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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鱼
万魔殿没有晨昏,唯有应九灯金瞳开阖间流泻的光暗。此刻他靠在榻上无所事事,指节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个丑木鱼。
魔头敲木鱼,这是嘲讽谁呢?应九灯无辜地耸耸肩,别瞎说,他这可是在供菩萨。
这木鱼是他从人间市集买的,看起来就是个做工粗鄙的木头嘎达。形状也不好,声音也不好,唯独寓意不错,据说听久了可以头发会长得好。
“心诚则灵。”商贩说得信誓旦旦,把胸膛拍的啪啪作响。
纯属扯淡,应九灯想。但还是给买了回来。
于是应九灯想起来就敲几下,美其名曰帮他的小菩萨求头发。他讲乐子似的说给迦蓝听,迦蓝听后却走了会神。
眼神飘忽,红了耳尖。没说信也没说不信。
见他无欲无求的小菩萨似乎有了小心思。应九灯好奇死了。但无论他怎么哄迦蓝都不说。于是那晚白玉一样的菩萨仰着颈子抖的连话都说不完整,起伏间就只能趴在他的肩头啜泣着哭。应九灯想到这里又不由的回味了一下,实在是那天迦蓝哭泣的模样过于好看,瑟瑟发抖,可怜可爱,连因扣紧而痉挛的脚趾都泛着浅红色。
非要形容,就是活色生香。
这木鱼一敲就足足敲了两个月。应九灯都觉得自己耐性好。但其实是因为他每次敲木鱼的时候,总会发现身边长出个小菩萨,小菩萨又软又乖,喜欢不声不响的挨着他坐,一脸虔诚的听他的先生给他敲木鱼。
就当供菩萨了。应九灯想,毕竟他实在是闲的很。到了他这般年岁与地位,三界所谓的“正事”早已索然无味——玩过了还得费神修缮,杀多了还得被佛陀叨叨。这魔尊之位是众魔强塞,他又不领香火自然懒得管事。他活的太久了,又不想发展事业,因此这次当下的兴致,便全落在眼前这尊被他亲手雕出的小菩萨身上。
多有趣。
多好看。
这尊皈依于他的白玉菩萨,被他用最烈的火反复淬炼,内里却仍能挣扎着生出几缕纯白的花。
木鱼声中,应九灯的视线,便不由的落在迦蓝的头发上,他的视线犹如量尺,在迦蓝的头顶,耳畔以及后颈间游走着。新生出的头发不过寸许长,还不能盖住耳朵。后脑勺上的发不太服帖就有点支棱乱翘。因为不够长所以玩起来手感同之前比就会差了几分……不对,其实是太长了吧?应九灯难得有些犹豫,一时间竟不知他到底是想要他的小菩萨乌发及肩宝相庄严还是想要迦蓝毫无遮掩犹如一颗被剥开硬壳的鲜嫩果实可以任他采摘。
或者,可以两个都要?应九灯继续漫不经心的敲着木头疙瘩,嘎吱一声又一声就是不见小菩萨头发快快长。
迦蓝跪坐在应九灯身边低垂着头正在抄经。佛祖诞辰将至,应九灯原本不想搭理,却不知道哪个佛陀偷酒喝时抽了风,愣是将束贴送到了他这。这属实稀罕。但来都来了,总要随份礼,应九灯懒得研究这事于是让迦蓝随手抄篇经。至于为什么魔在屋里坐,束贴来碰瓷——应九灯看着迦蓝笔直肩背咋了咋舌:该不是为了拐他的小菩萨吧。
应九灯越想,唇边的笑意便越是压不住,笑容凉薄得如同初冬凝在枯枝上的第一层霜,看似清透,底下却藏着能割裂血肉的寒意。他索性坐起身,支着一条腿,目光分毫不差地落在迦蓝身上。
上次见他抄经还是在大吉祥寺,记忆中那破庙总是浸在一种过分洁净的光晕里。那日午后阳光正好,迦蓝在殿前抄经,细碎的阳光就像被筛子细细筛过,落在那个年轻佛子的肩头、发梢,以及他正在誊写的素白宣纸上。
迦蓝跪坐在那里,背脊挺得让人无端觉得碍眼。那么直,仿佛天塌下来,那根骨头也不会弯折一下。他执笔的手极稳,每一个字的起笔、行笔、收笔,都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韵律。
应九灯记得最清的,是迦蓝那时的眼神。
空。
不是空洞,而是一种将自身的存在感降至最低后的、纯粹的空寂。像一口古井,幽深地映着天上的云卷云舒,自身却波澜不兴。阳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染出一圈浅金色的、脆弱的光弧,他看着孤寂极了。
应九灯想起迦蓝那时鸦羽般及肩垂着的黑发,那身影渐渐和现在的迦蓝重合。就是头发短了。应九灯想。
"小菩萨。"木鱼声戛然而止,"这般积极抄经蓄发,是想着回佛前敬柱香?"
迦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经卷上洇开小小的晕。
应九灯倾身抽走他手中笔,笔杆尚带着体温:"若真想去……"指尖掠过经卷上未干的墨痕,"我陪你走一遭便是。"
迦蓝望着纸上化开的墨色,像在看自己理不清的心事。他忽然伸手按住应九灯袖口,布料下的腕骨硌着掌心。
"不要佛前香。"他声音很轻,却把袖子攥得更紧,"要先生..."他说了一半又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
他还是不想说,应九灯想。
他的小菩萨已经吃了他的香火,就不应该对他有任何隐瞒才对呀。
应九灯又屈指敲了两下木鱼,却觉得索然无趣。一块破木头,本来就是假的,结果还添事。这个破木头疙瘩他不想要了。应九灯指尖魔息凝聚,迦蓝却提前一步一把把木鱼护在怀里,搂得紧紧实实。
“这是先生为我祈的福。”
过去都是别人像他祈福。
“这是先生为我求的愿。”
却从未有人为他求个愿。
迦蓝低垂着眼,眼尾通红,“这是先生给我的,是我的。”他说着,眼里的水晃了晃,就溢了出来。
应九灯是第一个,迦蓝想。
帮他求些什么的,这是第一个。迦蓝想。
身为佛子多年,这木鱼上有没有愿力他一开始就看得出来。
就因为一句胡扯,他的先生却敲了两个月。
就算是再好的木头,只要是魔敲木鱼,所求皆不会应验。
“但万一呢。”迦蓝情绪有些失控,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我抄的经都很灵,这次万一就应验了呢。”
就不是白敲了呢。
就让先生为他求到个微小的愿呢。
"我只是想等头发长好,就再求先生为我……剃次发。"
迦蓝说不下去了。
应九灯看着他的小菩萨吧嗒吧嗒的掉眼泪,曲起手指抬起迦蓝的下巴。他微微俯身和迦蓝额头相抵。
“那我以后天天敲,我等你求我,好不好?”
“我天天敲,你天天来听,这么可爱的愿望,佛不应,我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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