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割袖
楚安之十七岁那年冬末,先帝才终于想起他这个病弱的七皇子。
那天清晨,传旨太监踩着未化的积雪来到冷清偏殿,宣了口谕:允七皇子每月初一、十五参加常朝,站于众皇子最末。
太监念完旨意,抬起眼皮打量楚安之:“殿下,这可是天大的恩典,朝堂之上,千万谨言慎行,莫要失了体统。”
话是好话,语气却像在嘱咐一件易碎的摆设。
楚安之跪接圣旨,咳嗽了两声才谢恩。
起身时,身侧宫女连忙搀扶,他前几日刚发过高热,此刻脚下虚浮,踩在青石地上像踩在云端。
传旨太监离去时,楚安之看见他袖口沾了雪泥。
“雪化了。”他轻声说。
宫女不明所以:“殿下?”
“没什么。”楚安之转身回殿,“去准备朝服吧。”
朝服是内务府临时赶制的,尺寸略显宽大,套在他清瘦的身架上空荡荡的。
宫婢为他系腰带时,忍不住小声说:“殿下太瘦了,这朝服……撑不起来。”
楚安之看着铜镜里的自己。
面色苍白,眼下些许青黑,裹在深紫皇子朝服里,像一株被强行移栽到华贵花盆里的病梅。
“无妨。”他说。
他知道自己为何被“恩准”上朝:三个月前,傅裴自边关回京,以三千轻骑破敌一万的战绩震动朝野。
而这位刚满十八岁的少年将军回京的第一件事,不是面圣请功,而是去太医院调阅了七皇子的脉案。
三日后,傅裴上奏,自请担任七皇子陪读兼亲卫。
奏折写得冠冕堂皇:“臣幼时曾蒙七殿下生母惠妃娘娘照拂,今见殿下/体弱,愿尽绵薄之力,以报旧恩。”
先帝准了。
满朝文武都明白,傅家手握北境兵权,傅裴此举,是要在皇子中押注。
只是谁也没想到,他押的是最不起眼、最无可能的那一个。
“疯子。”三皇子楚明在私宴上嗤笑,“傅家这小子,在边关杀敌杀傻了。”
四皇子楚昭点头:“不过也好,省得他站到大哥那边去。”
大皇子名为楚峥,是当朝镇守北疆的“铁壁”,常年领兵在外,只偶然得令才会回京。
关于诸上的许多议论,楚安之或多或少都听过一些。
但他不在乎。
他在乎的永远只有两件事:傅裴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以及,他要付出什么代价?
*
今日天寒,楚安之出府前还裹了一件厚厚的白狐裘,待到了时辰,才乘轿往太极殿去。
轿帘缝隙漏进寒风,他掩口低咳,咳声闷在狐裘里,像困兽呜咽。
太极殿前,百官已列队等候。
楚安之下轿时,几位皇子正聚在一处说话。
见他来了,声音渐低,目光投来。
好奇的、审视的、轻蔑的。
他按礼制走到皇子队列最末,低头站定。
“七弟今日能来,真是难得。”三皇子楚明转过身,笑容温和:“身子可还撑得住?”
“谢三皇兄关心,尚可。”楚安之答得简短。
四皇子楚昭趁时插话:“本宫看七弟脸色不好,要不要让人搬个凳子来?反正你只是旁听,坐着也无妨。”
这话表面体贴,实则朝堂之上,只有年迈重臣或特许者才能赐座。
一个十七岁的皇子若当真坐下,便是自诩功高,是大不逆。
楚安之抬眸看了楚昭一眼,又垂下:“不必,站着就好。”
他声音很轻,一旁的五皇子楚睿听罢,也只是冷哼一声。
这时,礼官高唱:“时辰到——入殿——”
百官鱼贯而入。
楚安之跟在皇子们身后,踏入太极殿的瞬间,寒意扑面而来。
这偌大殿堂为了彰显威仪,冬日里也只摆了几盆炭火,热气根本传不到殿门附近。
他站的位置,恰是风口。
狐裘厚重,却挡不住从脚底蔓延上来的冷。楚安之只觉得膝盖发僵,指尖冰凉,不得不将手缩进袖中,悄悄握拳,试图留住一丝暖意。
朝议开始。
先是各地奏报,再是各部议事。
楚安之垂眸听着,偶尔抬眼看向龙椅上的父皇,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面容威严,眼神扫过殿下众人时,像在检阅物品。
父皇的目光从未在他身上停留。
一刻钟后,楚安之开始感到眩晕。
殿内炭火烟气混着熏香味,闷得他喘不过气,他悄悄调整呼吸,却引发一阵低咳。
身旁有官员侧目。
更远处,三皇子与四皇子交换了一个眼神,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
底下传来低语:
“七殿下这身子骨……怕是站不满一个时辰。”
“听说前几日又病了,何必勉强?”
