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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3 异人
“且听我一言:奥丁的侍从骑行往,金牙金骨的海拉门桥上。灰发而黑肤的莫德古德,她立于桥前,告诉赫尔莫德他兄弟的踪迹。当他还在天上,在阿斯加德,在他父亲辉煌的大厅,弗丽嘉曾挥泪立言:谁敢前往冥河寻找她的儿子,谁就将获得她的垂青。此间疾行自不必提;人人皆知晓,赫尔莫德骑着斯莱普尼尔的故事穿行在九界上。我所要说的,是当他来到米德加德之事。诸神灵机一动,思忖不该空手去见冥界的主人,于是主意被商定,由父亲所允许,海姆达尔下发,他兄弟的金言击在斯莱普尼尔的骑手身上。赫尔莫德与马登时摔倒了;他们很快便爬起身,因为斯莱普尼尔有八条腿。总之诸神的主意是什么,无人知晓,也不该关心这个;赫尔莫德立刻离开了,留下一个泥坑在山坡上。也没人知道它具体在米德加德何处,许是永夜太黑,连海姆达尔的视线也无法将地面辨清楚。在无月之夜,迷雾的裙摆,这泥坑也同样一人两头八条腿,通体漆黑,生着条尾,它未必喜欢这形貌,哼哼唧唧地挪上高坡。当晚便下起雨;树荫下的泥坑也蓄起水。一个坑洞也同样做梦吗?因为积水上映着夜风,水下反映的洞见正通往赫尔莫德:他与海拉的侍女交谈,争执哝哝听不清楚;当使者再从大门跃回桥上,他们的争吵仍旧嘹亮。这争端——缠结之处,吵醒了一只盘结的生物,不见其身躯,只堪见头衔着尾。这一主一客打扰它的酣眠,正巧吉欧尔河处在它休息尾巴的浅滩上。随着它出现,二者恍然将自己的身份想起:赫尔莫德是众神之父的信使,莫德古德是海拉的守卫,于黄昏前,是什么能让他们的交谈滞留?二者一拍两散,犹如蝶脚弹在冰块上。于是永夜黑洞洞,只余神骏的蹄音在金桥回荡。这盘绕之物未立即返回原地,他施舍地问泥巴坑,即便它不在现场:‘那你又是什么东西,小家伙?你在窥探我们的谈话?’
“泥坑道:‘为什么能说是刺探,如果一个东西都不能主动选择它所在之处?我还指望你能告诉我原因。’
“‘这种口吻听来耳熟。那你又长什么模样呢?虽然你似乎诚实,但我看不清楚。’
“‘我还没想好,’它说,‘但我想像你一样。’
“‘我怀疑这是否聪明。但你孤身一人,又没有父母,以我的处境似乎无法否定你。’
“于是巨蛇归于沉寂;那盘踞高坡的小坑褪去八足,生出长尾,尾巴衔进脑袋里,也再次陷入梦乡。它所梦到的是什么,我们无从揣度。然而话分两头,故事向来不从一侧便能说完。在巴德尔死后悲哀的永夜,不是人人皆盲视,智慧的诺恩仍将世事洞悉。当诸神仍在大殿将指令告悉使者,远知的斯考德便已预见这桩停顿;当她骑上女武神的飞马来到此处,她姊妹的脚印已印在地上。所有行动都有动机,所有行为都有后果。久识的斯考德,没多说什么,留下一把精巧的青铜凿,就在那泥坑不远的大树下。‘愿这地方适合你。’她道,‘有一天你能抚平这疮疤。’随着迪斯的远去,传说也已被遗忘;坑土被雨水与淤泥填平,长上青草,郁郁葱葱爬满山坡。这地方名叫戈多丁,或者伯尼西亚,后世人更多这样称呼它。一位名叫伊达的年轻人捡走凿子,他是伯尼西亚的伊欧帕之子,伊欧帕是伊萨之子;热心而远见的伊萨是英格威克之子,他们都是巴德尔之子伯恩努克的后嗣。伊达继承他父亲成为伯尼西亚人的国王,他攻占了戈多丁人的据地,建立属于自己的堡垒,十几场战役胜负皆有,他将堡垒交给他的王后贝恩诺克,王后在睡眠与酒前便说它不应由她来命名。于是这座堡垒的名字在五十年后方得确认,那时人们称它为贝巴女王的堡垒。那只青铜小凿子,它从未在此间使用展示任何威力。伊达坐在王座上,青铜凿收在王库里,他对他的儿子们作出这番预言:
