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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前走
严言做梦了。
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个很强的声音,那股声音一直在身体里大喊:
要离开陆地!要到海的那边去!
身体里的声音太大,大的好像身体都隔绝不了,大的这个世界也跟着不停叫嚣。
严言疯狂往海岸那边跑,跟着声音的指示,跑过树荫,跑过房屋。脚下的泥土像是毒药,沾染到脚掌上开始腐蚀,腐蚀掉皮肤,腐蚀掉骨头。但他不能停下,他要继续跑。
严言跑啊跑,终于跑到海岸上了,湿润的泥土参杂着血肉沾上海岸的沙,沙子混入身体里,却让人感受不到疼痛,好像沙子本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一般,如今像是回到了他的身体。
严言发觉背上一阵刺痛,回头一看,身后竟然长出了一对翅膀,没有多一秒的犹豫,或许是他着急了,又或许是翅膀在着急,着急着带他往海面飞去,一个声音告诉他,这样就可以离开泥土了。
阳光好大,把海水照成了一片打碎的镜子,碎片灼热地烤着海面与天空之间。可他好像毫无察觉,只觉得好温暖,好温暖。想着自己大概真的是一只小鸟,飞过海面时还要小心跳起来咬口的鱼。
他一直飞,往海的尽头飞,尽头是在哪里呢?他想不起来,只是一昧的飞着,可眼前只有永远的蓝天和同样蓝的海水,没有人知道到底是海水借了天的颜色,还是天模仿着大海的颜色,无穷无尽。
翅膀一直在扇动,一片白色的羽毛掉了下去,他低下头去看那片从他身上脱离的羽毛,可当他视线刚移到那片羽毛上便看见那羽毛就这么融化成了灰,黑灰的粉状一下便被风吹散了,也不知最终是回到了陆地还是落入海里。眼前的海也终于有了变动,在前方送来了一个岛。终于要休息了吗?严言停了下来,可刚到岸,便一脚又踩入了泥土之中。
接着眼前是一片黑暗,再睁眼时眼前是一片陌生的天花板。
严言愣了会神,才慢慢想起这是在那个叫谢浔的家里。自己竟然发了会呆就睡着,这还是在一个刚认识的人的家里,他也不由得被自己惊到。
墙上的挂钟左右晃荡着,严言眯起眼动了动身体,梦里的场景就在这瞬间流走了,只剩下一抹茫然存在脑海里,严言搓了搓脸,一看挂钟,睡了已经快一个小时,家里那个老太太估计也要上完夜课了。
要赶紧回去了,严言把头抬起来,视线从天花板移到了沙发都另一边。刚起身的动作戛然而止,严言眨了眨眼没动,那个叫谢浔的人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个架着黑框眼镜读报的老头。
这应该不是在做梦了,但谢浔一下子变老?还是自己睡成童话故事里沉睡几十年的公主了?
严言晃了晃神,终于清醒过来了。
那个叫谢浔的荧光绿呢?现在这样醒来突然面对一个陌生的老头,严言实在不能一下子消化,他不由得下意识想抓住些熟悉的东西。
“你是小浔浔同学吧?他去店里了。”那老头也注意到严言爬起来的动静转过头来了,老头发顶略显稀疏,但打理地得体,一身瘦瘦巴巴的显得倒是挺精神。
“嗯——好。”严言不想作太多解释,简单地应着。他站起身,一脚踩下去痛觉才想起那个伤口,严言骤然深吸一口气,顾及到面前的老头,不想惹出更多的对话来,严言只微微垫着右脚跟,装出一副正常模样往门口走。
门口的房间也半开着,严言走前扫了一眼半扇门里的房间,也不是他想看,主要是那些花花绿绿的色彩有点太抓人了,怎么有人连房间都这么花里胡哨呢?严言嘴角抽了一抽。
再看一眼,里面桌上竟然还乱糟糟地堆着有几分厚度的资料。
啧,差生文具多。
回去的路上老老实实跟着导航回到了地方,才发现谢浔家离他这也不过几百米,导航其实都没有太多必要,一直直走到一个岔口处再向右拐弯便到了。
打开门,玻璃已经没了,地面干干净净的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这是王丽琴带出来的习惯,她有洁癖,以前在家里时忍不了一点脏乱的地方,每次如果出现垃圾没有及时扔掉或者什么地上的污渍没有被擦掉,严秋华便会和严言一个吸引注意力一个偷偷把事情做完,生怕被发现然后被骂上一顿。
头又开始痛了起来了,严言讨厌这样的联想。
都已经搬到了这里了,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属于王丽琴的痕迹,就好像她还是会像每天晚上加班完回来一般。
可这样的记忆明明已经属于一年以前了,严言以为自己可以习惯这样的日子,或许是因为在这个“新”的家里让人格外敏感的原因。
他回到房间,旁边摆的都还是一个个快递箱没有拆动,严言从小也养成了收拾的习惯,但到这边来后神经都处于一个绷着的状态,他把快递拿回来后整整齐齐地码好快递箱后便不再想动。身体好像一下子失去了能量,变得麻木又疲惫不堪,让他并不想面对即将要在这里生活的事实。
如果——如果王丽琴在——
停!