“傅小将军非要让他来,也不知图什么……”
这些楚安之通通当听不见。
他只是来旁听朝政的,既然是父皇要他来,那他就来,绝不多说一句,绝不多做一事。
这是他在深宫十五年学会的生存法则:不引人注意,就是最好的保护。
然而今日,有人非要让他“引人注意”。
先帝抬手道:“众卿今日可还有事要奏?”
短暂的沉默后,工部侍郎王淳出列。
此人四十出头,面白微须,是三皇子一脉。
他躬身行礼,声音洪亮:“陛下,臣有事要奏。”
先帝抬了抬手。
王淳直起身,目光似不经意扫过皇子队列末位:“近年南方水患赈灾,户部尚书奏请拨银八十万两,臣以为,赈灾贵在实效。前年江北雪灾,朝廷拨银五十万两,最终到灾民手中不足二十万,其中‘损耗’,恐怕不止是天灾。”
他顿了顿,语气加重:“臣近日听闻,某些贵人虽深居简出,不问朝政,但名下庄子、铺面却置办得勤快,这等‘善经营’的本事,若用在民生上,何愁灾银不足?”
话音未落,满殿视线已若有若无飘向楚安之。
谁都知道,楚安之生母惠妃出身江南皇商林家。
林家十五年前因卷入盐案败落,惠妃抑郁而终,留下七皇子这个病弱孤子,这盆脏水泼起来,最是“顺理成章”。
楚安之垂眸,盯着脚下金砖的纹路。
袖中,右手缓缓握紧,指甲掐进掌心。
痛感尖锐,却让他清醒。
他知道这是试探,更是羞辱,若当场反驳,显得心虚气短;若沉默不语,又似坐实嫌疑。
无论哪种,都是输。
所以他选了第三条路——演。
他肩膀轻颤,掩口剧烈咳嗽起来。
咳声一声重过一声,在寂静大殿里格外刺耳,他身形摇晃,左手扶额,脸色从苍白转为青白,呼吸急促得像是下一刻就要断气。
“七殿下!”近处官员惊呼。
太医连忙从殿侧小跑过来,正要查看,楚安之已摇摇欲坠,眼看就要倒下。
朝议中断。
先帝蹙眉,挥了挥手:“扶七皇子去偏殿歇息。”
两名内侍快步上前,一左一右搀住楚安之。就在他们要转身离殿时,有人出声制止:
“且慢。”
一道声音从武将队列末位响起,不高不亢,却像冰刃划开绸缎,瞬间割裂了殿内所有声响。
傅裴出列。
他今日上朝,未穿将军铠甲,而是一身深青武官常服,这是他“七皇子伴读兼亲卫”的身份,从六品,站的是武将最末的位置。
但当他走出来时,满殿忽然一静。
这个十八岁的少年,三个月前在边关的事迹早已传遍朝野:率三千轻骑夜袭敌营,破敌一万,生擒敌将,归来时马鞍旁悬着十七颗头颅。
杀气不是穿出来的,是杀出来的。
傅裴走到工部侍郎王淳面前,相距仅三步。
“臣有一事不明,”他开口,语气平静得像在请教天气,“请教王大人。”
王淳蹙眉,显然没料到这疯子会当众发难:“傅小将军请讲。”
“大人方才说,‘某些贵人’善经营,”傅裴顿了顿,“指的是谁?”
王淳一滞:“本官并未特指……”
“哦?”傅裴笑了。
那笑容很浅,却让王淳后背发凉。
“那大人是在说,所有皇子皇女、宗室贵戚,都借天灾贪墨了?”傅裴问得轻描淡写。
“你!”王淳脸色涨红,“本官绝非此意!”
“那大人是何意?”傅裴往前一步。
这一步踏得很轻,但王淳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不如说清楚,”傅裴声音依旧平稳:“到底是哪位‘贵人’?姓甚名谁?庄子在何处?铺面有几间?贪墨多少银两?”
他一连串追问,字字清晰:“若说不清,便是污蔑天家,构陷皇子,按律当杖责八十,削职查办。”
王淳额头渗出冷汗。
傅裴却不放过他:“若说得清,不如现在就去查?臣愿亲率一队人马,护送大人去抄了那‘贵人’的家,查实了,臣亲自为大人请功;查不实……”
他顿了顿,笑了:“那大人这项上人头,臣也亲自来取,如何?”
