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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生的土壤
明天就是去新校区报到的日子了。
台灯洒下一圈昏黄的光,林霖面前摊着一本书,目光却定在虚无处。脑子里反复演练着明天的场景:该怎么跟门卫开口?见了领导说什么?新同事会是什么样的人?……思绪像停不下的滚轮。
她坐立不安。一会儿翻两页书,一会儿站起来在房间里踱步。客厅传来父母看电视的声音,夹杂着综艺节目的笑声,此刻听来却有些刺耳,像一层无形的膜,将她隔在那份寻常的热闹之外。
第二天,林霖醒得比闹钟还早。窗外天色青灰。她仔细洗了头发,吹干,化了一个淡到几乎看不出来、却让她感觉“正式”一点的妆。最后换上那件在武汉买的、一直没机会穿的米白色短外套。镜子里的自己,陌生又熟悉,像个准备出征的、小心翼翼的战士。
骑上红色小电动,初秋清晨的风带着凉意,吹在脸上,让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按照短信指示,她给领导打了电话。门卫和气地指路:“教学楼上二层。”
推开教学楼沉重的玻璃门,林霖顿住了。
门厅开阔,正中央立着一棵极其逼真的参天大树,枝繁叶茂,几乎触及挑高的天花板。虽是假的,但那庞大的体量、沉郁的深绿色,却散发出一种无声的威严,仿佛在提醒每一个进入者这里的规矩与分量。它像个沉默的巨人,瞬间压住了她本就微弱的呼吸,脚步不自觉地变成了小碎步。
她几乎是屏着气,穿过树影,走上二层。
一抬眼,看见走廊尽头正在与人交谈的校区长——正是当初在老校区带过她、后来调走的那位领导。一瞬间,紧张和陌生感退去大半。那个熟悉的身影,将她猛地拉回过去那些虽然忙碌却单纯、被信任着的日子。心里那块高悬的石头,“咚”地一声,落回实处。
“林霖?过来吧!”校长看见她,脸上绽开笑容,亲切地招手。
“哎!”林霖连忙应声,小跑过去,在办公室门口刹住脚步,规规矩矩站定。
“你先坐沙发上等我一会儿,马上好。”校长指指会客沙发。
“您忙,我不急。”林霖轻声应着,在沙发边缘坐下,只占一点地方。
趁这工夫,她悄悄打量起这间未来的“根据地”。
几张大办公桌拼在一起,上面是一片生机勃勃的“乱”。堆叠的课本和作业本像小小堡垒,红笔散落其间,像是刚经历过一场批改的战役。她的目光被一张桌子吸引——上面放着印有卡通图案的可爱水杯,旁边立着憨态可掬的毛绒玩偶。林霖嘴角弯了一下:这一定是个年轻又充满童心的小老师。
视线再转,另一张桌子则截然不同。它像个微型工作台兼百宝箱:文件夹、订书机与螺丝刀、扳手和平共处;一包未拆封的筷子旁,散落着几颗糖和一瓶眼药水;几页写满算式的草稿纸,被三角尺压着。林霖几乎能想象出这张桌子的主人——那位传说中的洪老师——风风火火、什么都能修的样子。
就这么看着,想着,周围纸张和物品散发出的、属于“日常”和“工作”的踏实气息,慢慢包裹了她。最初的惶恐,被一种细微的、具体的好奇取代。
这里,就是她新故事开始的地方。
校长处理完手头的事,转过身,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正题:
“这边一位科学老师怀孕,辞职回家待产了,正缺人手。你回来,真是帮了大忙。”她递来一张课程表,“这是她的课,你来接,没问题吧?”
“没问题。”林霖接过,答得爽快。
她原预备好一套关于“为何回来”的体面说辞,可校长一个字都没问,只是交付工作。这份干脆的接纳,像一只沉稳的手,轻轻按下了她心里绷紧的鼓。
正说着,门被推开,一个熟悉的身影风风火火进来——正是洪老师。他看见林霖,眼睛一亮:“呀!这不是林老师吗?调到咱们这儿啦?欢迎欢迎!”
“洪老师……”林霖笑着刚想招呼,校长便道:“正好,赶紧给林老师搬套桌椅,配台电脑。以后她就在咱们办公室。”
“好嘞!”洪老师应得干脆,转头招呼,“林老师,走,带你去仓库挑个称心的!”