“其一是他的大儿子阿达,继承他父亲的继任者葛拉帕的位子。他是盎格鲁伯尼西亚的第三位国王,将与三个互为手足的布立吞国王缠斗,杀死其中之二,将艾波罗肯从他们的膝下夺来。当他达成他的功绩,他在代拉盟友的疆域将会扩张;他不应为此嫉忌,他人为他的流血,报偿理所应当。
“其二是他的二儿子埃塞尔里克,他将与伯尼西亚人产生三场战斗,三次他都将成功,无论是进攻还是坚守。协助他兄长的盟友照样会协助他;然而他的儿子埃塞尔弗里斯将是个出乎意料又难掌控的孩子,未及他成年,代拉与伯尼西亚的关系便将因他永久改变。
“其三是他的四儿子狄奥德里克,当他继承王位时,他的兄长们都已去世;有一个雷格德的传奇国王乌里恩,他与他的儿子欧文名字将流传百世。狄奥德里克将与他们进行一场著名的战斗,赢得他的头衔,挥舞有焰的火剑。只指望他不勒令敌人上贡人质:北方的布立吞人因此上下一心。
“其四是他的弟弟狄奥德赫尔、奥斯米尔,他们是贝恩诺克最小的孩子,在他们的兄弟死后不应为他复仇。不需几十年,布立吞的城墙又将与彼此争斗;当朋友弗里斯瓦尔德统治伯尼西亚,他们的侄子埃塞尔弗里斯也在长大。他力道出色,又很难揣摩。不要让他的心被仇恨蒙蔽,因为忿怒无法建立任何契机。不久他便会再婚;第二段婚姻将再次永久改变亨伯以北。
“最后是他的儿子奥克加、阿尔里克、阿卡、奥斯瓦尔德、索戈尔与索戈特赫尔,他掩面潸然为其哀悼,这些名字连王后贝恩诺克也诧异地没听过。国王说,当她的儿子号召,战役中他们或许会为他战死;但即便到那时,他们大概都不会通晓彼此的名字。
“说完这些,国王分发了他的财宝,他的儿子人人依次啃了口金果,誓言对彼此永不背弃。他从未再讲过那凿子的下落,那泥坑之蛇、赫尔莫德;它们都去哪了,谁知道呢?他未说过,他的后代自也不知晓,由是这样的认识便埋于深山中了。”
故事讲完,话语已毕。代拉与伯尼西亚的国王埃塞尔弗里斯坐在艾波罗肯,诚如他祖父所说拥有他的王座。他曾是残忍的,荼毒了埃德温的所有邻近亲属;残暴的,如他叔叔那样命令敌人杀死所庇护之人。没有整备军队的机会,雷德瓦尔德与埃德温在伊德河击杀了他。他在他的王座讲述了这个故事,在他开拔去往伊德前。站在座下的,是他的儿子伊恩弗里斯与奥斯瓦尔德,伊恩弗里斯是贝巴之子;奥斯瓦尔德是亚迦的儿子,牵着与抱着奥斯维乌与埃巴,那是他的弟弟与妹妹。他的孩子亦人人饮了角杯之血,而后一个出西门,一个往北门去了。
冬天在埃德温与威尔弗里德的节日到来。阿尔弗雷德早早醒了,推开门时大雪已覆盖半数黝黑泥地。鸦鸣声野,幽暗的白鸽扑腾过长云枝桠。城墙上亦落了星点积雪,青黑湿苔融融。雪原上的石城,他忽觉地志所写非虚。大教堂门口一早便有供奉蜡烛与唱诵的儿童,他披了件长绒斗篷,也去参加,及祭典结束,正值有灵糕分发。他感谢地领了,在大教堂外的主道上正遇见他这些时日的熟人埋头往城外走。埃格伯特披了件皮披风,蹬了双锦毛镶边的重靴,腰带与皮甲穿戴齐备,从绒领到手套裹得严严实实。阿尔弗雷德道:“早上好,埃格伯特。”
“早上好。”对方停下来与他搭话,“你起得可真早。灵糕?你参加了大教堂的圣徒祭祀活动吗?”
