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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赋初露
静思阁的夜色比往日的更沉。
殷澈伏在唯一的旧木桌上,手腕悬空,笔尖在粗燥的纸张上快速移动。
烛火很亮,但是劣质的灯芯仍不断爆出细小的火花,映得他脸上光影摇曳。
他面前摆着两样东西。
左边,是刚刚完成的一份与边关布防北地边镇相关的条陈梳理。
笔迹工整,格式严谨,引经据典,条分缕析,从沿途驿站承载力、车马损耗概率、防冻物资储备,到兵械养护周期、戍卒轮替建议,无不细致。
任何一个正经读过书的皇子大概都能写出这样的奏对。
稳妥,但不出彩。
右边,是另一叠纸,墨迹有新有旧。
旧的是他前几天写的防治水患的内容,至于新的……
是他一个时辰前写的。
标题名为《据天象水文推演江南诸郡春日防洪刍议及备灾疏》。
这一份,笔锋截然不同。
没有骈四俪六,没有“臣闻”“伏惟”,开篇便是直白的图表和数据推演。
“一、往岁同期雨量记录(据户部存档及地方志)……”
“二、今秋江水水位较常年均值高出尺许(据工部旬报)……”
“三、金陵至扬州段堤坝上次大修时为景和十二年,迄今已逾十五载,夯土老化率预估……”
他甚至画了一张简陋的河流剖面示意图,标注了可能发生管涌的薄弱点,以及建议的加固方式。
用竹笼装石沉底阻流,以柳枝捆扎护坡,这些都是在现有技术条件下,成本最低、见效最快的土法。
最后,他提出了一个在这个时代还没有出现的建议:
“可否于沿江高地,择稳妥处,设简易望楼,配铜锣、焰火。遇险情,白日举烟,夜间燃火,鸣锣示警,令下游民户得提前半日疏散避险?”
这是一个粗糙的预警系统雏形。成本极低,但若真能建立,或许能救下成千上万的性命。
他知道这份东西风险极大。
它太异类了。
不像皇子奏对,倒像是个技术官吏的笔记。
它引用了各部公开的零星数据,暗示自己这个之前默默无闻的皇子其实是在关注朝政的。
更重要的是,它在试图预测天灾。
成功了是侥幸,失败了便是妖言惑众,动摇民心,与天幕里的哀帝如出一辙。
但天幕透露的通天塔让他下定了决心。
自己为什么会在登基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修建一个如此劳民伤财的建筑。
是不是因为当时他不得不修。
不过现在想这些也没有意义。
那既然未来那个败家工程,内核是个超越时代的天文观测台,那么他现在做的这些“奇技淫巧”,是否也可能蕴含着未被理解的真正价值?
他赌的,就是皇帝那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术中,或许还存有一丝对实用的衡量,以及对预言本身的不完全信任。
将两份文书仔细封好,在封皮上工整写下“儿臣澈谨奏”,他唤来小德子。
“明日王公公来时,将这个交给他。”
殷澈的声音平静无波,
“记住,是两份,一并呈上。”
小德子捧着那叠不算厚的奏疏,手有些抖,仿佛捧着烧红的炭。“殿下,这……”
“去吧。”殷澈挥手,吹熄了烛火。
黑暗中,他躺在那张硬板床上,睁眼看着房梁上模糊的阴影。
这是一颗石子,落入水潭的第一颗石子。
它会掀起波澜的,殷澈相信,他闭上了眼睛。
***
翌日,文华殿侧殿。
景和帝殷稷并没有在正殿处理政务,而是待在更私密些的暖阁里。
炭盆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但他眉宇间的沉郁,却比窗外天色更浓。
天幕带来的震荡远未平息。民间已是谣言四起,朝堂暗流汹涌。
废太子的呼声在部分老臣中若隐若现,几位年长皇子背后的势力也开始蠢蠢欲动。
而这一切混乱的源头,都指向了他那个原本透明得如同不存在的九子。
王德安悄无声息地进来,将一叠奏疏放在御案一角,最上面两份,封皮字迹清隽,正是来自静思阁。
皇帝的目光扫过,并未立刻取阅,而是先处理了几件紧急军报。直到殿内只剩下心腹内侍,他才缓缓伸手,拿起了那两份奏疏。
先看的是关于北境边防的条陈。
