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盒中之谜
我僵在原地,血液在瞬间冻结。雪粒子打在脸上,像细小的针扎。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
陆振华站在我身后三步远的地方,没有撑伞,黑色的羊绒大衣上已经落了一层薄雪。他站在小巷的阴影里,脸藏在黑暗中,看不清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雪夜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某种非人的、冷冽的光泽,像夜行动物。
“陆先生,”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牙齿在打颤,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恐惧,“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向前走了一步,踩在雪地上,发出“嘎吱”一声轻响。那声音在死寂的深巷里格外刺耳。“只是睡不着,出来散步?然后正好散步到这个废弃的棚子,正好发现了我埋的东西?”
他语调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讥诮。但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我的耳膜。
我抱着铁盒子的手指收紧,冰冷的金属边缘硌得掌心生疼。我无路可退,身后是倾倒的破衣柜和冰冷的墙壁。
“我……我听到动静,以为是小偷……”我徒劳地解释,声音越来越小。
“小偷?”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苏晓玉,你撒谎的技术,和你折纸的手艺一样拙劣。”
他又近了一步。雪光终于照亮了他半边脸。没有愤怒,没有惊惶,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这种平静比任何暴怒都可怕。
“把盒子给我。”他伸出手,手掌宽大,指节分明,在寒夜里微微泛白。
我下意识地把盒子往身后藏了藏。这个动作激怒了他——如果他那张几乎没有表情的脸能称之为“怒”的话。他的眼神倏地沉了下去,像结了冰的深潭。
“给我。”他重复,声音压低了,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我知道我护不住。力量、气势、甚至道理,我一样都不占。我颤抖着,把那个冰冷的、沾着泥土的铁盒子递了过去。
他没有立刻接,目光先是落在我的手上——我冻得通红、布满细小伤口和泥污的手,然后才移向盒子。他接过盒子,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种诡异的珍重感。他用戴着手套的拇指,擦去了盒盖上的一点泥渍。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他问,视线终于从盒子移回我的脸上。
我摇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就敢跟出来?就敢挖出来?”他微微歪头,审视着我,像在打量一件看不懂的古董,“苏晓玉,你的勇气,有时候真让人惊讶。”
“里面……是什么?”我鼓起全部勇气,哑声问。
他沉默了片刻。风雪在我们之间呼啸。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他拉开了铁盒子上那个看起来很结实的锁扣。
“咔哒”一声,锁开了。
他掀开盒盖。里面没有我想象中的金银财宝,罪证文件,或者更可怕的东西。只有一些零散的、陈旧的小物件。
一枚褪色的、边缘磨损的军功章。
一张泛黄的、卷边的老照片,上面是一个穿着旧式军装的年轻人和一个抱着婴儿的温婉女人。
几颗生锈的子弹壳。
一把小巧的、同样生锈的钥匙。
还有一绺用红绳系着的、枯黄的头发。
最底下,压着一本薄薄的、塑料封皮的笔记本。
就这些。普通,甚至有些寒酸。与这半夜三更、风雪交加、鬼鬼祟祟的埋藏行为,毫不相称。
“这……是什么?”我茫然地问。预期的恐惧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困惑和不安。这些东西,值得他如此隐秘地收藏,甚至梦游时都要来“看护”?
陆振华没有回答。他合上盒盖,重新扣好锁扣。然后,他抬头看向棚子外纷飞的大雪,侧脸在雪光中显出一种坚硬的、石雕般的轮廓。
“我儿子的东西。”他说。声音很轻,几乎被风雪吞没。
我愣住了。儿子?陆振华有儿子?我从未听说过,他也从未提起。那个“远”,是名字的一部分吗?
“他……”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问什么。他怎么……不在了?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这些东西要埋在这里?
太多的疑问堵在胸口。但陆振华显然不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他把铁盒子夹在臂弯,转向我,语气恢复了那种惯常的、缺乏温度的平静。
“回家。”
说完,他转身就走,甚至没有看我是否跟上。仿佛我只是一件他需要处理掉的麻烦物品,现在麻烦解除,该回归原位了。
我踉跄着跟上他深一脚浅一脚的脚印。风雪扑面而来,迷得我睁不开眼。我看着前方那个高大挺直、在风雪中稳步前行的背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我对这个为我提供了庇护所的男人,一无所知。
他有一个逝去的儿子。他梦游。他会在深夜埋藏一个装满旧物的铁盒。他警告我夜晚不要出门,而这警告显然不仅仅针对王德彪之流。
他到底是谁?
