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觉悖论

　　比起整日阴雪连绵的五区，二区的天气显得尤为晴朗。

　　沈寂脱掉了外套和围巾，大风吹起他的头发，衣服，薄瘦的身体仿佛随时要被连带着刮走。

　　季家两位老人在门口等候多时，瞧见他面黄肌瘦的模样，老太爷还能勉强维持镇定，老太太却在顷刻间泪如雨下。老人家心疼他在外面吃苦受累，又想起他已逝的父母，几乎泣不成声。

　　大人们不敢让老太太的情绪一直激动下去，忙哄着她进屋再说。

　　季家独栋别墅建的气派雅致，沈寂乖顺地被领进了客厅，踏进玄关的那一刻他莫名想起了小时候，弟弟被养母接走时，他曾自虐般地幻想过他们住的房子——那应该会是一栋很大的房子，里面有很亮很亮的琉璃吊灯，到处都亮晶晶的，像个宫殿一样。弟弟住在里面，每天可以吃到很多好吃的零食，拥有很多崭新的玩具，永远不会再挨打受饿。

　　他为这些幻想生出无法遏制的嫉妒时，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能住进这样的房子里。

　　众人领着沈寂进屋，一群人扎堆聚在客厅里向沈寂逐一介绍了身份。

　　当初为了快速锁定沈寂的位置，季家寻了徐家的帮助，因此在场以季苏两家人为主，唯有徐承舒一家外人。

　　季老太爷牵着沈寂说：“能够顺利找你，徐爷爷一家出了好多力，你要好好感谢他们。”

　　沈寂闻言看着徐老太爷。徐老太爷似乎比季老太爷更为年长一些，脸上的风霜透着一股威严。

　　徐家家族根系庞大，旁支宗亲不论是从政还是经商，皆有所建树，找个人对他们来说并非难事，又加之一些特殊原因在内，季家寻求助时，徐家帮得热切没有一点拿乔的姿态。

　　由于当时沈寂的资料都是徐承舒一手着人去查的，有些内容并没有全全汇报给老人们听。因此徐老太爷并不知沈寂现在处于休学的状态，一开口便询问了沈寂的学业，问他在哪个学校，学什么专业，功课如何。

　　沈寂一一回答了，说到功课时迟疑了一瞬，有些难以启齿地表示自己目前还在休学，明年三月份才会重新复学。

　　不知内情的老人担忧他生了什么大病，连忙询问他缘由。沈寂没有扭捏，直言道：“凑不齐学费，这几年一直在存钱。”

　　大家对于沈寂能考上政法大学这件事颇为惊叹，在心中感慨沈寂在逆境中成才的本事，得知他休学的原因后，皆是一愣。

　　这么好的学校，普通人家砸锅卖铁也要让自己的孩子上，到了沈寂这边学费还得自己攒，可见他这些年流浪在外，过得确实很不好。

　　李老太爷叹了口气，“好了，不说这些了，往后都会好起来的。”

　　“你奶奶知道你要回来叫人给你准备了点心，吃完再去休息会。”

　　沈寂长途跋涉一整天，晕机后又连着做了一个多小时的车程，现在没人敢累着他，纷纷招呼着他去休息。

　　季家给他翻新了一间新的屋子，在别墅二楼，房间带着一个小阳台，落地白色窗帘配上暖白色的羊毛地毯，看起来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晚上，季家摆宴欢迎沈寂归家，旁支的大人们接来了一群小孩，场面因着孩子们的到来变得热闹了起来。老人家心疼沈寂消瘦，哄着他吃下了很多东西。同座小孩们对沈寂很感兴趣，吃着饭也不忘偷偷拿眼睛瞥着他。

　　沈寂刚回来，总是免不了要被询问和打量，哪些时不时落在他脸上的目光让他感到很不自在，吃饱喝足后，他找了个借口脱离现场，一个人躲去了后花园。

　　几个旁支家的小孩见状，鬼鬼祟祟地跟在了他身后。

　　后花园静谧无声，亮着几盏昏暗的灯，沈寂坐在休息区的沙发上发呆，一个毛绒玩具蓦地砸向了他的后脑勺。

　　他不明所以地回过头。

　　一群宗亲家的小孩面露敌意地聚集在他身后，都是七八九岁模样，个子还没有沈寂腿长，气势倒是汹汹。

　　其中一个胆子大的，指着沈寂大吼着对其他小孩说：“就是这个坏人！就是因为他回来了，嘉乐哥哥才会被赶出去！！”

　　沈寂不介意自己被砸的那一下，起身问他们：“你们说的是谁？”

　　“还能是谁！你这个坏人！！如果不是因为你，嘉乐哥哥怎么可能刚分化就被送走。”

　　“Omega分化那么痛，嘉乐哥哥现在一个人肯定很难过。”

　　“嘉乐哥哥好可怜。”

　　“对呀，他好可怜……”

　　孩子们一个个自问自答，相互哀叹，沈寂终于明白他们生气的原因——原来是在为另一个人鸣不平。他顿感好笑和荒谬。

　　小孩又道：“就因为你要回来，季爷爷把他送去苏家了！！”

　　“大家都来欢迎你回家，把嘉乐哥哥一个人丢在那边，他明明还生着病，却没有人照顾他！！这都是因为你！！！”

　　“对！全都怪你！！”

　　孩子的世界黑白分明，和谁亲近，谁就是白的那一边，剩下的便都是坏人，要归为黑色。沈寂这个坏人碍于大人的身份，没办法跟几个小孩置气，只能起身离开。

　　小孩们见他要走，再次砸来一个玩具，沈寂叹了口气，终于生出一丝委屈，看向孩子们问，“你们想要我做什么呢？”