仓库里堆着旧桌椅,空气里有灰尘和木头气味。洪老师利落地拍拍这个,摸摸那个,帮林霖选了一套最稳当的,又搬来电脑主机和显示器。“齐活了!”他抹了把额角,笑容爽朗。
两人搬着东西回办公室时,其他老师也陆续到了。大家对林霖的到来简单致意,笑容里带着职场初见的礼貌与距离,随后便各自投入工作:打水、开电脑、整理教案。办公室很快被规律的忙碌声填满。
林霖悄悄看向那个放着可爱水杯的座位。果然,一位短发年轻老师坐在那里,正往杯里放茶包。她猜对了,心里泛起一丝小小的愉悦。
她的位置在门口。桌子摆好,电脑接上电源,面对墙壁,背对办公室。当她坐下,打开属于自己的显示器时,一种奇异感受涌上心头——这一方背对众人的小小天地,此刻是完全属于她的。
她翻开科学课本,那些熟悉章节、插图,此刻蒙上一层陌生薄雾。去武汉的那一个月,其间的挣扎与颠簸,被这规整的办公桌和课本隔绝开来,恍惚得像一场被惊醒的梦。可指尖纸页是真实的,屏幕光标是真实的,身后传来的、属于“工作”的细微声响也是真实的。她回来了,以另一种方式,落回生活的实地。
上午十点十分,上课铃响。
林霖踏着铃声,走进陌生教室,站上熟悉讲台。几十道目光齐刷刷投来,好奇的,探究的。准备好的开场白忽然卡在喉咙,手心沁出凉汗,大脑空白。她像个突然失声的演员,僵在聚光灯下。
“老师,”前排一个男孩眨眨眼,打破沉默,“你是我们新的科学老师吗?以前的老师去哪了呀?”
孩子清脆的声音,像一颗石子投入凝滞湖面。林霖回过神,深吸一口气:
“是的,我是你们的新科学老师。以前的老师因为有小宝宝了,要回家休息,所以接下来,由我来带大家的科学课。”她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姓,“我姓林。你们可以叫我林老师,也可以叫我科学老师。”
粉笔划过黑板,发出笃实的“哒哒”声。这声音,这触感,像一把钥匙,开启身体里某种沉睡记忆。话语逐渐流畅,手势自然起来,目光迎上那些亮晶晶的眼睛。
“很高兴,未来能和大家一起探索科学的世界。”
说完这句,环顾教室,几个孩子已悄悄翻开课本,脸上带着期待。一种久违的、坚实的暖流,缓缓注满胸腔。
站在讲台上的感觉。找到了。
这感觉,不赖。
下午是低年级的课,二(3)班。
一进教室,林霖被那片小小身影和稚嫩脸庞淹没了。他们那么小,桌椅显得大了一圈,算算年龄,和她的末末差不多大。这念头像细针,轻轻扎了一下。酸涩漫上心头——末末现在也该上二年级了,他在那边……过得好吗?有新朋友了吗?老师喜欢他吗?成绩跟得上吗?思绪涌来,她几乎出神,直到一个孩子好奇地睁大眼睛看她,她才清醒,悄悄掐了下虎口。
低年级的课和高年级不同。内容简单,维持秩序成了首要任务。孩子们像一群吵闹麻雀,交头接耳,玩橡皮,折纸飞机。上午找回的从容感瞬间消散。林霖吸了口气,提高嗓门:
“上课了!安静!”
声音在教室里显得突兀。孩子们被震慑,瞬间安静,一双双眼睛齐刷刷望来,带着惊疑。课堂秩序勉强维持,但林霖心里那点初为人师的愉悦,也被这声呵斥驱散大半。她忽然有些疲惫,只想快快讲完。
结束一天工作回到办公室,房间里正热闹。同事们分享课堂趣事,吐槽调皮学生,表扬孩子进步。笑声话语交织,形成温暖琐碎的背景音。林霖坐在位子上,安静听着,努力记下那些班级代号、学生名字和注意事项。这是她融入新环境的笨办法——少说,多听,小心避开可能存在的“红线”。
晚上到家,妈妈已做好饭。饭桌上,妈妈随口问:“新单位怎么样?还适应吗?”
“还行,”林霖夹菜,“有几个认识老师,其他大多不熟。工作……就那样。”
第二天,林霖照常提前到校。
还没走到教学楼,就被校长叫住。“林老师,来一下。”校长表情不似昨日随意,带着处理公务的严肃。
林霖心一紧,跟过去。
“昨天下午,你是不是给二(3)班上课了?”
“是。”
“上课前,你是不是……训学生了?声音比较大?”
