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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册页
第四章香山册页
香山的红叶,在北京人的口中,是需要“赶”的。
陈老师在画室黑板上写下“10月16日,香山写生”时,特意在“赶”字上画了个圈。“红叶最美的时间就那十天,早了不够红,晚了就落了。今年冷得早,这周末正是时候。”
苏念从没看过北方的红叶。在杭州,秋天是桂花的香和银杏的黄,枫叶也有,但总是零零星星,不成气候。她听母亲说过香山:“人比叶子多,去了就是看人头。”
但当周六早晨,她站在香山脚下时,才知道母亲错了。
山是铺天盖地的红,不是单一的红,而是从绯红、朱红、赭红到绛紫的渐变,间或点缀着银杏的金黄和松柏的苍翠。晨雾尚未散尽,薄薄地笼罩在山腰,让整座山看起来像一幅刚刚润湿的水彩画。
“抓紧时间,趁旅游团还没上来。”陈老师背起画箱,“老规矩,各自找角度,下午三点在这里集合点评。”
十几个学生散入山林。江梧对苏念说:“跟我来,我知道一个地方。”
他们避开主路,沿着一条被落叶覆盖的小径向上。路很陡,苏念需要不时抓住路边的树枝才能保持平衡。江梧走在前面,不时回头伸手拉她。他的手掌温暖,有常年握笔形成的老茧。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他们来到一个悬崖边的平台。这里视野开阔,可以俯瞰整片红叶谷。平台上有几块平整的巨石,像是天然的画凳。
“这是我父亲发现的。”江梧放下画箱,“他说这里看红叶最好,因为能看到颜色如何从山顶蔓延到山脚——像打翻的调色盘顺着山坡流下来。”
苏念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确实如此,山顶的红最深,接近暗红;山腰是明亮的朱红;山脚则是橙红中带着黄绿。阳光正从东边斜射过来,给每一片叶子镶上金边。
他们并排坐下,各自打开画箱。苏念选择了水彩——她认为只有水彩的透明感才能捕捉红叶在光线下那种半透明的质感。江梧却拿出了油画颜料。
“你画油画?”
“嗯,今天想试试厚涂法。”江梧挤出一管朱砂红,“红叶的颜色太浓烈,水彩太轻了。”
作画开始。山林很静,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人声。苏念先铺了一层淡黄的底色,然后从浅到深,一层层叠加红叶的颜色。她发现每一片叶子都不是单一的色彩——向阳处有橙黄的高光,背光处是深紫的阴影,叶脉处又透着青绿。
画到一半时,她侧头看江梧的画。他采用了完全不同的方法:直接用刮刀涂抹颜料,厚重的色块在画布上堆积,形成一种近乎雕塑的质感。他画的不只是红叶,更是整座山的肌理——岩石的坚硬,泥土的松软,树木的挺直。
“你在画山的骨头。”苏念说。
江梧的手停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父亲是地质工程师。”苏念轻声说,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提起父亲,“他常说,看山不能只看表面,要看它的构造,看它如何历经千万年形成。”
“他现在...”
“在我十岁时去了非洲,做援建项目。”苏念低下头,“一年回来一次,有时两年。我们通电话,但很贵,所以每次只能说几分钟。”
江梧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里没有同情,只有理解——理解那种隔着千山万水的思念,理解电话挂断后的漫长寂静。
“所以我喜欢画画。”苏念继续说,“因为画里没有距离。我可以把看到的、想到的、梦到的都画下来,等我父亲回来时,一张张给他看。”
“他看吗?”
“看。”苏念笑了,“他说我的画是他了解我成长的窗口。虽然我们不在一起,但通过画,他知道我在看什么,在想什么。”
江梧点点头,重新拿起刮刀:“那你今天要好好画,让他看看北方的秋天有多壮丽。”
他们继续作画。太阳渐渐升高,游客的声音越来越近。一群穿着鲜艳冲锋衣的旅行团爬到附近,导游举着喇叭讲解:“香山红叶主要有黄栌、元宝枫、火炬树...大家看那边,颜色层次最丰富...”
