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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声初显
第二日,晨光如约而至。
沈砚辞准时醒来,踏上通往琉璃街的山道。
对这条老街,对可能从这里延伸出去的、模糊不清的“缘”或“劫”,心底深处,确实生出了一丝极淡的期待。
上午,阳光彻底驱散了雾气,暖融融地铺满琉璃街。
青石板被晒得泛出温润的光泽,空气里浮动着阳光、旧书页、尘土,以及街角刚出笼的包子混合起来的、热闹而踏实的气息。
沈砚辞刚在那处熟悉的角落站定,从布袋里取出那面素色布幡。
青布有些旧了,边缘起了毛边。
他抖开布幡,抬手准备将它挂到墙壁那颗生锈的铁钉上。
布幡一角在微风中轻轻晃动,拂过他手背。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哒哒哒地由远及近,还伴着一声声带着喘和颤音的呼唤:
“小先生!小先生!找到了!真、真找到了!”
他手上动作没停,将布幡挂稳,系好绳子,这才转头。
来者是昨天那位丢了戒指的李婶,但她的样子全变了。
昨天那张脸是灰败的,眉头拧着,眼下青黑,嘴角耷拉着,整个人像蒙着一层擦不掉的灰。
此刻却满面红光,眉毛眼睛都舒展开,嘴角咧着,笑得见牙不见眼。
那层灰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里到外透出来的亮堂劲儿,连走路都带风,仿佛脚下装了弹簧。
她手里挎着一只盖着干净蓝布的小竹篮,几步就冲到摊子前,一把抓住沈砚辞刚放下布幡的手臂。
那手劲不小,抓得他胳膊一沉。
“哎呀!小先生!可真神了!神了!”
李婶声音又高又亮,引得旁边书铺里两个正在挑旧书的人都抬头望过来。
“我回去就按您说的找,在灶台东南角找!特意翻了我老伴儿当宝贝藏着的那摞旧报纸和破杂志,最底下那本一打开,嘿,金光闪闪的,可不就是我那戒指嘛!”
她拍着自己的胸口,砰砰响,眼眶一下子就红了,但这次里面盛满的是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喜悦。
“您可真是…真是活神仙转世!我这…我这不知道该怎么谢您才好!”
她不由分说,把手里沉甸甸的竹篮往沈砚辞手里塞。
“这篮子鸡蛋!自家散养的鸡下的,营养好!您一定得收下!必须收下!您要是推辞,就是看不起我老婆子!”
竹篮带着体温,篮底铺着干爽的麦草,鸡蛋圆滚滚地躺在里面,散发着淡淡的禽舍和干草的味道。
这番动静着实不小。
不仅书铺里的人,连对面卖杂货的、斜对面修钟表的老头,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朝这边张望,低声交头接耳。
沈砚辞被她摇得身子晃了晃,脸上倒没显出不耐烦。
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托了一下李婶递篮子的手腕,触感粗糙而温暖。
“大姐,言重了。”
他声音温和,比平时多了点温度,“找到就好。是您和这戒指缘分深,物归原主,是正理。”
他其实不想收。
师父说过,因果不轻受,尤其是这种带着强烈感激情绪的馈赠。
但李婶的眼神太恳切,那股发自肺腑的欢喜劲儿几乎要把篮子烫穿。
他沉默了一瞬,手指感受到竹篮提手的粗糙纹理和沉甸甸的重量。
“……那便多谢大姐了。”
沈砚辞最终还是接了过来,将篮子小心地放在脚边干燥的石板上。
李婶这才像完成了什么大事,长长舒了口气,又千恩万谢地说了一通,才一步三回头、脚步轻快地走了,那背影都透着欢喜。
那篮子鸡蛋,和她脸上那毫不作伪的灿烂笑容,比什么招牌都管用。
果然,李婶刚走没多久,一个在对面看了全程的、卖绣花鞋样的老太太就蹒跚着走了过来。
她身上有股樟脑丸和老人特有的温和气味。
“小先生。”
老太太声音细细的,带着点不好意思。
“我那小孙孙,这几天夜里总睡不踏实,一惊一乍的,您看……是吓着了还是怎的?”
沈砚辞请她在小马扎上坐下。
他没有立刻去碰铜钱,而是仔细看了看老太太的面色。
老人脸色偏黄,但眼下“子女宫”位置的肤色确实有些暗沉,微微发青,不是休息不好的那种黑眼圈,更像是气血浮动、心绪不宁牵连的迹象。
他又问了孩子具体年龄,睡觉惊跳的时间。
“阿婆,孩子年幼,神气未定。您眼下气色显示,近来为孩子之事颇有些忧心,这心神动荡,也可能感应到孩子身上。”
他声音放得缓,用老太太能听懂的话说,“依我看,不像是外邪惊扰。近日家中可有什么变动?或是孩子白天玩得太疯?”