“对,厨房的弟兄将它烤得很美味,赞美我主。你小时候也参加这种活动吗?”
“是的,但那是很久以前,现在这些糕点对我来说已经有些太甜,不适合我吃。我看已将近晨祷,你今日不用上课?”
不知为何,阿尔弗雷德感到他今日的气度有些不同。兴许是由于下雪,冬日湿气将黑色的卷发支棱得仿佛苔藓一样。“我会考虑是否去。你正要去做什么呢?”
“唔,你挑了个问的好时机。我想如果你不是今日撞见我,那就不会这么问我,如果不是今天,那你就永远不会有答案。鉴于诸般巧合,我可以老实告诉你,我是要去一片郊外荒凉的墓地。我想你大概不爱去坟里,是否要来你也可以考虑。”
对方含笑凝了他一会,又饶称是与他玩笑,他今日要骑马替国王去村里巡访,多半入夜才能赶回城,于是这天他们便没有机会再见。他躬身一礼,和颜悦色地告诉阿尔弗雷德兴许会下大雪,希望不在家时他能看好家门。阿尔弗雷德本就打算待在屋里,奇妙的变故来得突然,替国王通传的士兵让他去城南边,那里的城墙塌了一角。他稍作考虑,还是没回屋叫上里奥夫温一起,等他到铜门,负责调队修缮的竟是埃德威格,他又实觉是做了明智的决定。埃德威格对于艾勒派遣的监工倒不是很惊讶。“我以为会是埃格伯特到这儿,看来他是不在城里。”总督道,“你来得这么早,是吃过早饭过来的?”
“大教堂今早在分发灵糕。”
“噢,是——是吗?我从军营来时没注意到这些。它嚼起来不错,味道倒教人牙酸。国王送你来是什么打算?”
“我还希望你能告诉我。铜门的工作很难做,艾勒甚至要派你来?”
“嘿,你说得对极了!我指望他俩都不想掐死我。”
正值清早,往来城墙边缘的人很少。地表被挖开,底下坍出个大洞,土坑有半人高,士兵在其中埋头清理,看来是地基动摇导致城砖坍塌。冬日的第一天,好不容易能歇在家,好奇张望的居民有,但大多被驻军驱赶,野兔般缩回洞里去了。阿尔弗雷德将手揣在怀里,看地基里翻出的陶罐、小锡像,也有压碎的头盔,埃德威格支使人一一记了,倒塌的原因似乎是底下腐坏的支撑木桩,不是近些年所埋。埃德威格是哨塔与兵营的总督,名义上可以号令全城的守卫,随之干活的都来自伯尼西亚,他有些用不惯别人的人手。问及艾勒,对方咧嘴笑了。“他总这样不出门吗?”阿尔弗雷德问。
埃德威格冲墙上高声喊:“喂!你们的国王总这样不出洞吗?”
“谁告诉你的?”有人遥遥地道。
“没有,大人。”埃德威格回,“他不总是这样。”
“你可以告诉我,不必越过我问他们。你们看起来与艾勒很熟稔,是因为在北方的时候就跟随他?”
“我想更该说我们都跟随同一位统帅,无论是艾勒还是我的同伴。你看艾勒继承了他兄长的王位,不是?他不仅是他的兄长,更是他的国王,不是吗?嗯,我也觉得你应是晓得,我想西撒克逊人不至于鲁莽。我只见你一人,韦塞克斯国王只派了你来?”
“我不认为眼下这工作需要把所有人召集起来。不,他最信任的护卫也与我一起。”
“噢?那你一定不是他最喜爱的继承人,否则冬日他应当让你驻守他的紧要腹地才是。”
阿尔弗雷德有些无奈:“依你所言,奥斯伯特最爱的是他弟弟。”
埃德威格若有所思,抚摩着下颌点点头:“我觉得你说得没错。”
等日上三竿,一些披睡衣的人姗姗来迟。埃德威格向他们展示工事现状,这些人一一热心地看了;提出工程所需材料与资金,他们依旧点头未语。是橡木而不是松木、需要运输车而非运输船,埃德威格反复强调至第三遍时,阿尔弗雷德方才出言:“他所说是建材用料,我们不妨先谈工事人手,既显然诸位中有些人不想聊它。上下运输板材,何须寻八个人来干活?土木架索向来只需两个人就能使用。运输石料,从来在板桥上拖行,又从何旁生闻所未闻的难题?这城墙裂口不过三人宽、五步深,一把脚手架、五辆牛车、八名士兵,只需寻来粘土泥沙,石料碎砖地上俯拾皆是。倘若战时应急,从早晨到现在已该做完;倘若从头把地基夯实做起,不出五日便能工毕。我不知道这番拖延有任何好处,即便抛开国王的见解不谈,你们自己也住在城里。”
一人瞪眼:“你是什么人,如何胡说?小年轻没脸没皮!”