喧哗声中,苏念和江梧像两个孤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直到一阵大风吹来,卷起漫天红叶,像一场红色的雪。
苏念惊呼一声,伸手去抓空中飞舞的叶子。江梧却迅速用画板护住了两人的画。几片红叶落在苏念的发间,江梧自然地伸手帮她取下。
“谢谢。”苏念脸一红。
“你的头发上有阳光。”江梧说,手指在她发梢停留了一瞬,“和红叶一个颜色。”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风停了,人声远了,全世界只剩下悬崖边的平台,和平台上两个被红叶包围的少年。
然后江梧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继续画画。但苏念注意到,他的耳尖微微发红。
中午,他们分享带来的食物:苏念的母亲准备了饭团和煮鸡蛋,江梧带了吴奶奶做的酱牛肉和烧饼。就着山风和红叶,简单的食物格外美味。
“你父亲会喜欢这里吗?”江梧突然问。
苏念想了想:“会。他喜欢一切壮丽的风景。他说过,人站在大自然面前,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渺小,也才能找到内心的宽广。”
“说得对。”江梧望向远山,“我父亲也常说,画家要敬畏自然,因为你永远画不过它。我们能做的,只是用一生去接近那种美。”
饭后,他们换了个角度,画山崖上的一棵孤松。那松树从石缝中长出,树干扭曲,却枝繁叶茂,与周围的红叶形成鲜明对比。苏念用细笔勾勒松针,一根一根,耐心得像在绣花。
“你这样画,天黑也画不完。”江梧说。
“那就画到天黑。”苏念头也不抬,“我父亲说,对待真正值得的东西,要有用不完的耐心。”
江梧笑了。那笑容很淡,但真实。“你和你父亲感情很好。”
“距离让感情变得更纯粹。”苏念说,“因为见面的时间太少,所以每一分钟都珍惜。也因为知道他在做有意义的事,所以等待也不觉得苦。”
她说完这些,才意识到自己从未对任何人说过这些。连母亲都不知道,她对父亲的情感不是怨恨,而是理解——理解一个人对事业的执着,理解距离无法割断的血脉相连。
下午两点,天空飘起了细雨。细密的雨丝落在红叶上,让颜色更加鲜亮饱和。游客纷纷撑起伞或下山避雨,但苏念和江梧没有动。
“雨中红叶更美。”江梧说,“你看,雨水让叶子有了光泽,像涂了一层清漆。”
确实如此。湿润的红叶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反而发出一种内在的光。苏念换了一张纸,尝试捕捉这种雨中的光泽。她用湿画法,让颜色在纸上自然晕开,模拟雨水流淌的效果。
雨渐渐大了。江梧撑开一把黑色的大伞,举过两人头顶。伞下的空间很小,他们不得不靠得很近。苏念能闻到江梧身上松节油和颜料混合的味道,还有雨水打在帆布上的闷响。
“冷吗?”江梧问。
苏念摇头,其实她的手已经冻得有些僵硬。江梧似乎看出来了,他从画箱里拿出一副露指手套:“给,我备用的。”
手套还带着他的体温。苏念戴上,指尖慢慢回暖。
他们在伞下继续画画,像两个在暴风雨中坚守的士兵。雨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世界缩小到伞下的方寸之地。苏念偷偷看了一眼江梧——他正专注地调整画面中雨丝的走向,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
那一刻,她希望雨永远不要停。
但雨终究会停。三点前,雨渐渐小了,太阳从云层后探出头,在湿润的山林上投下一道彩虹。游客们发出欢呼,相机快门声此起彼伏。
他们收拾画具下山。湿漉漉的石阶很滑,江梧走在前头,不时回头伸手扶她。到集合点时,大部分同学已经到了,互相展示今天的作品。
陈老师一一评点。看到苏念的雨中红叶时,他眼睛一亮:“这张好。你抓住了红叶在雨水中的质感——不是干燥的鲜艳,而是湿润的深沉。更重要的是,你画出了雨的气氛,看画的人能感觉到空气的湿度。”
轮到江梧的画时,陈老师看了很久。“你父亲教你的刮刀法?”
“嗯。”
“用得比他更大胆。”陈老师说,“你父亲用刮刀是为了表现力量,你是为了表现重量——山的重量,时间的重量,颜色的重量。”他拍拍江梧的肩膀,“你开始找到自己的语言了。”
回去的公交车上,大家都累了,安静地打盹。苏念靠着车窗,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雨后的北京格外清澈,天空是那种浅浅的蟹壳青,西山轮廓清晰可见。
“给你。”江梧递过来一个牛皮纸袋。
苏念打开,里面是几片完整的红叶,用纸巾仔细地吸干了水分,平整地夹在纸板间。每片叶子颜色都不同,从橙红到深紫。
“我在你画画时捡的。”江梧说,“可以夹在画册里,或者寄给你父亲。”
苏念小心地收起纸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谢谢。我父亲一定喜欢。”
“他什么时候回来?”
“明年春节。”苏念说,“这次项目结束后,他能休息三个月。”
“那你可以带他看雪了。”江梧望向窗外,“北京的雪和南方不一样,厚重,能埋住一切声音。”
苏念想象那个场景:父亲站在雪中的四合院里,仰头看着梧桐树,雪花落满他的肩头。她会给他看所有的画——梧桐巷的秋天,景山的日落,香山的红叶,还有...
她转头看江梧,他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还有这个教会她看世界的少年。
车到站时天已黄昏。他们步行回梧桐巷,街灯一盏盏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晕。经过九号院门口时,江梧突然说:“下周可能要下雪了。”
“这么早?”
“气象预报说的。”江梧抬头看天,“初雪一般都很小,但很干净。如果你父亲能赶上,就好了。”
“他会喜欢的。”苏念说,“他喜欢一切极端的气候——沙漠的烈日,雨林的暴雨,高原的冰雪。他说极端的环境能让人看清自己的本质。”
江梧点点头,推开门。院子里,吴奶奶正在收晾晒的被子,看见他们便招呼:“回来啦?冻坏了吧?厨房有姜汤。”
那晚,苏念坐在灯下整理今天的画。她选了一张雨中红叶,准备春节时给父亲看。在画纸背面,她写下:
“2005年10月16日,香山。雨中的红叶像打湿的绸缎。江梧说,这是北方秋天最浓烈的一笔。”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要不要告诉父亲江梧的事?关于那个教她画画的少年,关于他失去的父亲,关于他们在伞下共度的雨天?
最后她什么也没写。有些东西太新,太脆弱,需要时间沉淀,才能用语言描述。
窗外传来二胡声,是隔壁大爷在练习《二泉映月》。凄婉的琴声在秋夜里飘荡,与梧桐树叶的沙沙声交织。苏念吹灭灯,躺在床上,手里握着那片最红的叶子。
黑暗中,她想起江梧说的:“北京的雪能埋住一切声音。”
那么,雪能埋住秘密吗?能埋住来不及说出口的话吗?能埋住这个秋天所有的心动与徘徊吗?
她不知道。她只知道,当第一片雪花落下时,有些东西会改变——像红叶终将飘落,像雨水终将蒸发,像少年终将长大。
而在那之前,她要画下每一个瞬间,用颜色,用线条,用整个十七岁的专注。
因为这是她能抓住的,唯一不会消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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