老太太想了想:“他爹妈前阵子吵了一架,动静不小,孩子当时吓哭了……这几天是玩得野了些。”
沈砚辞点点头:
“这便是了。孩子心窍敏感,易受环境影响。您不必过于焦虑,近日家中尽量和缓些,让孩子睡前用温水泡泡脚,听听舒缓的故事,饮食清淡些,安安神,过几日应当会好转。”
老太太听着,脸上的皱纹舒展开一些,喃喃道:
“是了是了,是这么个理儿……”
她掏出十元钱,沈砚辞收了,她又道了谢,才慢慢走回去。
接着,又有一个穿着工装、像是刚下夜班的中年男人过来,问明天要去邻市谈点小生意是否顺利。
沈砚辞观察他面色疲惫但眼神清正,“迁移宫”气色平稳,并无晦暗或跳跃的杂色。
他只简单问了出行的大致方向和时辰,便道:
“出行无大碍,只是您面色劳累,明日最好避开清早最困乏的时候出发,精神足些,谈事情也更顺当。”
中年男人点点头,似乎得到了一点安慰,付了钱走了。
整个过程,隔壁旧书店的孙老板一直半靠在自家门框上,手里端着那个油光发亮的紫砂小茶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
他那双藏在厚重老花镜片后的眼睛,大多数时候看着街面,偶尔,那目光会像不经意扫过的微风,在沈砚辞的摊位上停留片刻。
看到沈砚辞既不因为李婶的盛赞而得意,也不因为问卦者的问题琐碎而敷衍,始终是那副平静温和的样子。
老头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又转开视线,看向手中一本残破的棋谱。
人多了,是非也跟着来了。
这天下午,日头偏西,街上人流稍稀。
一个穿着紧绷花衬衫、脖子上挂着条明显有些分量金链子的壮汉,晃着膀子走了过来。
他满脸横肉,眼皮耷拉着,嘴角却故意撇着,带着一股流里流气的劲儿。
走到摊前,也不问,一屁股就坐在那小马扎上。
马扎不堪重负地发出“嘎吱”一声哀鸣。
壮汉故意把声音拔得很高,像破锣:
“喂!算命的!都说你看得准!那你给老子算算,老子今天专程过来,是想找你干嘛啊?”
他三角眼斜乜着沈砚辞,满是挑衅,一只脚还故意在地上抖着。
周围瞬间安静了几分。
修表的老头停下了手里的镊子,书铺里的客人也透过窗户往外看。
连孙老板也放下了棋谱,摘下老花镜,用衣角慢慢擦着,目光却投向这边。
沈砚辞抬起眼,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
这人虽然做出凶狠嚣张的样子,但眉心上方的皮肤微微发红,气息浮在表面,躁动不安,眼神深处不是疑惑,而是一种故意找茬的兴奋。
这不是问卦的气象,是找事的气象。
沈砚辞没动桌上的铜钱,也没去拿签筒。他伸手,从随身布袋的里层,拈出了几根细长、干燥、颜色暗黄的蓍草茎。
这是师父留下的,材质普通,但处理得法,常用于一些需要更细致感应的心占。
他没有像正规占卜那样进行复杂的演算,只是将几根蓍草茎平摊在掌心,对着那壮汉的方向,看似随意地往桌面上一撒。
蓍草茎落下的声音很轻。
它们散在粗糙的木板上,有的交叉,有的分开,但位置散乱,彼此之间毫无通常卦象应有的呼应或序理,死气沉沉。
沈砚辞的目光从那些毫无生气的蓍草上抬起,重新落回壮汉脸上。
他的声音不高,也没有刻意加大,但在一片突然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水潭。
“蓍草有灵,通心亦通诚。”
他慢慢说道,每个字都咬得清楚。
“心若不诚,意若不专,则灵机闭塞,卦象混沌,无可显现,无可奉告。”
他顿了顿,看着壮汉那开始有些闪烁的眼睛。
“阁下眉间戾气外浮,争竞之心远胜解惑之念。这卦,”
他轻轻拂开桌上那几根散乱的蓍草,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不算也罢。”
那壮汉显然没料到这文文弱弱的年轻人会这么直白,不接招,不害怕,反而一眼看穿他的来意,还说得这么文绉绉又扎人。
他脸上的横肉抽搐了一下,张了张嘴,想骂句狠的,但在周围那些带着点讥诮的注视下,一时竟憋不出有分量的话来。
脸皮渐渐涨成了难看的紫红色。
“哼!算、算不出来就直说!扯什么犊子!”
他猛地站起身,差点带翻小马扎,粗声粗气地撂下一句,狠狠瞪了沈砚辞一眼,转身挤开不知何时聚拢了些的看热闹的人,脚步有些仓促地走了。
围观的人低声议论起来,有人轻笑,有人摇头。
修表老头重新拿起镊子,嘀咕了句:“张半仙手下那几个二流子,也就这点出息。”
孙老板重新戴上老花镜,端起茶壶喝了一口,目光扫过沈砚辞平静收拾蓍草的背影,又似不经意地,往街对面另一个巷口瞥了一眼。
那边,一个穿着灰色对襟褂子、瘦削的五十来岁男人,正背着手,慢慢转过身,踱着方步走开,正是街口那头名声更响、收费也贵得多的“张半仙”。
刚才那一幕,显然也落入了他的眼中。
孙老板收回视线,什么也没说,拿着棋谱和茶壶,转身慢悠悠地踱回了自己书店的阴凉里。
这场小风波像投入水里的石子,荡开一圈涟漪,又很快平静。
日子继续流淌,沈砚辞的摊子前,人渐渐多了些,但也有限。
他依旧每日清晨挂幡,黄昏收摊。
应对着各种各样的人,听着各种各样的烦恼。
收入时多时少,攒下来的钱,每晚在道观柔和的灯光下细细清点,一枚一枚,一张一张,放进那个越来越有分量的旧木盒里。
硬币和纸币摩擦,发出轻微的窸窣声。
复仇的路还很长,京城还很远。
但琉璃街的烟火,小道观的清寂,手上的铜钱,书页的触感,都在提醒他,日子在向前走。
他在等,也在准备。
等一个或许会来的时机,准备一份或许能用得上的力量。
窗外的月光,每晚都静静地照进来,铺在桌上,泛着清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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