回到602室,暖气扑面而来,冻僵的肢体渐渐复苏,带来针扎般的刺痛。陆振华在玄关脱下大衣,抖落上面的雪,然后径直走向书房,把那个铁盒子锁进了书桌最底下的抽屉。那把银色的小钥匙,被他穿进自己的钥匙环,和其他的钥匙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我站在客厅中央,浑身湿冷,不知所措。他走出来,瞥了我一眼。
“去洗澡。你会感冒。”他顿了顿,补充道,“明天孩子们还要上学。”
没有质问,没有解释,没有对今晚荒唐行为的一句评价。就好像我只是不小心摔了一跤,他顺手把我拉起来一样平常。
这种反常的平静比暴怒更让我窒息。我逃也似的冲进浴室,打开热水,让滚烫的水流冲刷冰冷的皮肤。雾气蒸腾上来,模糊了镜面。我靠着冰凉的瓷砖滑坐在地上,把脸埋进膝盖。
那个铁盒子里的东西,在我眼前晃。军功章,老照片,子弹壳,头发……还有一个儿子。一个从未被提及,却似乎无处不在的儿子。
“远……保护……” 他梦游时的低语再次在耳边响起。
远,是他的儿子吗?他要保护谁?磊磊?还是……所有孩子?
热水变温,又逐渐转凉。我擦干身体,穿上干净的睡衣,走出浴室。客厅里只亮着一盏落地灯,陆振华坐在灯下的单人沙发里,手里拿着一本书,但目光并没有落在书页上,而是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侧影孤独而僵硬。
他听见动静,转过头。暖黄的灯光柔和了他冷硬的线条,但眼神依旧深邃难测。
“我们得谈谈。”他说。
该来的总会来。我深吸一口气,走到他对面的沙发坐下,双手紧张地交握在一起。
“今晚的事,”他开口,声音平稳,“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害怕,听见动静……”
“你的动机我不关心。”他打断我,语气没有波澜,“我关心的是后果。你挖出了那个盒子,现在你知道了它的存在,知道了它的位置。”
他倾身向前,手肘支在膝盖上,双手交握。这个姿势带来一种无形的压迫感。“苏晓玉,这个世界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有些秘密,知道就意味着危险。对你,对你的孩子,都是。”
“那里面只是……你儿子的遗物。”我小声说,试图理解他话语里过分的凝重。
“只是遗物?”他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没有笑意的弧度,“对你来说,也许是。对另一些人来说,它是诱饵,是线索,是足够让他们找上门,把这里翻个底朝天的东西。”
我背脊一凉:“谁?谁会找?”
他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你前夫张昊,在缅北,到底做什么‘生意’?”
我心头一跳:“他说是……玉石生意。”
“玉石生意。”陆振华重复了一遍,语气里的讥诮更明显了,“他有没有给你寄回过什么特别的东西?不一定是值钱的,可能看起来很普通,甚至不起眼。”
我努力回忆。张昊刚去缅北时,偶尔会寄东西回来,大多是当地廉价的工艺品和一些吃的。后来联系渐少,直到彻底失联。“好像……有一枚硬币,说是当地的纪念币,给磊磊玩的。后来不知道丢哪儿了。”
“硬币。”陆振华眼神一凛,“什么样的硬币?”
“就是普通的……好像有点旧,一面是些看不懂的字,另一面有个奇怪的图案。”我努力回忆,磊磊有段时间很喜欢攥着那枚硬币睡觉。
“还在吗?”他追问,身体微微前倾。
“应……应该还在磊磊的玩具盒里,我明天找找。”
陆振华靠回沙发背,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明天找到它,拿给我看。” 他看着我,目光锐利如刀,“苏晓玉,你前夫卷入的,不是普通的生意纠纷。他带回来的,可能也不是普通的纪念品。那枚硬币,还有这个盒子里的东西,都可能指向一些……很麻烦的人和事。”
他顿了顿,语气放缓,却更加沉重:“我现在做的事,就是在你和你孩子周围筑起一道墙。但墙再高,也挡不住来自内部的愚蠢和好奇。今晚的事,不要有第二次。为了磊磊,为了雅楠和小海,也为了你自己。明白吗?”
