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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贵妃
韩府门前站着三两小厮,手里擎着竹编灯笼,微光莹莹,在风雪夜里透出淡淡的光亮。
见着桃夭回来,便跟在后头打亮。
小厮先前从嘴不严的内院丫鬟听到过这位诚王的小妾,只说起容貌如何美,性子如何柔,真见着人还是头一回。
也疑心诚王殿下为何将自己的妾室安置在韩府,若传出去岂非多惹口舌。
桃夭循着烛光漫步穿过游廊,才跨进仪门进到西厢房院里,便瞧见斜倚在门上的裴兰昭。
边上站着神色不自然的韩琳儿和红芙,三人目光皆投向她。
她觉察出平静气氛里夹着一丝尴尬,也不想与他们多话,只福身行了礼,打算回房休息。
“你去哪儿了桃夭妹妹?也不跟我说一声,害得我忧心许久。”韩琳儿费力挤出一张笑脸,咬牙道。
桃夭听她这话却觉得奇怪,明明是韩琳儿告诉自己去诚王府找兰昭大人,缘何又问她去了何处?
她慢慢转过身,手拢了拢衣领,想挡住颈间的纱布。
抬头先斜睨了一眼门前的人,看不出什么来,再看韩琳儿望着自己恳切的目光,只好顺着她的话头。
“奴婢……是去外面买点小玩意儿,只用来打发消遣的。”
桃夭吞吐着慢悠悠说,说时还不忘偷偷观察裴兰昭的脸色,以免被他看出差错。
听到她帮着自己圆谎,韩琳儿心口顿时松了口气,说话也利索起来,“以后出门定要和我知会一声,不然连带着表哥也担心,才下了值就过来寻你。”
是刚下值就来找自己了么?
桃夭心中不免被这话有所触动,小心地将目光移到他身上。
裴兰昭慵懒地靠在门框边,一双墨色眼眸洞如观火,明察秋毫。似乎看穿两人拙劣的演戏,一言不发地直勾勾盯着她,等着她自投罗网。
桃夭被着目光盯得不知所措,匆忙行了礼,怯弱道:“多谢大人挂心,奴婢深谢大人之恩。”
经了上次一事的教训,她心里已然明了与他们的不同,所以举止行动都将自己放到最低处,低到尘埃里。
裴兰昭看着她疏离地行了礼,像是要刻意与他拉开距离,面上神情仍是平淡,心里却不知怎得生出一股莫名的情绪。
他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直到偏房的门被她不轻不重地掩上,隔绝了两人才收回。
韩琳儿心虚地出声:“表哥,我没骗你。我不知道她独身出门的,若我知道,我定是要拦着她的。”
她虽与裴兰昭相处并不多,对他的品行不甚了解,可有一点她却清楚,那便是狠。
对人,对己,他无有狠不下心的。
如今新帝初登大统不久,又经先帝一朝的独断专行的铁腕手段,人心涣散,众生皆苦。
而裴兰昭,中宫皇后嫡出,大虞朝的上将军,若论起功绩,只怕是用彪炳千秋褒奖也不为过。
先帝在位时,他曾率二十万大军讨伐南凉,了结边境的异军骚动,为大虞挣下了苍山的矿资,解决大虞多年缺乏物资制作武器的困境,与储君之位一步之遥。
新帝乃是一介才人所出,自幼顽劣,才疏学浅,拳脚功夫一概不会,连先帝都曾说他中人之资,不堪重托。
没料想先帝临终,章阁老章海信一干内阁学士奉出亲笔密信,将帝位传于九子归鸿,七子兰昭戍守幽州边疆,非昭不得回京。
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任是谁都明白,这诏书是先帝对他的变相幽禁,以免他生出不臣之心。
众人在奉天殿宣读遗诏,裴兰昭状若未闻,心甘情愿地领下这份责罚。
谁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忍下了多少。
“好啊,我信你。”裴兰昭一步一步走到她跟前,轻描淡写地晾出句话。
而每靠近她一步,她心里就越是翻涌得厉害,心慌得要跳出来。
他说信,可他分明不信。
韩琳儿被他身上那股冷冽凛然的气场压得说不出话,一时脚下虚浮,被边上的红芙托着才勉强站直身子。
桃夭推门而入,守在屋内的几个女婢围过去,伸手解下她披着的氅衣,抖掉上面凝滞的细雪,滴落在地上化成水。
她接过女婢手里递来的热茶,冒着丝丝白烟,小口小口地喝着。
“哎呀!姑娘您这儿怎么伤了?快,春桃,拿药去。”靠她最近的一个紫衣女婢眼尖,一眼瞅见颈间的纱布,急声对绿衣女婢说。
桃夭垂着眼眸,手间把玩着那个小巧玲珑的药瓶,心如沉水:“不必了,我这里有。”
言罢顺手撕开纱布,露出触目惊心的伤口。
哐当一声,门被人从外面推开,裴兰昭踏步走进来,几人登时沉默起来,缩手缩脚不敢再动。
紫衣女婢见着裴兰昭的神色不大对劲,疑心两人有话要单独说,有眼力见儿地领着身后两个女婢行礼告退。
裴兰昭走过来坐在高几边,慢条斯理地喝着杯中热茶,还算平静地问:“你方才……不会是去找我的吧?”