　　几个小孩面面相觑，而后一个孩子头大声道：“你去让季爷爷把嘉乐哥哥叫回来，我们要他回来。”

　　“我同你们的哥哥并不认识，你们想要他回来，应该自己去同爷爷商量，而不是让我说。”

　　“是你把他逼走的！”

　　沈寂胸口憋着一股气，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小孩又砸来一个玩具，沈寂下意识闭上眼侧头躲避，额头传来一丝钝痛，他终于无法忍受，泪水夺眶而出。

　　远处刚被季老太爷派来找沈寂的兄弟俩眼瞧着玩具车砸向沈寂脸颊，面色皆是一凝。

　　季明琛连忙大声呵斥：“你们在干什么！！！”

　　孩子们被季明琛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一跳，心中暗道不好。

　　屋内用餐的大人们闻声纷纷放下了碗筷。

　　季老太太从屋里急匆匆地走出来，见沈寂眼眶湿润，连忙大声询问：“怎么了孩子，发生了什么了？”

　　沈寂侧头抬手抹了一下泪。

　　季老太爷见状皱着眉头看向兄弟俩。

　　季景瑜瞥了一眼角落瑟瑟发抖的孩子们，老人家又将不悦的视线转移到孩子们的身上。

　　几个作恶的小孩一个贴着一个，被吓得面色发白，完全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

　　“启文，你说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

　　季老太爷指名道姓地叫出一个孩子。被唤做启文的小孩不敢站出来，躲在角落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旁支的几个大人们知道小孩子惹了祸，现下一个个都提心吊胆着，恨不得立刻将他们都抓回家收拾一顿。

　　场面一度沉默，沈寂漠然出声道：“算了。”

　　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头晕得只想离开现场。

　　徐承舒站在远处看着他，俩人略过人群远远对视了一眼，只是一眼，Alpha便略有所感地抬脚朝他走来。

　　高大的身影贴近，沈寂受伤的额头传来柔软的触感，对方将手帕盖在他额头隐隐作痛的地方。

　　伤口在流血，沈寂没注意到，花园昏暗，关心他的人也未曾察觉，余下注意到的人里，半数不敢出声，怕殃及池鱼，只有徐承舒站了出来，开口道：“张阿姨，麻烦拿一下医药箱。”

　　众人这才意识到沈寂受伤了。

　　季老太爷的怒火瞬间燃了起来，面露凶色的扫向一众孩子。

　　小孩们一个哆嗦，一两个年纪小的当场哭了出来。

　　手帕上有徐承舒身上的信息素，沈寂闻到了，压下心中躁动，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可不可以带我走。”

　　他仰着头，眼眶湿润，露出一张干瘪消瘦的脸。

　　徐承舒垂眸看他，沈寂的母亲在世时是世家中出了名的气质才女，沈寂像她，五官自然不会难看。可现下很少人能注意到这一点，大家见他的第一眼，只会觉得他一脸苦相，好看的衣服都盖不住的土气。

　　此时此刻，俩人对视着，徐承舒想起了风雪中沈寂盈盈看向他的那双眼睛，他们同乘一把伞，肩膀却隔得很开，明明昨晚还在抵触他靠近的人，现在却向他提出了请求，他莫名地觉得自己正在被依赖。

　　在场那么多亲人，沈寂却只能选择依赖他这个外人吗？徐承舒仿佛终于察觉到了沈寂的可怜之处，心下一软便将他带上了楼。

　　楼下季老太爷发了很大的一通怒火，查完监控后，头一次动手体罚了孩子们。大人们大气不敢出一声，只能看着小孩一个个捧着通红的手心痛哭。

　　相较于楼下的惊涛骇浪，楼上显得平和宁静得多。女佣送来了医药箱，徐承舒便亲手为沈寂处理伤口。

　　“忍一下，马上就好。”

　　伤口碰到消毒水的刺痛感强烈，沈寂下意识躲了一下。Alpha便温柔地在他伤口处吹了吹，沈寂就不动了，僵着身子，看起来很不自在的样子。

　　徐承舒替他处理好伤口后，体贴地跟他保持了距离。

　　不知道是不是在后花园吹风时着了凉，沈寂感到头昏脑涨。他气色本就不好，一脸病气沉疴的憔悴模样，现在看起来更为糟糕。他抿着苍白的唇，问徐承舒，“爷爷是不是生气了？”

　　徐承舒一边收拾医药箱，一边回答他：“是孩子们做了错事情，不是你的错。”

　　“那个跟和我互换的人……孩子们跟我说，爷爷把他赶出去了……”

　　徐承舒察觉到沈寂的焦虑，解释道：“季爷爷只是让他去苏家好好休息，他分化的时候发现自己不是季家的孩子，应激受了伤，现在还没有恢复好。”

　　“是吗……”沈寂眸光呆滞，突然喃喃道：“我没有想让爷爷奶奶抛弃他。”

　　徐承舒似乎愣了一下，忽然轻笑了一声，如同中午在机场里那样，蹲在了沈寂身前，仰头对他说：“你的爷爷奶奶是很好的长辈，他们不会做出这种事情。”

　　Alpha的声音温润，带着莫名的安抚。

　　沈寂心里清楚孩子们只是不喜欢他抢走他们哥哥在这个家的位子，他甚至无比理解他们对自己的抗拒，想了想，他对徐承舒说：“我想下去看看。”

　　徐承舒说：“好。”

　　俩人又一同从楼上下去，楼下的小孩们一个个哭的眼眶通红，跪在地上抽抽搭搭。

　　李老太太见沈寂从楼上下来，连忙上前送上慰问，沈寂张了张嘴，刚想说什么，玄关处传来一声动静，有人开门从外面进来。他下意识看了过去，一张神似他养母的脸就那样毫无预警的映入眼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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