“我是写地契的人。”阿尔弗雷德道。
另一人说:“你是外地人吧?我没见过你。你什么教养,怎么在别人家管这样宽?”
阿尔弗雷德道:“如果在我家,我兄长大概已经揍你。”
埃德威格嘿嘿一乐:“真的吗?我也想试试!”
这对主从是不在乎与人为善的,离开时没见艾勒的侍从,他因此得以确定。埃德威格的人留下,也许三天他们就能把洞补完;至少,他能因此免遭被地方官质问的厄运。于是阿尔弗雷德也径自回屋,完成课业,又记述今日所见。埃塞尔伯特是西奥诺斯的学生,事实上给他的出使带来许多便利。起初阿尔弗雷德担心大主教疏松的语言技艺会导致些许尴尬的处境,但威尔蒙德主教不但认识他,还希望使者能带回礼给他。论及初上任时,西奥诺斯竟也没比伍尔夫赫尔大多少。阿尔弗雷德问伍尔夫赫尔在领兵上是否也很有看法,主教罕见地窘迫了,只说也许有一天他自己会发现,也许那一天永远不会到来。他大抵知道了。不久他就会返回温彻斯特,在艾勒召见之后。
雪花扑棱棱落上窗格细窄的夹缝,一本书,一张盖毯,几乎教人想起坎特伯雷温暖如潮的冬天。窗棂如铁水滚烫地熔融在他指尖。来,有声音道,阿尔弗雷德,回到我身边。待你的兄长友善,不要伤害埃塞尔伯特!他再一次造访了大教堂,事实上他很害怕诸圣日。他祈祷,忧心记挂着要将书还给伊勒弗里斯,他今日已将它读完,要马上把它还给他。直到洒扫的修士告诉他今夜是满月,他才知道今日已入冬了。修士说有熟人拜访,于是伊勒弗里斯去了乌斯河的西边。不知为何,他心中忽而松懈许多。约福维克的西半侧。他对它还不算熟悉。他诚心向弟兄道谢,靠在石壁上回想他今日所读。一系列关于布立吞史的长诗,没什么好说的;不提伊勒弗里斯不情愿的出借,故事的讲述者名叫葛拉法,他生活于撒克逊与布立吞人的大战,挖掘了许多战壕,躺在山坡上酣睡,旧时的战友拿刀袭击,将他与他自己分成两半。被提着的上半身即是讲述者,他草率缅怀自己的过去,随后讲述了一长串他不可能知道的未来:布里甘特人有九座城池,有朝一日它们会全部被埃塞尔弗里斯占据。“伊达的后嗣”,他用了一个相当后世的词——将血洗大半北英格兰。很难说清葛拉法是否赞颂他的暴行,因为他时而清醒时而恍惚,讲述了诺森布里亚、韦塞克斯与麦西亚之间的九场争斗,末了拜托战友将他埋在山坡下,草甸上飞出一匹灵马,向空中去了。
他徒劳地等待了会,因为其中一些不合时宜且令人不安的知识,自知这是无用功,于是决心要再看眼圣遗物。月光簌簌地刨着石墙,他拐向耳堂,一人同样如鼠地直勾勾站在地上。阿尔弗雷德愣了片刻,“搞什么,”他有些恼怒,“怀特人,你在干什么?”
对方也怔了会,“一个人出现在圣堂无非就为了那几件事,我想我的原因与你没什么不同。殿下,我当然是来垂缅圣人。我听说你是走访运送圣遗物的,但这儿可称为圣物的有许多。”吟游诗人展臂,四下走了圈道,“告诉我,哪一个是你们所青睐的?”
“我想,这件事大概与你无半点联系。”
“你不是称我为怀特人?难道你不能姑且把我当作你娘家的亲舅?”
