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槐寒英煦

作者:花时酒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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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宁


      永宁公主。先帝最疼爱的幼女。当年风光下嫁庚城镇北侯世子,不料不足三年便暴病而亡,死时方十九岁,花信早凋。

      镇北侯府自此圣眷渐衰,日渐式微,到如今,不过剩个空头爵位,早不复当年手握北疆兵权的煊赫。

      而如今太后,将宋温兰,自己侄女的女儿,亲自抚养在身边,百般疼爱,更让皇上将修葺后改名瑶华阁的原明珠阁赐予其居住,其用意,朝野上下但凡有些眼力的,谁人不知太后本是要借这桩婚事,握紧兵权。

      祁照榆虽年少,但功名显赫,祁老将军两个儿子,唯有祁照榆隐隐有碾压父亲的实力,祁家在俪都旧部众多,根基深厚,若能通过姻亲拉拢,便是一股不容任何皇子小觑的势力。

      如今,大火一起,宋温兰玉殒香消,太后这步苦心经营多年的棋,眼看就要断了。

      “殿下是疑心此番之事,与当年旧案或有牵连?”李德全声线压得极低,几乎微不可闻,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

      “本王什么也未疑。”宋秉州倏地截断话头,目光恢复冰冷清明,“本王只知,这场火烧得太过蹊跷,时辰拿捏得太过精准。”

      “三日后便是大婚吉期,前夜便突起大火。本王甫一接手宫禁巡防,便出此纰漏。太后刚向父皇施压催婚,人便没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岂是巧合二字能掩?”

      他走回案前,手指无意识地叩击着光润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在寂静的凌晨值房内格外清晰。

      “李德全,我要你去做一桩事,需做得隐秘,不得经第二人之手。”

      “殿下但请吩咐,奴才万死不辞。”李德全肃然躬身。

      “去查,细查近三个月来,所有出入过瑶华阁的人员录档,无论身份。送菜送米的杂役,送绸缎首饰的尚服局宫人,修缮门窗屋瓦的工匠,请平安脉的太医,乃至各宫走动串门的宫女太监,一个都别漏过。尤要留意与尚服局、内库房往来密切者。”

      “我要知道,除了瑶华阁本宫的宫人,还有谁,在什么时候,以什么理由,接触过那顶九翚四凤冠,或者,进入过西偏殿。”

      李德全眼底精光一闪,已然明了其中关窍:“殿下是怀疑有人早早在冠饰或殿内做了手脚?奴才明白了,这就去办,必定暗中查访,不留痕迹。”

      “去吧。”宋秉州挥挥手,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李德全躬身退下,值房门轻轻掩上。宋秉州独自立于渐渐明亮的晨光里,身影被拉得细长。

      他想起昨夜太后闯殿时那冰冷如刀的眼神。那绝非寻常祖母痛失孙女的悲恸,而是某种更深沉、更晦暗、蛰伏多年终于等到爆发时机的东西,像一条盘踞深潭的毒蟒,骤然昂首,择人而噬。

      而他,宋秉州,朝野公认的东宫热门人选之一,此刻却成了这盘错综复杂棋局中最尴尬、最危险的一子。

      查不出真凶,是他失职无能,必将失宠于父皇,见弃于朝野;可若查出真凶,万一牵扯过深,动了不该动的根基,他同样难以脱身,甚至可能引火烧身。

      窗外廊下传来急促又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一名身着暗色劲装的亲卫匆匆入内,不及行礼便附耳低语数句。

      宋秉州听罢,眉头骤然紧锁:“祁照榆去看了遗蜕?在静安堂盘桓了近两刻钟?”

      “正是。出来时面色沉静,看不出端倪,但与周太医及仵作叙话良久。”

      “说了些什么?可曾听得一二?”

      亲卫摇头:“周太医等人声量极低,未能听清。但咱们的人隐在暗处观察,祁将军似对遗蜕头部金丝查验甚细,后又向太医问及椅凳之事。”

      “椅凳。”宋秉州眼中疑虑更深。他沉吟片刻,决断道:“知道了。继续盯着,但务必小心,莫要打扰,更不可让其察觉。另,分出一队人,去查查祁照榆身边那个叫清明的亲卫,今晨离开瑶华阁后,往何处去了,见了什么人。”

      “是!”亲卫领命,又如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下。

      宋秉州行至铜盆前,掬起盆中冰凉的清水,狠狠泼在脸上。冰冷刺骨的感觉瞬间驱散了几分疲惫与混沌,让他灼热的思绪清醒了几分。

      这场火,必须有一个凶手,一个能被摆在明面上、证据确凿的凶手。

      而这凶手,无论如何,绝不能,也绝不能看起来像是他自己。

      辰时,太和殿。

      虽殿角置有数座硕大的冰山,丝丝寒气缭绕,却驱不散弥漫在殿中的沉滞压抑之气。

      文武百官分列两班,朝服整齐,然多数人眼观鼻、鼻观心,无一人敢轻易出声,连呼吸都显得小心翼翼。

      龙椅之上,皇帝宋知良面色沉郁如铁,眼底血丝密布,显是一夜未眠,那身明黄常服穿在他身上,也仿佛重了几分。

      “瑶华阁之事,众卿皆已知晓。”皇帝开口,嗓音沙哑低沉,在寂静的大殿中回荡,“三皇女温兰,性情柔嘉,恪守礼训,竟遭此等横祸。朕心甚恸。”