是时候暂停思绪了,他拿了套衣服往外面的洗手间走。
冲完澡出来时,客厅桌子上正放着一杯感冒冲剂,他才注意到严秋华又出去了,华老太也上完老年大学的夜课回来了,此时正坐在一边看着声音过大的电视,看到严言时朝他招手。
祖孙见面并不多,在严言很小的时候被放在老太太身边照顾过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太小了以至于记忆都是模糊的,后来再大点就被王丽琴和严秋华带到了他们打工的昌城。
昌城在北方,是大城市,很大也很远,他们就在那里一直忙忙碌碌,忙了又忙,过年也只是偶尔地把老太太接到那里,祖孙两隔上几年才见上这么一回,而上一次见面,好像是在王丽琴葬礼上,也是在过年那段日子了。
严言走过去在老太太旁边坐下,感冒药是冲了应该还没太久,他吹了吹杯口,里面翻起一层波浪。
电视吵吵闹闹的放着情景剧,哭声和吵架声从音响里挤着冲出,而沙发上却是安静的,右边的老太没说话,好像也没有什么话要说,严言自然也更为静默。
挂在墙上的时钟声音很大,动一下就扯动一个“哒”的音,钟声很轻易地被卷入电视的噪杂之中,而严言却还是被那一声声牵动着,或许,数到50个数药就冷了吧。
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杯子,指尖在探着温度,人则承受着噪杂里的静默。
“这几天住的怎么样?”老太太开了口。
虽然知道自己以后都要有很长一段时间和老太一起生活,但由时间形成的隔阂并没有那么好打破,严言话本来也不多,现在也只能客气回答,“挺好的。”
老太张了张嘴,但也没想出要说的话来,亲情这种东西很奇妙,虽然有着体内血缘的牵连,会不自主地互相惦记着,但体外若没有陪伴带来的熟悉感,再怎么惦记也有种无处可宣的尴尬感。
最终沙发那头的人轻轻地叹了口气。
能说什么呢?说些应当说的那些话吧。
“总是会向前走的,好好休息吧。”
严言身子一僵,手里的杯子差点又砸下去了。
总是会向前走的。
这样的话严言已经听了很多遍了,熟悉的人说,陌生的人说,每个经过他的人都会跟他说要向前看。这种事情除了向前看也就没了别的解药,所以只能向前看,只能好好生活,这是别无选择的选择。
可怎么向前看呢?忘记吗?
严言僵硬地点了点头,喝完药便回了房间。
不然还能怎么样呢?王丽琴已经变成了石碑上的三个字,至于其他的,毫无意义。
严言把头埋进枕头,他克制着自己不能再想了,这样还怎么还能向前看。
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严秋华也辞了工作每天在医院里陪着她,两人这么多年攒的钱也像流水般灌入医院,但最终也没能把她留下来。
她走后的日子便像冻住了,白天在学校里被来来往往的老师、同学拍着肩膀说向前看,而每一次安慰就像去强迫着他再去感受那股窒息。他朝那些走过来的人点点头,再看着他们离开,心想这些话语到底有什么意义呢?他好像做不出表情,连礼貌应该摆出的笑容也觉得牵强,只能一头栽入学习里,那样就不会再去想,也不会有人再过来打扰。
记忆里的那段时间,每次放学后回到家里,严言的第一件事都是把烂醉的严秋华拖上床。严秋华在葬礼后的好几个月每天都不成人样。不能怪他,屋里的空气都像是王丽琴留下的味道,那是让人上瘾的悲伤。
严言把他拖上床后便回到房间里把作业做完,周围一切都像是场乱套的梦,他必须保持着和之前一样,不然便也会一不小心被卷入到漩涡里无法脱身。
不要去大哭,不要和严秋华一样彻底脱轨生活。总要向前看,向前看。
一切都控制的很好,他在一个正常的周期里过了近六个多月无人察觉,为什么到了这边那些回忆里的情绪反而越发敏感了,他以为在陌生的地方里就可以更好忘记,可以更好向前看。但为什么他反而觉得在这里应该有另一个人参与到他的生活,应该有人催促着他整理好行李,应该有人劝开他和严秋华的争吵,应该有人给他一个拥抱......
越是空荡,越是想念。
枕头上潮了两块,严言也最终在夜色里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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