊讶——信息越少你顾忌越少。我现在想请你遵从本心回答我,这样的人给你你打算怎么应对?”
骆城略踌躇,说:“那我造次了——如果是公子哥想体验一下职场,我就当替您哄几个月孩子。如果真心想做事,带徒弟我不敢当,您明确一下他的职责,我全力配合。”
李素素满意地笑了,冲办公室里间喊:“肖渔——你来一下。”
一个少年落落大方走出来向骆城点点头:“你好,骆老师。”
骆城迅速打量了一下李总发给他的助理。
骆城以前也爱运动,这少年一看就是运动型的,至少一米八的个子,皮肤紧实,黑色T恤休闲裤,浑身没看出一样品牌的Logo,却哪一件都质地讲究。骆城注意到他T恤上挂着一条黑色的金属链,坠着一个三角形的配饰。年轻人的时髦吧,骆城想,不过整体还算低调。
再看肖渔的脸并不稚气,五官立体,中长头发发梢微卷,浓眉,眼睛不大笑起来弯弯的,还带点戏谑,估计是在回应骆城说的哄孩子的话。
骆城微笑点头,再一错神,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他当然不会把这个话说出口,这世上只有贾宝玉对林黛玉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才不会让人觉得轻佻。
李素素有条不紊地给肖渔下指令,同时回应骆城让她“明确职责”的要求:
“从今天起你就是骆老师的助理,职责是做骆老师分配的一切工作。你的身份是实习生,身兼多职,最好是每个岗位都体验一下,再加一项财务工作,负责向公司申请所有经费,账目要清楚,要经过骆老师核对签字。除此以外……要照顾好骆老师,跑外的事尽量你去做。骆老师如果愿意收你做徒弟那是你的本事,不合适的话一个月后转去其他项目。”
肖渔很乖巧地说:“知道了。”
李素素给今天的非正式面试做了结束语:“我以后不会经常参与培训中心的事情,肖渔建个群,平时有事群里沟通。等下你带骆老师去机构看一下环境。剩下的事你们商量,那边硬件软件都没到位,明天起先在这边办公。”
告别李素素,肖渔带着骆城到了楼下。写字楼的底楼中间是大厦的大堂,面向马路,正面左右两部分看外观都已装修完毕。左侧是培训中心的位置,简洁的外墙、大大的玻璃窗,进门是前台接待区域,沿着走廊一排五间大教室,每个教室同时坐十到十二个孩子不成问题。走廊另一侧一个大的办公室,可供至少十个老师办公。走廊最里面是一个带套间的大办公室,显然是给机构负责人准备的。骆城心想,这多少有点浪费,又想想大厦顶楼的办公格局,也合理。
肖渔默默跟在骆城身后,忽然说:“师父,我以后就在您办公室靠门口放张桌子就行。”
骆城好像才想起来这个小孩,笑道:“别瞎叫!我不好为人师。”
肖渔一脸憨厚,“那我能问一下您英文名吗?”
“Sam。”骆城说完,逗肖渔说:“是不是很普通?”
肖渔:“Uncle Sam诚实可靠、吃苦耐劳,才不普通。”
骆城望着肖渔笑,肖渔觉得骆城笑得过于慈祥了,但看到骆城笑他总归是开心的。
教师办公室隔壁是三间空的房间,骆城盘算靠近门口的一间可以给销售做来访洽谈室,一间市场人员办公室,还有一间可以放教材和教具。前台空着的偌大空间还能做个图书馆兼家长等候区,骆城又看了看两个洗手间的装修,估算了一下培训中心总面积得四百多平米,心想这要是付房租,每个月先得挣出六七万块租金来!
看了一圈,肖渔对骆城说:“那个……师父你今天累了吧?我们先加个微信,明天我喊你过来我们再谈具体的。”
骆城确实累了,血液循环不畅,两条腿已经开始像灌了铅似的发胀。
回到甜水店,跟花姐简单聊了几句就被赶回宿舍。骆城双腿平放,一边揉腿一边回味下午的经历。
骆城不怕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人性,正是见识过恶,才能辨别善。李素素那句“浅水龙困在沙滩”确实打动了他,对一个陌生人的悲悯,带着物伤其类的慨叹,似乎还有母爱的包容。
李素素的谈判技巧也让他感叹:一个月磨合期,又放了一个小孩在他身边,双向观察测试了属于。
骆城用手机上网查询了峰骏公司,法人李义,还有一个股东赵久,其他就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了。骆城推断李义或许是李素素的父亲?那么肖渔又是谁家的?
李素素说得对,知道的信息越少顾忌越少。话说回来,即使肖渔不适合培训中心的工作,骆城真能把人给李素素退回去吗?骆城重新审视了一下形式,最优解还是收为己用——明天要迅速破冰,两个月内要把培训中心运作起来!
骆城来榕城后将之前的人际关系全部清空,现在的微信好友不足二十人。他看了看新的工作群没有任何消息,便点开其他两人的头像,李素素的头像是一束雏菊,名称是Sue。朋友圈只发些花花草草的图片,没有任何文字;肖渔的头像则是一把很酷的吉他,名称是Remy。点开肖渔朋友圈,空白,只看到六个字的签名:冇才华,有良知。嗯……有点意思。
晚上骆城是听着耿其昌的《坐宫》睡着的——【金井锁梧桐,长叹空随一阵风……】
吃过晚饭肖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弹了一会吉他,就开门去了阳台,坐在摇椅里望着天空发呆。他的小世界缠绕成一团麻,急需翻找线头。
骆城有点瘦啊,是因为腿上的病吗?他有留意骆城的腿,没有明显的跛足但是走得很慢很谨慎。疼痛如跗骨之蛆,每天都是怎么熬的呀……
骆城与人是疏离的,甚至交际应酬都点到为止,不过火不腻歪。李素素与他一节节谈下来,他把握得住尺度,不卑不亢,正对上了肖渔一家人的脾气。
肖渔打开微信,骆城的微信名Sam,头像是一副图,荒漠戈壁一匹骆驼,背后是瓦蓝的天空,画面质感极强。肖渔好奇地搜索了一下图片,是电影剧照。骆城微信朋友圈什么内容都没有,跟肖渔的一样。在头像下方有一行签名:忍耐的灵魂啊,安静的运转吧。肖渔的手指轻轻触摸着屏幕上的这行字,像在安抚那个忍耐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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