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异闻录

　　绝望如同冰冷的沥青，粘稠地包裹住每一个人。王琳的啜泣变成了神经质的、断断续续的哽咽，李强和两位叔伯面无人色，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非人的影迹在昏暗中蠕动。

　　院落中央，那对长工父女所化的“贪吃鬼”影子，似乎被生人的恐惧与鲜活的生命气息所吸引。它们佝偻的身躯更加前倾，那永恒的、虚抓的动作带上了一种急不可耐的焦躁。空气中弥漫开一股难以形容的腐朽甜腻气味，像是食物在阴暗角落腐烂发酵后，又混合了泥土和霉菌的味道。

　　较高的那个影子——属于父亲的——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仿佛饿极了肠鸣的声音，向着我们这边缓缓飘移了一小段距离。它所过之处，青石板上甚至凝结出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别……别过来……”李强徒劳地举起手机，颤抖的光柱穿透那模糊的影迹，却无法对其造成任何影响，反而让那扭曲的形态在光影下显得更加诡异。

　　我紧咬着下唇，强迫自己从最初的惊骇中抽离。脑海中那些痛苦的记忆碎片仍在隐隐作痛——那噬骨的饥饿，那焚身的灼痛，那令人作呕的屈辱。它们不仅仅是恐吓，它们是这些亡魂被禁锢于此的原因，是它们无法解脱的根源。

　　纯粹的恐惧毫无用处。必须做点什么。

　　就在这时，那个抱着酒坛的、步履蹒跚的虚影——酒鬼长工，从二楼的阴影里晃荡着飘了下来。他没有像贪吃鬼那样直接逼近我们，而是在不远处徘徊，他那模糊不清的“脸”似乎在我们和那对父女之间来回移动。与其他亡魂纯粹的痛苦与怨毒相比，他身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极其微弱的、类似“犹豫”的情绪波动。

　　尚存理智？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

　　“嗬……饿……好饿……” 沙哑的、仿佛砂纸摩擦的声音，直接在我们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源自那个父亲的影子。这精神层面的低语比任何物理上的声音都更具穿透力，直抵灵魂深处，勾起生物最原始的生存恐惧。

　　王琳尖叫一声，几乎瘫软在地。

　　不能再等了！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带着腐味的空气，向前迈出了一步。这一步，让李强等人惊愕地看着我，也让那对贪吃鬼的影子停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这“食物”竟敢主动靠近。

　　“我知道你们饿。”我开口，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但我努力让它保持平稳，带着一种我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的力量，“但那不是你们想要的。吞噬我们，也无法填补那份空虚。”

　　我的话仿佛投入死水中的石子，激起了一圈涟漪。父亲的影子发出了更加焦躁的低吼，而那个少女形态的影子，则微微歪了歪“头”，那无声嘶吼的嘴闭合了，仿佛在……倾听？

　　“林默！你疯了！你在跟什么东西说话！”李强在后面惊恐地低喊。

　　我没有理会他，全部精神都集中在与这两个痛苦亡魂的沟通上。我回忆着脑海中闪过的、那个伏案写字的身影，回忆着那支秃毛的笔和那份扭曲的虔诚。

　　“写字……”我尝试着说出这个词，同时调动起体内那股我自己也尚未完全理解的、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流——那是属于“渡化”的力量。“你们……还记得怎么写字吗？”

　　“字……” 沙哑的、带着一丝茫然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是那个少女的影子。她向前飘了一点点，那股浓烈的饥饿感似乎减弱了一丝，被一种更深沉的、混杂着怀念与痛苦的复杂情绪所取代。

　　有效果！

　　但就在这时，旁边那个由烟雾和灰烬构成的、被烧死的女性轮廓猛地扭曲起来，发出了一声无声的尖啸！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无尽的怨毒，仿佛在斥责我的“多管闲事”，又像是在宣泄自身永无止境的痛苦。她的出现，瞬间刺激了那对贪吃鬼，父亲的影子再次变得狂躁，向我们猛地逼近！

　　“小心！”我低喝一声，同时感到体内那股暖流在急速消耗。我无法同时安抚这么多充满怨念的亡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个一直徘徊的酒鬼虚影，突然晃到了贪吃鬼父女与我们之间。他没有攻击我们，而是面向那对父女，做出了一个举起酒坛的姿势，虽然那酒坛也只是一个模糊的虚影。一种浑浊的、带着酒精麻醉感的意念散发开来，暂时阻隔了那灼热怨念对贪吃鬼的刺激。

　　他是在帮我们？或者说，他在帮那对父女维持最后一丝理智？

　　我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目光紧紧锁住那对贪吃鬼，尤其是那个似乎对“写字”还有反应的少女亡魂。我知道我的力量有限，无法在此刻彻底净化它们，但我必须留下一个引子，一个希望。

　　我伸出右手食指，意念集中，引导着体内那微弱的暖流，凌空虚划。指尖过处，空气中仿佛留下了两道极其黯淡的、散发着微弱安宁气息的金色光痕——那并非真实的字帖，而是我以自身力量凝聚出的两个字的“意蕴”，它们扭曲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稳定感，正是我之前在记忆碎片中感知到的那种笔迹。

　　“拿着。”我对着那对贪吃鬼，尤其是那个少女亡魂，用尽力量将这两道蕴含着“宁静”与“专注”意念的光痕推了过去。“练好了……去找苍南！”

　　光痕轻飘飘地飞向那两个影子，如同萤火没入深潭。父亲的影子躁动了一下，似乎想吞噬这光点，但少女的影子却伸出模糊的“手”，小心翼翼地接住了它们。那光痕融入她的影迹，她周身那狂乱的饥饿感，竟肉眼可见地平息了一点点，虽然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

　　酒鬼的虚影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那模糊的头部，似乎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

　　就在这时，东方的天际，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的亮光。

　　仿佛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院落中的影子开始变得淡薄。贪吃鬼父女的身影缓缓后退，融入石缸旁的阴影；墙壁上焦黑的女性轮廓不甘地扭曲着，最终消散在墙皮之中；二楼的酒鬼虚影也抱着他的酒坛，晃荡着隐没在走廊深处。

　　充斥宅邸的滴答声、管道轰鸣、低语啜泣，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

　　天，快亮了。

　　“哐当”一声，院门的门闩，自己落了下来。

　　李强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过去，用力一拉，院门“吱呀”一声，应手而开。外面是灰蒙蒙的、但真实无比的清晨山景。

　　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巨大的疲惫同时涌上幸存者的心头。王琳和两位叔伯瘫坐在地上，放声大哭，这一次，是发泄的哭。

　　李强扶着门框，大口喘着气，回头看向我，眼神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惧、困惑，以及一丝他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敬畏。

　　我站在原地，身体因为力量的过度消耗而微微颤抖，看着那扇洞开的、通往“正常”世界的大门，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

　　我知道，我们只是暂时安全。这座宅院的诅咒并未解除，那些亡魂只是退回了阴影之中。而“苍南”这个名字，以及我那微不足道的“渡化”之力，仅仅是投入这深不见底的怨念之潭中的一颗小石子。

　　涟漪已起，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