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入闵声

　　那个暖金色的周四后，颜青发现自己的课表上，周四下午永远自动空出来了。

　　她没跟任何人说，但每周三晚上会仔细检查画具：颜料够不够，素描纸还剩几张，那套沈闵推荐的中号水彩笔有没有洗干净。还会在便签上写下几个想请教的问题——真问题，不是借口。

　　第四个周四，秋意已深。

　　颜青推开画室门时，带进一阵凉风和几片梧桐落叶。她今天穿了件燕麦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扎成丸子头，露出光洁的额头。

　　“老师下午好。”她的声音带着室外空气的清冽，“今天好冷，我带了桂花茶，您要喝吗？”

　　保温杯放在茶几上，盖子拧开，甜暖的香气飘出来。

　　沈闵从画架前抬起头。她今天在修改一幅旧作，手上沾着颜料，戴着棉布手套。看到颜青，她点头：“放着吧。”

　　颜青熟练地架好画架，摆开工具。今天静物台上换了新组合：一个深釉陶瓶，插着几枝枯荷；旁边散落两三个石榴，其中一个裂开了口，露出晶莹的红籽。

　　“这主题好秋天。”颜青感叹。

　　“试试水彩。”沈闵说，“枯荷的灰度层次，石榴的色彩饱和度，是很好的练习。”

　　颜青乖乖调色。她先画枯荷——赭石加一点点群青，再调灰。但调了几次都不对，要么太暖像干草，要么太冷像铁锈。

　　“老师，”她回头求助，“枯荷的颜色该怎么调？”

　　沈闵走过来，摘下手套，接过她的调色盘。手指在几个颜色间移动，蘸取，混合，加水。动作流畅得像在演奏乐器。

　　颜青看着她调出的颜色——那是一种复杂的灰，带着褐色的暖意和青色的冷感，还有一种时光沉淀的质感。

　　“记住比例。”沈闵把调色盘还给她，“赭石三份，群青一份，土黄一点点，水要多。”

　　“谢谢老师。”颜青接过，注意到沈闵左手中指侧面有一小道新划伤，“您手受伤了？”

　　“刮刀划的，没事。”

　　颜青从包里翻出创可贴：“我有这个。”

　　沈闵看了看那个印着卡通猫的创可贴，沉默两秒，还是接了过去。她背过身贴上，动作很快，但颜青还是看见了——她贴得很仔细，边缘都抚平了。

　　画室里又安静下来。

　　颜青开始画石榴。这次她大胆用了纯朱红，在裂口处点染一点橙黄，表现果肉的晶莹。水彩在纸上晕开，那种红色饱满得要滴出来。

　　她画得投入，没注意到沈闵已经停下手里的工作，在看她。

　　在沈闵的“视觉”里，此刻画室的声音颜色很有趣：自己修改画作的刮擦声是深褐色；窗外风声是灰蓝色；而颜青画笔划过纸张的声音——是暖金色没错，但今天那金色里，掺进了一点点石榴红。

　　活泼的，饱满的，带着甜度的红。

　　“老师。”颜青突然回头，正好撞上沈闵的目光。

　　沈闵没有移开视线：“怎么了？”

　　“这个红，”颜青指着画纸，“会不会太艳了？枯荷那么素雅，石榴这么跳…”

　　“很好。”沈闵说，“枯寂与丰饶，本来就是秋天的两面。”

　　颜青眼睛亮了：“您觉得可以？”

　　“嗯。”沈闵走到她画架旁，仔细看了一会儿，“石榴籽的高光可以再点一点钛白，会更透亮。”

　　她拿起最小号的笔，蘸了极白的颜料，在颜青画好的石榴籽上轻轻一点。

　　就那么一点，整个石榴像活了过来。

　　颜青屏住呼吸，看着那点白光在红色中晕开，像清晨的露珠。

　　“学会了。”她小声说。

　　沈闵放下笔，去洗手上沾到的颜料。水声哗哗，在她眼中是透明的银色。

　　颜青看着她的背影，忽然问：“老师，您最喜欢的季节是秋天吗？”

　　沈闵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手，没有马上回答。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您画了很多秋天的主题。”颜青数着，“芦苇，梧桐，枯荷…还有上次那幅柿子树。”

　　沈闵走回自己的画架前，看着上面那幅修改中的秋景——一片湖，岸边枫树红黄交织，倒影在水里碎成一片斑斓。

　　“秋天，”她缓缓说，“色彩最丰富。夏天太满，冬天太素，春天…太喧闹。”

　　“那秋天正好？”

　　“正好。”沈闵顿了顿，“喧闹刚刚沉寂下来，丰盛尚未完全褪去。有一种…恰到好处的孤独。”

　　恰到好处的孤独。

　　颜青在心里重复这个词。她看着沈闵沉静的侧脸，忽然很想问：您觉得孤独吗？

　　但话到嘴边，变成了：“那您喜欢桂花吗？秋天的味道。”

　　沈闵看向茶几上的保温杯。盖子还开着，热气袅袅，甜香弥漫。

　　“以前不喜欢，”她说，“太甜。现在觉得…偶尔甜一下，也不错。”

　　颜青笑了，走过去倒了两杯茶：“那趁热喝。我妈妈教我煮的，她说秋天喝桂花茶，可以暖胃。”

　　茶杯递到面前。白瓷杯，茶汤金黄，浮着细小的桂花。

　　沈闵接过，指尖碰到杯壁的温暖。

　　她喝了一口。甜，但不过分，桂花的香气和红茶的醇厚平衡得很好。

　　“好喝吗？”颜青期待地问。

　　“嗯。”

　　颜青自己也喝了一口，满足地眯起眼：“我妈妈说，桂花是秋天舍不得走，留下来的香味。”很孩子气的说法。

　　但沈闵看着茶杯里浮沉的桂花，忽然觉得，这个比喻很美。

　　那天颜青离开时，天色已近黄昏。

　　她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又回头：“老师，下周…还是画秋天吗？”

　　沈闵站在窗前，背对着光，身影轮廓柔和：“你想画什么？”

　　“我？”颜青想了想，“我想试试画人物。但肯定画不好…”

　　“那就画。”沈闵说，“下周四，带张照片来，我给你讲人物结构。”

　　颜青的眼睛瞬间亮了：“真的？”

　　“嗯。”

　　“谢谢老师！我找张好看的照片！”

　　门关上，脚步声轻快地远去。

　　沈闵回到茶几旁，看着那两个并排的白瓷杯。一个杯底还剩一点茶汤，一个已经空了。

　　她拿起自己那个空杯，杯壁上还留着温热的触感，和极淡的桂花香。

　　窗外，夕阳把云层染成蜂蜜色——正是颜青第一次调出的那种暖金。

　　沈闵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回画架前，拿起调色盘。

　　她挤了一点中黄，一点赭石，一点钛白，加水调和。

　　调出的颜色，在暮光里，像一杯温热的桂花茶。

　　她在画纸角落，试了一笔。

　　温暖，清甜，带着秋天特有的、恰到好处的温柔。

　　她看着那抹颜色，看了很久。

　　然后轻轻盖上调色盘的盖子，像是保存一个，还不想太快结束的午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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