      群臣齐齐躬身,动作划一:“陛下节哀,保重龙体。”

      “节哀?保重?”宋知良冷笑一声,目光缓缓扫过丹墀之下,“朕的女儿,在宫禁大内,在朕的眼皮子底下,被一场大火活活烧死!尔等让朕如何节哀?宋秉州!”

      “儿臣在。”宋秉州应声出列,撩袍跪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之上。

      “查得如何了?一夜过去,可有头绪?”宋知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更让人心惊。

      宋秉州深吸一口气,以额触地,声音清晰却沉重:“回父皇,儿臣已连夜询查瑶华阁相关宫人,调阅所有巡防录档,并初步勘验火场。目下所获线索有三。”

      “其一,火场多处残留刺鼻油渍,经辨认为猛火油,确系人为纵火无疑。其二,瑶华阁今夜外围巡防侍卫中,有两人身份录档模糊,来历存疑,儿臣正在全力追查。其三,三皇妹遗蜕虽损毁严重,然经仵作仔细勘验,认为死因尚有疑窦,恐非单纯焚毙,需详加推勘,方可定论。”

      “疑窦?”宋知良眯起眼睛,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什么疑窦?讲!”

      宋秉州皱眉。他本可含糊其辞,暂避锋芒,但眼角余光瞥见文官班列中,那位素来与他不睦的御史大夫陈嵩,嘴角正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冷笑。

      他心中一凛,瞬间改了主意。此刻示弱,只会让这些虎视眈眈的朝臣觉得他心虚无能。

      “回父皇,”他抬起头,目光坦然中带着沉痛,“仵作验得,三皇妹遗蜕口鼻腔内所附烟灰甚为稀少浅表,与活活烧毙之状略有参差。且西偏殿火场之内,本应有捆缚所用的椅凳等物,然儿臣令人细细搜寻,并未发现可供辨认的完整残骸,仅有些许难以辨别的焦木。故儿臣疑心,三皇妹在烈火焚身之前,或已遭害失去知觉,或已然殒命。”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若只是不慎失火,皇女未能逃出,尚可归咎于意外或守卫失职,惩处有限;但若是先杀人后纵火焚尸,那便是十恶不赦的谋害皇嗣、欺君罔上之罪,性质截然不同,必将掀起滔天风浪!

      宋知良勃然变色,一掌重重击在龙椅鎏金扶手上,发出沉闷巨响:“岂有此理!宫禁之地,朕之寝榻之侧,竟有人敢行此恶逆歹毒之事!刘先玉!”

      “臣在!”刑部尚书刘先玉慌忙出列,跪倒在地,额头瞬间见汗。

      “此案由你刑部主导,协同内廷司、禁军,三司并力查办!朕予你们两日!不,一日半!后日此时,朕要在这太和殿上,亲眼看到凶手的亲笔画押供状!若不能,你这尚书,也不必做了!”

      “臣……臣领旨!”刘先玉面色惨白,伏地叩首,声音发颤。一日半?这简直是逼人跳火坑!纵火、谋杀、涉及皇女、发生在宫禁,哪一桩是能轻易查清的?

      “陛下,”一个苍老而沉缓、却自带威严的声音在此刻响起,打破了殿中死寂与恐慌交织的气氛。

      众人望去,只见文官班列首位,当朝太傅、三朝元老顾维钧,手持象牙笏板,颤巍巍地步出。

      他须发皆已皓白如雪,皱纹深刻,然一双老眼依旧清明,步履虽缓,却自有一股定鼎山河的沉稳步态。

      宋知良面色稍缓,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他总存着几分敬重:“太傅有何奏议?”

      顾维钧深深一揖,缓缓道:“陛下爱女心切,天威震怒,老臣感同身受。三殿下罹难,实乃国之大殇。”

      “然则,愈是重案,愈需详查,方不致冤滥,亦不负陛下仁圣之心。老臣斗胆进言,若限时过促,恐办案官员为求速成,或严刑逼供,或草率定案,倘有屈枉,非但不能慰殿下在天之灵,反使真凶逍遥,后患无穷啊。”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节,既体恤了宋知良的悲痛与急切,又点明了仓促办案的风险。

      宋知良沉吟,怒火稍歇,理智回笼几分:“太傅所言,朕岂不知?然此案不严查速办,朕心难安,太后那边亦无法交代。”