“我母亲没有这么年轻的弟弟。”阿尔弗雷德道。更何况他已经战死了。他指向石台旁的大木箱子,“那便是我此行的原因。”
“噢——这一个?”塔特弗里德踱过去,思索而好奇,“我能也看看吗?”
“我建议不要。”
“只有你能阅览?”
“只是我不喜欢别人窥探与我有关的东西,难道你吃饭与方便时乐意有人盯着看吗?”
“你听着像覆盖着龙鳞一样了!”塔特弗里德高高挑起毛绒绒的浓眉,“那我建议你也不要看,倘若它原本好好躺在箱里,你一打开,它便消失了呢?慎行是一种朴素的美德,大人,就像打飞蛾;敏捷地出击,轻巧地捕捉,你不该晚上独行,谁知道你是俯视红砧还是有铁锤在后?我不会再提醒你;夜晚诡谲而恶毒。”
而后他不再作搭理,只独自咕哝哼唱着某首远逝之曲。歌中的主人公在将死之日躺在海边的旅店,梦见许多逝去的面孔,如水地微笑着呼唤她回乡。阿尔弗雷德几乎要难忍地打断他。然而教堂的大门常敞着;一团声响滚落,而后在地上舒张成一道狭长的黑影。塔特弗里德拉他掩到石墙后了。那人在主殿站了许久,抬头仰望,木制的十字架钉在圣坛上方。良久,黑夜中他几乎像是尊烧焦的雕像了。“我不是来忏悔我的罪过。”访客道,“我们在天上的父,你看得最清。”
而后他又不再说话。直到他走到一旁的会众椅坐下,才又说:“希望你不介意我再一次不是来祈祷。今早我前往安斯蒂格的北边,在尼德河的拐角——我说得漫长,想必你也知道,需穿过一条狭窄的悬崖才能抵达他们的村子,也就是距离约福维克有些远。抵达之后我才发现,四五年前我见过当地的地方官,那时他还是个四十多岁的健壮农夫。现在他躺在床上——我挺惊讶,我们的国王并未收到他的报告,这就是我来这儿的原因。我先替他理了账簿,边吃早饭边问他,账记得很清楚,只需再去粮仓核实便能结束,他满面红光地告诉我这是他家小孩所记。好吧,我心有不快。好吧,我说,不乏可圈可点之处。我已很久没见过这样久未碰面的旧相识,不知当与他说什么,他问我我的来处是否安好,我说约福维克一切都好。他说是更久远的来处。我沉默了。他又问我皮彻林嘉是否安好,我站起身,‘即便是人之将死,我也不会体谅他这样说话’。他笑着挥手让我去干活了。出门时,我碰见他们家的小女儿,她问我她父亲的病大概什么时候能好。‘我很难说,我没有认识几个好医师。’我回答。于是她生气地不愿再理我。
“你知道,越是偏远的地方,人们越会大肆谈论皇亲国戚,但越是在乡下,‘约福维克地方官’的头衔便会显得更为响亮。我与他们说话时,有不少人家正评论着艾勒,直到我说我也不是城内人,他们才放开了与我聊。他今年至年底都没什么动作,这让人很意外。我也同意,在他决定冬日不出门时我就这么想。除此之外当地安居乐业,没有什么让人忧虑的地方。等我回到地方官家里,他已经睡下了。他的小孩转告我,他希望接任者是养在他们家的那位远方甥侄,我想国王也不会有异议。他们家的大女儿,眼睛亮得像火一样,倒是问了我约福维克兵营执岗的标准;他家的小女儿是像他一样的农妇。我心中划过一丝羡慕,又对这种关系充满憎恨。人如何能有兄弟姐妹呢?如何能责任有人分担?在我变得面目可憎之前,我可耻地逃了,在沼泽田里登时摔倒,不出所料地是那片我认识的泥地。我的铁砧被沼泽吞没,‘阴影种,’吃它的人说,‘斯库格霍菲之子,为什么你骑着它?’沼泽埋藏着四十余名早已失落的灵魂,用餐者返还给我一个故事,让我务必把它带回城,关于一个人名叫西奥法,他没什么才能,却觊觎邻居家的铜像——我说不,闭嘴!为什么呢?它们问,难道你不也熟知这个故事?故事的青铜像据说乃是一棵梣树所生,薄薄的皮肤下流淌着大神的血脉。铜像太大,妒火中烧的西奥法没有能力整个盗走;诡计频出的西奥法,只好砍下它的头,梦中醒来时,铜像的身体正站在他床边看他。西奥法暗骇了一跳,他一不做二不休,狠计又生,为从今往后高枕无忧,将铜身融成一把把铜币,流转在每个人手上,从此不再能聚集起来威胁他。‘告诉你那新认识的朋友听’,它们说。为什么人总会忽视他人冷静?”