脖颈间的伤口隐隐作痛,她忍耐着开口:“奴婢说了,只是去外面买点解闷的东西。”
还是不肯说实话。
“那你买的东西呢?”他语气渐重,不似先前平淡。
桃夭蹙了蹙眉,心中叹息,只得说了真话:“奴婢是去找大人的。前些日子奴婢失手轻贱了大人,心中惶恐,想去送药以弥补罪过。”
裴兰昭放下茶盏,偏头去看榻边孑然独立的女子,妄自菲薄的样子,一口一个奴婢,他却怎么都看不顺眼。
他强压着心中的怒意,疾步走到她身前。
桃夭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微微呆愣在原地。
下一刻,裴兰昭的掌心轻轻附上伤口,掌中的温热顷刻在那块肌肤蔓延开来。
他软声道:“怎么伤的?”
出乎意料的,他没有责罚她,没有因为担心伤口影响到替嫁的事。
自那件事后,她明白自己与他不是共事的盟友,只是主尊仆卑的关系,他没有义务做这些。
从前自己孤身过活的时候,平日接触不到勋爵人家,高门贵人。
身边都是为生计奔忙困苦的可怜人,多数和她一般都是贱籍出身,谁又瞧不上谁呢?
因而她总是习惯地把自己和他们放在一样平等的位子。
可是到了这里,到了韩府,早就今时不同往日了。
“殿下此举,于礼不合。近日来,我的规矩学得很好。”她的声音如冰清寒,从她口中淡淡说出,仿佛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于裴兰昭而言,却是一剑封喉。
她唤的是殿下,而非大人。
裴兰昭搭在她白皙颈间的手旋即收回,幽深眼眸中夹着几分震惊,只是细细想来,她这样玲珑心魄的人,猜出并不难,因为自己也从来没有刻意提防过她。
眼前人缓缓抬起头,一双眼里含着倔强和孤傲,与她这副卑颜奴意的做派怎样都不相符。
“今日的事我亲眼所见,你当街遇刺,只是偶然得人相助,才得以保全。若是下一次,在宫里可没有人会帮你。”他垂着头,哑声道。
“我知道你是良善之人,可你不害人却不代表没有人会不害你。”
“所以,你得懂得回击,才能在深宫站稳脚跟。”他继续说。
隔壁房里响起打碎茶碗的声音,在静若无声的两人之间清晰可闻。
“找到害你的人报复回去,让我知晓你的能力,配得上做我的盟友,而不是任我摆布的棋子。”
最后一句话,是他凑在她的耳边说的,说得明快,却像一把时刻警醒她的刀,每个字都硬生生刻在她心里。
夜里她想了许久,也记不清裴兰昭是何时离开的,将他的话翻来覆去细细琢磨。
天将明,她端身坐在案前,看天光乍破,云散日出,心中愈发清明起来,最终凝成一股不可言语的感觉。
靠他人的怜悯,自己的退让,无论如何是活不下去的。
倒不如狠下心,哪怕只是虚张声势,也要为自己争得一席生地。
这一场雪同样下到了紫禁城里。
皇宫,承乾宫内一片寂静。
宫内女子念经声不断,跪于正殿供奉佛像的佛龛前,双眸紧闭,眉宇间积满若有似无的愁绪。
那女子身着素裙,白衣胜雪,头上梳着高挑的单螺发髻,只在左侧斜插着两只白玉簪。
眉心红痣生,一点菩萨像。
她诵经声停,眼睫微动,睁开眼问一旁守着的宫女。
“皇上还是称病不见?”
“是啊娘娘,皇上喜食寒凉之物,冬日里还要喝冷酒,如今染上风寒还未痊愈。”宫女名叫琴桢,是她从家里带进宫的陪嫁丫鬟。
她挺起背脊,温声问:“那他呢?”
“娘娘,您知道的,那边从不让我们主动……”琴桢语气渐弱,惟恐刺激到身前人。
她扶着膝,艰难地从蒲团垫上起身,唇边挂着苦笑。
琴桢赶忙上前去扶,话语间有些埋怨的意味:“娘娘!您的腿疾本就是陈年旧伤,一入冬便犯得更厉害了,何苦日日都要诵经拜佛呢!”
“无他,只为求个心安。”她远眺着红墙外的天,眼眸掺杂着难言的惆怅。
这是她来紫禁城的第一年,而以后,还不知要继续多少年。
新帝尚未立后,身居贵妃之位的她是后宫的主人。
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万人敬仰。
都不是她想要的。
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个人的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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