      “老臣明白陛下难处。”顾维钧微微颔首,继续道,“故此,老臣有一愚见:除刑部、内廷司、禁军协同查办外,可否再遣一二稳重持正、素孚众望之重臣,总领监理此案?如此,既可督促进度,使各方不敢懈怠,又可防微杜渐,避免查案过程中或有之滥权、滥刑,确保案不漏奸,刑不枉纵。此乃为求万全之策也。”

      顾太傅话音落下,殿中静了一瞬。这提议老成持重,既给了查案余地,又设了监督,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就在此时,文官班列中,一位身着仙鹤补子、面容清癯、蓄着三缕长须的老臣缓步出列。正是当朝户部尚书,皇后的父亲,安崇文。

      他手持象牙笏板,声音不高,却沉缓有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太傅老成谋国,所虑周详,老臣附议。三殿下罹难,乃国之大不幸,更是陛下与太后之痛。彻查真凶,以告慰殿下在天之灵,乃臣等本分。然正如太傅所言,愈是重案,愈需详查,方不致冤滥,亦不使朝纲因急切而紊。”

      安崇文说着,目光似无意间掠过跪在殿中的宋秉州,又迅速收回,继续道:“周勉周御史刚正不阿,由他监理,老臣亦觉妥当。”

      他略作沉吟,仿佛字斟句酌,“此案牵涉宫禁,又值多事之秋,老臣愚见,除都察院监理外,是否可令宗人府亦派员旁听记录?一则显天家对此案之重视,二则宗亲在场,亦可免去日后或有之非议,谓朝廷办案于天家血亲有所偏私或疏漏。此亦为求万全,彰显陛下至公至明之心。”

      这番话,听着是补充太傅的建议,力求完美,实则暗藏机锋。抬出宗人府,便是将“天家血亲”四字摆在明面上。

      宋秉州是皇子,宋温兰是皇女,此案无论如何查,最终都会触及皇室内部。宗人府介入,等于在查案之外又套上了一层皇室自查的枷锁,案件的走向和结论,将受到更复杂的掣肘。

      而提议者安崇文,身为外戚,此时提出此议,既显得公正无私,又巧妙地将皇室内部可能的矛盾置于阳光之下,无论最终结果如何,安家都占据了“维护皇室体统”的道德高地。

      龙椅上的宋知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阴霾。他岂会听不出安崇文的弦外之音?安家女儿是他的皇后,诞育了二皇子宋赋与大皇子宋秉州,势力在朝中盘根错节。

      安崇文此刻站出来,绝非单纯附议,更像是一种温和的宣告与制衡。宣告安家在此事上的关注与存在,制衡太后可能借题发挥、过度扩张的威势。

      宋知良尚未开口,立于武官班列前方、一直沉默如同山岳的摄政王,安庭宴,忽然几不可闻地轻咳了一声。

      这位皇后的兄长、安崇文的儿子,年不过四旬,却已位极人臣,加封摄政王。他身形魁梧,面容与安崇文有五分相似,却更多了几分沙场淬炼出的冷硬。

      他并未出列,甚至未曾转头看自己的父亲一眼,只是那一声轻咳,在寂静的大殿中却清晰可闻。

      安崇文闻声,立刻微微躬身,不再多言,恰到好处地停住了话头。

      殿中许多老臣心下雪亮。安家父子,一个在朝堂上引风吹火,一个在权位上稳坐如山,一唱一和,默契十足。

      安崇文提出建议,试探风向,安庭宴适时示意,掌握火候。既不显得咄咄逼人,又将安家的影响力悄无声息地楔入了案件的核心。

      宋知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那股烦躁与警惕交织的复杂情绪更浓。

      他目光扫过安崇文平静的脸,又掠过安庭宴如铁铸般的背影,最后落在顾维钧身上,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安尚书所虑,亦有道理。宗人府,便着宗令协同记录罢,但以周勉为主,案情侦讯,一应由周勉决断。”

      他既未全盘接受,也未直接驳回,而是折中处理,给了宗人府一个“记录”的旁听角色,却明确强调了周勉的主导权。这是帝王心术,在几股势力间寻求平衡。

      “臣,遵旨。”安崇文恭敬应下,退回班列,面色无波无澜,仿佛刚才只是提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建议。

      宋知良沉思片刻:“都察院左都御史周勉。”

      “臣在。”一名面容清癯、目光炯炯的中年官员应声出列,正是周勉。

      “你素来以刚直敢言、不避权贵著称,由你总领监理此案,朕方可放心。着你即刻介入,监督刑部、内廷司、禁军办案全程,一应进展,直奏于朕!务求水落石出,真凶伏法,不枉不纵!”

      “臣遵旨!必竭尽驽钝,不负陛下重托!”周勉肃然躬身,声音铿锵。

      “至于祁家,”宋知良的目光转向武官班列中那道挺拔却沉默的身影,“祁照榆。”

      祁照榆踏前一步,出列,单膝跪地:“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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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章 永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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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2天前 来自:山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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