目光快速掠过,速度却渐渐慢了下来。条理清晰,考虑周到,甚至指出了兵部过往文书中的一个模糊处。
关于皮甲浸油防冻的周期,“季一浸”与“九十日一浸”在实际执行中的差异可能导致部分边军甲胄提前脆化。
虽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见解,但这份扎实、细致,远超一个十六岁、从未接触过实务的皇子的水平。甚至比太子年初关于漕运的奏对,都显得更务实。
皇帝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被更深沉的审视取代。
他放下了这份,拿起了另一份。
只看了开头几行,他的眉头就蹙了起来。
这个文体……
然而,当他耐着性子,顺着那些直白的语句、简陋却意图明确的图表看下去时,那紧蹙的眉头渐渐松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凝重。
尤其是看到那个“烽火锣示警”的提议时,他的指尖在纸面上停顿了片刻。
“荒谬。”他低声吐出两个字,语气却并非全然的否定,更像是一种下意识的评判。
但目光却再次回到了那些数据引用上。
“户部存档”、“工部旬报”……
这小子,从哪里知道的这些?静思阁里,有人给他传递消息?还是……他早就在默默关注这些?
更让他在意的是其中透露出的某种“思维”。那不是经史子集教化出的思维方式,更像是一种……拆解、计算、推演的路径。
如同工匠审视一件器物的结构,而非文人赋诵山河。
这让他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天幕上那些闪过的画面。燃烧的宫殿,破碎的版图……以及那惊鸿一瞥的、结构精妙绝伦的巨塔图纸。
“劳民伤财……天文观象台……”
“超前时代……”
两种截然不同的评价,指向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帝王的心,如同深潭。
但此刻,潭水被投入了两块石头,一块写着“亡国灾星”,一块写着“务实奇思”。波纹相互碰撞、抵消、衍生出更复杂的涡流。
良久,景和帝将那份《防洪刍议》轻轻放在了《边防条陈》之上。
“王德安。”
“老奴在。”
“将这份,”皇帝点了点《防洪刍议》,“密封,誊抄一份。原件存档,抄件……密送工部都水清吏司主事沈墨。告诉他,不必问来历,十日内,给朕一个评议,只看其中所述之法,于理是否可行,于工是否可作。”
沈墨,一个在工部坐了十几年冷板凳的技术官,脾气臭硬,只认河道数据,不认上官脸色。用他来评判这份“奇谈”,最合适不过。
“是。”王德安躬身,心中却是微震。陛下没有将此文掷还,没有斥为妄言,反而密送专业官吏评议……这本身,已是一种态度。
“至于九皇子,”皇帝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淡漠,“静思阁一切照旧。他若再要纸笔,给他。朕倒要看看,他还能写出些什么。”
“遵旨。”
王德安捧着奏疏退出暖阁时,皇帝已重新拿起了军报,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中那架评判儿子的天平,有一端的筹码,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
静思阁内,殷澈收到了新的、质量稍好的纸张和墨锭。
没有嘉奖,没有斥责,没有任何关于他奏疏下落的只言片语。
但他看着那些显然是特意准备而非敷衍的文具,看着送东西来的小太监那比往日恭敬了几分的姿态,缓缓地、极轻地,呼出了一口气。
石头,似乎激起了些许涟漪。
虽然前路依旧茫茫,虽然“亡国之君”的烙印依然深重。
但第一步,他好像,没有走错。
窗外的老槐树,又在秋风中落了几片叶子。
他知道,仅仅有用是不够的。他需要变得不可或缺。
下一次的天幕,又会何时来呢?
殷澈期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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