我怔怔地看着他。他的话语里信息量太大,冲击得我头晕目眩。张昊的债务,那些追债人,这个神秘的铁盒,他死去的儿子,还有那枚可能带来危险的硬币……所有这些碎片在我脑海里旋转,却拼不出一幅完整的图画。但我听懂了他最后的警告——我的好奇,可能会害死我和我的孩子。
“我……明白了。”我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很好。”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去睡吧。明天我会晚点回来,张姨会来接孩子。你下班直接回家,锁好门,任何人敲门都不要开,包括你母亲和弟弟。记住,是任何人。”
他转身走向书房,在门口停住,没有回头:“那把水果刀,放在枕头底下,不如放在随手可及的地方。但最好,你永远不需要用到它。”
门轻轻关上了。我瘫在沙发里,浑身脱力。他看到了,看到了我藏在枕头下的刀。这个认知让我一阵后怕。
这一夜,我毫无睡意。凌晨时分,我悄悄起身,在磊磊杂乱的玩具盒最底层,找到了那枚硬币。它躺在几颗玻璃弹珠和缺胳膊少腿的塑料小车之间,暗淡无光。我把它攥在手心,冰冷的金属触感让我打了个寒颤。
第二天,我顶着浓重的黑眼圈去上班。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折叠纸玫瑰时差点把花瓣扯掉。王老板关切地问我是不是家里有事,我勉强笑笑说没事。
下午陆振华发来短信,简洁如常:“硬币。”
我回复:“找到了。”
“下班给我。”
没有多余的字符。我握着手机,掌心渗出冷汗。那枚普通的硬币,突然变得重若千钧。
下班时,雪又下了起来。我走出店门,就看到那辆黑色奥迪停在路边。陆振华降下车窗:“上车。”
我坐进副驾驶,车内温暖,却驱不散我骨子里的寒意。我把紧紧攥着的硬币递给他。他接过,没有立刻看,只是握在掌心,目光直视前方,开车汇入车流。
车没有开回小区,而是驶向了一条我从未去过的路,最终停在一个看起来老旧封闭的厂区门口。门口没有招牌,只有锈蚀的铁门和斑驳的水泥墙。他按了两下喇叭,铁门旁边一扇小门打开,一个穿着工装、眼神精悍的男人探出头,看到陆振华,点了点头,又把门关上了。
“待在车里。”陆振华说完,拿着硬币下了车,走进那扇小门。
我坐在车里,心跳如鼓。这是什么地方?他要拿硬币做什么?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大约二十分钟后,小门再次打开,陆振华走了出来,脸色比进去时更加冷峻。他拉开车门坐进来,身上带着一股淡淡的、类似机油和金属混合的冷冽气味。
“这枚硬币,”他启动车子,声音绷得很紧,“是缅北一个地下交易组织的信物,也是追踪器。”
我如坠冰窟:“追踪……器?”
“微型芯片,嵌在里面。可以定位,也可能有别的功能。”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让我血液发冷,“你前夫不是去做生意的,苏晓玉。他是去替人运‘货’,惹了不该惹的人,或者……吞了不该吞的东西。”
“那……那磊磊……” 我想到孩子曾经整天攥着这枚硬币,牙齿开始打颤。
“芯片现在休眠了,或者说,被拆除了。”他语气放缓了些,“但对方如果通过其他途径确认你前夫的东西在你这里,很快就会找上门。王德彪,可能只是最外围的小角色。”
车子驶回熟悉的路段,但我的心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些债务,那些威胁,突然都蒙上了一层更血腥、更黑暗的色彩。
“那个铁盒子……”我颤声问,“和你儿子……有关吗?”
陆振华握方向盘的手收紧了一下,手背青筋微现。漫长的沉默后,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他叫远航。陆远航。”
远航。原来“远”是他的名字。
“六年前,他在缅北边境失踪。” 他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官方结论是意外。但我找到的线索显示,和那个组织有关。” 他看了一眼副驾驶前的储物箱,“盒子里,有他最后寄给我的东西,和一点……我找到的线索。”
“你……在调查?” 我难以置信。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独自调查一个跨国犯罪组织?
“不然呢?”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等他吗?”
我无言以对。巨大的悲恸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我。我不仅仅是被债务缠身,不仅是寄人篱下,我还被卷进了一个失去儿子的父亲危险而执着的复仇,以及一个跨国犯罪组织的阴影之中。
“为什么是我?” 我终于问出了这个盘旋已久的问题,“为什么帮我?因为张昊和那个组织有关?你想通过我找到线索?”
陆振华没有立刻回答。车子驶入小区,停在我们那栋楼下。他熄了火,却没有下车。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出风口的微弱声响和窗外雪花扑簌落下的声音。
“一开始,是。”他承认了,目光看着窗外纷飞的雪,“你在雪地里带着三个孩子无处可去的样子,让我想起了……远航小时候,有一次我带他出去玩,差点把他弄丢。我在雪地里找了他整整一夜。”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疲惫和柔软。
“后来,”他顿了顿,转过头看向我,目光复杂难辨,“后来我发现,你和她……远航的妈妈,在某些地方很像。不是长相,是那种……就算天塌下来,也要先把孩子护在身后的眼神。”
我愣住了,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帮你,一开始是顺手,是补偿,是……透过你,看到一点过去的影子。”他自嘲地笑了笑,“但现在,不只是了。”
他伸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脸,但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最终只是拂去了我肩头一片不知何时落上的雪花。
“苏晓玉,你很麻烦。但你的麻烦,现在也是我的麻烦了。”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东西,沉甸甸的,像这漫天的大雪,“协议依然有效。我会护着你和孩子,直到……直到所有事情了结。但作为交换,”
他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廓,声音低得像叹息:
“你得好好活着。别再做昨晚那种蠢事。”
说完,他退开,拉开车门下了车,冰冷的风雪瞬间灌入车内。我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他挺拔的背影走向单元门,肩头落满了雪。
雪花从打开的车门飘进来,落在我的手背上,冰凉,转瞬即化。
就像我心里某些坚固的东西,正在悄无声息地融化、崩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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