他抱着手,灰黑的披风裹着他,声调显得冷淡:“我说不。我对牵连无辜有自己的看法。阿尔弗雷德这两天就将返回韦塞克斯,根据我对他的了解,他已经这样安排好了。他得回家主持诸圣日,他家里还有人在等他。我还挺喜欢他的,这同样让我意外,我喜欢他,就像我待自己的灵魂亲近;让我们最好把这些话留在圣堂里。总而言之,这件事来到了尾声;你不要觉得我在打岔,我只是如实照着我的思维讲。这些游魂桀桀地讥笑我,又大声辱骂我是个背信弃义的可鄙之子,说我倘若错过此次机会,今后将再无此良机;末了又轻声哄骗我,问我难道不曾回想起我父亲。我父亲?我与他有淡薄的关系。”
而后他再次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目光与雪花一起凝结在灰黑的石墙外。“有时我会回想起流放在雪野郊外……”他的声音几不可闻,“真奇怪,如果不是因为奥斯伯特,我不会认识艾勒。如果不是艾勒,我不会先知道他是谁,然后才清楚他竟是奥斯伯特的弟弟。真奇怪那时我从未想过他们是一家人——也许答案我一向视而不见。我应当问他的,不是吗?艾勒正好端端坐在城里,除了人自己,还有谁比他更清楚自己的行径?知晓全部真相的,是审判者的大席。你不会出言指点我,而是在天上照看我的灵魂,天父,我知道你的,正如这堂内荡荡空无一人,我神智清明,看得很清。”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出门。主教在门口,被他的形容骇了一跳;埃格伯特立着看了他一会儿,垂首与他说些什么,摇头婉拒他的好意。没有人再说话,直到此间再无变化。阿尔弗雷德道:“我想……也许你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弟兄。”
“我不会。”塔特弗里德回答,“你不必提醒我,大人,我比你更关心他。”
“而且你得跟我回家。”阿尔弗雷德道。他将对方带回住宅,碰巧里奥夫温也未睡。侍卫长正削着萝卜,看见来人,眉梢不由扬得惊讶:“我以为你今夜外宿在谁家,需要我晚上出门去找你呢!你回来得真晚,大人,还带了件战利品。”阿尔弗雷德向二人介绍彼此,才知道在他抵达约福维克前几天他们就已经认识。里奥夫温道,“现在我知道你的名字了,吟游诗人,希望你也记得我的。”
“我想人活着就是会知道许多不想知道的事情。”塔特弗里德道。
“这样,你们遇到了许多意外?”里奥夫温扭头问他,“阿尔弗雷德,你今日碰见过我向你所说的情况?”