满殿死寂。
落针可闻。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更是疯子般的挑衅,他要把一场含沙射影的构陷,变成你死我活的撕咬。
不惜掀翻桌子,不惜溅一身血。
王淳冷汗涔涔,求助般看向三皇子楚明。
楚明不得不出面。
“傅小将军,”他上前一步,语气尽量温和,“朝堂之上,何必咄咄逼人?王侍郎不过是忧心国事,出言谨慎了些……”
“忧心国事?”傅裴转头看他。
那双眼睛很亮,亮得瘆人,里面有一种天真的残忍。
像孩童撕开蝴蝶翅膀时,纯粹的好奇。
“那更应该查清楚了。”傅裴说:“三殿下,您说是不是?毕竟若真有皇子贪墨灾银,那可是动摇国本的大罪,不清不楚地含混过去,才是对国事不忠。”
楚明被噎得说不出话。
傅裴却已不再看他。
他忽然伸手,按向腰间佩刀。
“锵——”
刀出鞘的声音,在死寂大殿里清脆得骇人。
文官队列里有人倒吸冷气,武官们则神色各异。
有皱眉的,有看戏的,也有眼中闪过赞赏的。
傅裴的刀不是砍向人。
刀光一闪,精准掠过王淳右袖。
“嗤啦——”
布料撕裂声。
从袖口到手肘,官服被齐齐割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细棉中衣。刀锋分寸拿捏极准,只破外袍,未伤皮肉。
王淳僵在原地,脸白如纸。
傅裴收刀归鞘,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臣在边关时,听老兵说过一个规矩。”
他开口,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今日天气,“若有人满口污言、血口喷人,便割了他的袖子,意思是,这人说话如放屁,臭不可闻,不配穿这身衣裳。”
他转向龙椅,单膝跪地:“臣殿前失仪,请陛下治罪。”
先帝脸色铁青。
傅裴却继续说了下去,声音清晰传遍大殿:“但臣以为,朝堂是议国事之地,不是泼脏水的菜市口,若人人都能空口白牙构陷皇子,那明日是不是也能构陷太子?构陷陛下?”
他抬起头,眼神清澈得可怕:“臣愿领任何刑罚,只求陛下,若真要查,就彻查。从七殿下查起,查完皇子查宗室,查完宗室查百官,查到水落石出,查到……”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再无人敢,无事生非。”
*
那一刻,楚安之被内侍搀扶着,看似虚弱无力,实则将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见了傅裴的“计算”:
选择工部侍郎王淳,因为此人是三皇子党羽中相对边缘、易于拿捏的一个。
不是核心谋士,只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卒子,当众割袖,是极致羞辱,却不致命,留有余地,避免不死不休。
而最后那番话,表面请罪,实则以“彻查”威胁所有人:谁再拿楚安之说事,傅裴就敢掀翻整个桌子,他赌的是,没人敢真的让皇帝彻查自家底细。
先帝沉默了很久。
久到楚安之以为父皇会震怒,会严惩这个放肆的疯子。
但最终,先帝只是沉声道:“傅裴,殿前失仪,罚俸三月,日后谨言慎行,不得再犯。”
“臣,领旨谢恩。”傅裴叩首,起身时嘴角似乎弯了一下。
那弧度太浅,稍纵即逝。
三皇子一党脸色难看,却无人再敢出声。
王淳羞愤欲死,捂着破袖退到队列后方,头几乎垂到胸口。
朝议继续,却已无人再提“贪墨”二字。
楚安之被扶去偏殿,太医诊脉后开了安神汤药,他靠在榻上,听着殿外隐约传来的议政声,闭上眼。
掌心传来刺痛,方才掐得太狠,指甲嵌进肉里,留下了深深的血痕。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几道月牙形的伤口,渗出的血已半干。
“殿下。”傅裴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楚安之抬眼,见他已换下官服,着一身玄色劲装,斜倚门框,手里端着一碗药。
“太医开的,趁热喝。”傅裴走进来,将药碗放在榻边小几上。
楚安之没动。
傅裴也不催,自顾自在榻边坐下,目光落在他摊开的手掌上。
“疼吗?”他问。
楚安之不语。
傅裴忽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力道不重,却不容拒绝。他指尖微凉,触到楚安之皮肤时,让后者轻轻一颤。
“臣看见了。”傅裴低头,仔细查看那些伤口:“王淳说话时,殿下右手在袖中,握成了拳。很用力,指节都白了。”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瓷瓶,拔开塞子,里面是淡青色药膏。
“何必呢?”傅裴轻声道,语气里竟有几分不解:“演就演了,何必真伤自己?”
他用指尖蘸了药膏,一点一点涂在楚安之掌心的伤口上。
动作很轻,很慢,堪称温柔。
可楚安之看着他低垂的眉眼,却感觉不到半分温情。
那眼神太专注了,像医者观察伤口,像学者记录实验,像……孩童观察蚂蚁如何挣扎。
“这药是军中所用,止血生肌,不留疤。”傅裴涂完药,又从袖中取出一截素白绷带,仔细缠绕在他手掌上。
包扎完毕,他才抬起眼。
“臣今日割了他的袖子,”傅裴说,眸色深暗,“下次,若还有人敢这样对殿下……”
他顿了顿,笑了:“臣割的,就不只是袖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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