林霖一愣,迅速回想:“刚开始班级有点乱,我就喊了两声,让大家安静。训斥……应该算不上吧?”她试图解释,声音弱了下去。
校长看着她,语气平和却带着重量:“有家长打电话到学校,投诉你大声训斥孩子,说孩子被吓到了,回家情绪不好。”
林霖觉得脑子嗡了一声。全身血液仿佛倒流,手脚冰凉。家长投诉……这个词像一道来自过去的闪电,瞬间劈开所有脆弱防护。那些与前夫纠缠时,对方家人咄咄逼人的指责、蛮横无理的闹剧场景,不受控制地翻涌。恐惧,那种熟悉的、面对不可理喻冲突的巨大恐惧,攥住了心脏。
完了。刚来第二天,就给领导惹麻烦。我怎么会这么不小心?为什么不能再耐心一点?自责羞愧涌来,她几乎看不清校长的脸,像等待宣判。
“不过,”校长语气缓和些,带上无奈宽慰,“这个班的家长,是出了名的事多,爱挑刺。你也别太往心里去。以后给他们班上课,多注意方式方法,语气平和些,别让他们抓到把柄就行。上去吧,快打铃了。”
“哦……好,谢谢校长。”林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
她转身走向教学楼,脚步虚浮,像踩棉花上。清晨阳光很好,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暖意。刚才那瞬间的“世界崩塌”感慢慢退去,留下更深、更无力的冰冷疲惫。原来,即便换新环境,有些“麻烦”依然如影随形;原来,她小心翼翼筑起的平静,如此不堪一击。
她挪回办公室,在自己椅子上坐下,背对开始忙碌、说笑的同事。
刚萌芽的“终于站稳”的错觉,已被击碎。她像棵被急雨打过的小白菜,蔫蔫耷拉,所有开心光亮,消失无影。面前摊开的课本教案,看起来陌生厌倦。
就这样谨小慎微,林霖度过了在新校区的第一个星期。
第二个星期的周二,午间刚过。林霖在卫生间洗手,水流哗哗响着,掩盖寂静。她正出神,门被推开,一个身影带风进来。
“林霖!”
一声干脆、热络的呼唤,像颗小石子,投进沉寂心潭。
林霖回头,水珠从指尖滴落。是她,原来老校区的一位老师,姓赵,面孔熟悉。
还没等林霖开口叫“赵老师”,对方话语便连珠炮似的、带着笑意涌来:
“我早听校长和洪老师说你过来了!瞧我,当班主任忙的,一直没见着你!怎么样?来了一个礼拜了吧?适应这边节奏不?这边课是多点儿,可没那些杂七杂八活动,就是纯讲课!有空咱们得好好聊聊!”
语速快,信息密,裹挟毫无隔阂的熟稔与关心。她一边说,一边麻利洗手,抽纸擦拭。
林霖嘴唇微动,“赵老师”终于挤出喉咙,声音发干:“赵老师……”
“哎!我先回班了啊,那帮孩子离不了人!”赵老师仿佛只是完成一次自然呼吸,说完,像她出现时一样匆忙,笑着摆手,风风火火拉开门走了。
门轻轻合上。
卫生间重新剩下林霖一人,和嗡嗡换气扇低鸣。
她僵在原地,手上还湿漉。那短短不到一分钟的“交谈”——甚至只能算一次单方面的、温暖的“告知”——却像一股温热水流,悄无声息融化了心里某处冻硬的角落。
镜子里,她眼眶微微发热。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刻意安慰。只是一声名字,几句最平常的“怎么样”、“适应不”、“有空聊聊”。可就是这些,对她而言,太不平常。这是一个星期以来,第一次有人用如此熟稔、肯定的语气,对她这个“新来的”说:“你能适应。”“就是讲课。”“有空聊聊。”
那是一种被纳入“自己人”的确认,一种对她过去能力不言而喻的信任,一种对未来共事的期待。
所有谨慎,所有孤寂,所有紧绷的神经,在这份突如其来的、质朴的温暖面前,微微松缓。酸涩涌上鼻尖,她低头,让水流带走瞬间翻涌的情绪。
不是悲伤,是一种被懂得、被接住的妥帖,和终于触到一丝实感的安心。
她眨了眨眼,抬头,镜中的自己,嘴角正一点点向上弯起。那笑容很轻,带着湿气,却是一个星期以来,第一个真正从心里爬出来的笑容。
她关掉水龙头,在寂静卫生间里,静静站了几秒。然后深吸一口气,那气息绵长,仿佛把一星期积攒的浊气缓缓吐出。
转身离开时,脚步踏在了更实的地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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