阿尔弗雷德答:“我们住在别人的城镇,每天都不免遇到许多人。”
他回到阁楼,现在他有些想念蓬松温暖的被褥了——一封信端正摆在桌上,像是从窗口递进来的。他把头贴近窗子,墙面平整,不见可攀援的支撑;雪中屋顶灰蒙蒙一片,不见有人踏足的痕迹。信件开头祷词,后见“韦塞克斯的阿尔弗雷德敬启”,笔走龙蛇,是约福维克大主教的字迹:
我需要为上一封回信致歉,我不应该口吻那样迅疾而严厉,即便我知道不是你的问题。阿尔弗雷德,世间有许多不同种图书,如果你想要阅读纯粹的文本文献,代拉有许多有藏书室的修院,北边有传自林迪斯法恩的纹饰技术,譬如里彭有突出于其他地方的诗歌传统,你可以自行来看看;我是指你不必拘泥于约福维克。
我知道你在约福维克待得已久了。教座下的学习方式与阿尔昆推崇相似,大概与韦塞克斯的传统很不同,也许你期望和你的同伴一起留在那儿。也许适应它对你来说也不是很难。但一些问题常存于我心里:西奥诺斯说起过对你们三兄弟的教导,他说以他实用的语言功底带领你们入门不是很难;但到更高阶的学习,王子的倾向与圣职便会有差异,而当他们与更一般的、无学业的世俗要员交谈,有时会出现两者交流断层的困难。又及,教职人自身的学识水平也动荡而使人疑虑;这样的问题在约福维克大教区也同样存在,那些最有学识的人往往也是从未出门、双脚未踏上泥地的人。我很钦佩你的兄长都对沿海熟悉,也欣赏你的勇气与见识。我需要为它再次致歉。
我此番写信的原因是劝你动身出城,因为明日便要入冬,今年恐怕将迎来极罕见的大雪,届时策马将很难行走,诺森布里亚下雪有时将没及马肚,我想在韦塞克斯应当很难一见,需尽早乘船。这封紧急信件是寻一位可靠航手送来,当你看到它,应当也就知道她的脚程是何等稳健迅捷,我建议你同样聘请她,无论如何她都会来接应你,那么你们便能一同来弗兰恩堡修道院,我会在这儿等你。至于我未回城,它并非出自某种傲慢;我担忧你像我误解你一样误解我;实是我眼下所处之地的领主是个比较难缠的主,如果可以,我也期望能在诸圣日之前回到座堂。另外我还有一件不情之请,希望你能顺道帮我处理;你到约福维克已逾半月,不知你是否认识约福维克铜门市场的地方官,一名名叫埃格伯特的黑卷发青年?如果你住在我的住宅里,他多半曾来问过原因;倘若你去过铜门,交叉路口的女神像右后方有一间十分热闹的旅馆,有时夜间他会在那儿办公。我希望你能把他一起带来,无论是以何种原由,我相信他出门后便能理解你的做法,他向来很通情达理。余下诸事可等你到弗兰恩堡后再议。
伍尔夫赫尔希望他带上埃格伯特?抛开这点不提,大主教在目的变更上有好的提议,他本就打算要去弗兰恩堡,然而两番作风差距过显,他实是不喜欢这样被来回推拒。他将信转交给里奥夫温,打算出门将昨日的工作告诉埃格伯特,不希望他认为自己越俎代庖,却在家门口吃了闭门羹,邻居告诉他地方官似乎已一夜没回家,余下的一天阿尔弗雷德也并未在城内偶遇他。在黄昏时,阿尔弗雷德终于在罗马剧场找见伊勒弗里斯。微醺的修士对此有些惊讶,“我以为你已将它拿走了。”伊勒弗里斯道。
“我是借你的书,不是占走它。”阿尔弗雷德将书还给他,“我听说你从昨夜起就一直待在城西。你很忙?”
伊勒弗里斯掩下书,嘴唇弯成一道弯钩,“不错,十分忙。我已替王室斟酌诸圣日用酒一整天,仓库里似乎有两百大桶,现在还能推进新的来。现在他们该放我走了,”他手上持着小圣杯,“就当是还内政官的人情吧。”
“那你借我书呢?你是否也该让我还你个人情?”
“嗯,你能给我什么呢,韦塞克斯的小王子?”伊勒弗里斯略作思忖,“我觉得,我想要的东西很少,你拥有的东西也很少,不巧你所提供的又恰非我所需。事实上付出与索求恰逢其需者很少,我想世上绝大多数人都这样没有缘分。但我不喜欢亏欠别人,你这些天对我友善。如果我一定要说,你应该尽早离开约福维克,因为无论如何这都不会是个愚蠢的决定。”
而后他们各自不再说话。眺望远方,剧场的弧墙外刺出些许高挑的松树,漆黑的剪影,红日晕照其上,泛出不真实的橙红的光斑。一些大桶与挂架上的熏肉被突突地拉车运进仓匣里。伊勒弗里斯的鼻梁兀节,泛红的血管布满面颊,脸上毛发俱是细细的绒毛。阿尔弗雷德道:“你今夜也要留在城西吗,修士?”
伊勒弗里斯抬眼瞅他:“不。今夜我是要值班的。”
余下的时间实是没什么可多说的。他不想谈他又走进约福维克的地下甬道,却发现从大教堂竟能通往艾勒的宫殿,在这儿偶遇了伊勒弗里斯,大主教派来接应他的竟然是位维京人。伊勒弗里斯打算刺伤他,却被索玛拿下;如果他一早知晓,他应当知道即便里奥夫温跟随他擒获修士,不动声色的样子却已是对他恼怒。他没有管维京人出现在此处的原因;她先前来时的赤红木门后通往王库。沉闷的。负罪的。阿尔弗雷德走在这条路上应感到羞耻,倘若艾勒没有追问他最初所问;故事涉及一片长青之地,据说浓绿让时间凝滞地消除一切伤痛。阿尔弗雷德登时拒绝回答,国王大为光火,艾勒骂人口不择言,可是阿尔弗雷德自己说话也很露骨。没什么好说的,他回屋便睡,大主教住宅黝黑,只有一把烛灯留给他。他心中流出一丝忧伤想念;很快幽深的林音牵引他进入梦里。梦里的奥吞,任他坐在泥地上,眺望树林之外的白色小教堂,直到他心绪平稳下来。奥吞生来便不良于行,小心地挪动于怀特岛、汉姆威克与温彻斯特之间,她匍匐地在地上行走,藤蔓般的长发下没有视线。她苍白的手抚摩他的面颊,阿尔弗雷德感到她的手掌潮湿而冰凉,“我很担忧你会害怕,现在你似乎不太疲惫与生病,让我把心放回肚子里。你今日遇见不少刁难,教我不由惊痛又伤心。现在你知道世事不简单,却没有一桩比得上你后日的伤痛。我怜悯的人尚多,却因此冷漠。这些事并非你所须经历,我希望你能早日回家。”
“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迪斯?”阿尔弗雷德道,“这里离家很远,一定让你跋涉艰辛。我知道你的话聪明,可我尚且不疲惫,也并不忧郁,见些阻碍却尚且不算险题。如果可以,我还想向你问那圣遗物之事,如今监管它的似乎是个小气的人。”
奥吞道:“关于这点我不能告诉你;正如你没有告诉他的故事,我了解你为何坚持。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执意留在此处,你会知晓答案;我想说‘倘若你离开’,但你似乎没这个打算。你今后会遇见许多战役,其中至少有三年、七场让你刻骨铭心;龙骨将被挖掘,锁链将被打造,温彻斯特将成为你自己的堡垒。你将结识你自己的布立吞人阿瑟尔,他将用他自己的语言书写你的故事;你将在漫长的经历里拥有你自己的子女,但上帝的礼物却终在晚年收回。所有的这些即便你立即离开都不会改变,只有你留下时,他人故事中注脚才会添加。”
“那你会去哪儿呢,奥吞?你会离开吗?”阿尔弗雷德问。
她沉默未言,“我想我会消亡。”奥吞说。
“我希望,”阿尔弗雷德道,“我希望你不用担忧我,奥吞。已经近冬,我忧心有战事,韦塞克斯近年将来如此;我想起我兄长,看到你时更是如此。你可以留在家吗,正像我关心他们的那样?你今天说了许多话,但我的记性大概不比你好,我想我一句也不会记得,更好像从未知道过你的名字。我会留下,如果我一定有需要,不觉得这样的行为是命运主导,无论是阻止还是添加。因为人总要作自己的主,倘若主尚未发言,这是确保人有德的德行。”
奥吞说:“你不会记得我,我的一句话也未曾来过;因为直到十数年后,你我才第一次见。我了解你的说法,如今新的线已被触摸,人总爱寻觅自讨苦吃,现在苦果只能自己承受。
“人生在世,便是痛苦几十年。吃喝在泥草间爬行,穿着仰由天定。誓环顶多十余件,共舞消逝只在寸息间。血缘犹如金作的靶,枪枪钉在有翼者之矛上。高大的神厅亲朋满座,孤独飘零者亦终结有处。不可捉摸的奥尔劳格,人人皆知它有定数。”
她不再说话,将细小的西撒克逊人放在草地,与她的孪生兄弟轻声跳舞,随后返回林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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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点不确定应当如何让文章的引述部分(诗歌、口述传统与文本材料等)与记叙区分,因为晋江好像没有格式排版功能,然而我文中这样的内容将会有很多,我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解决方法。如果有人想到怎样阅读会更舒适,请一定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