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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祠堂的香灰在青砖地上积了薄薄一层，颜知鸢踩着木屐穿过回廊，檐角铜铃被江风撞得叮当响。
容昭野跟在她身后半步，玄色锦袍下摆扫过阶前青苔，留下浅淡的痕。
“人都到齐了？”
她停在祠堂朱红门前，没回头。
“颜家本家的长老来了三位，你继母李氏带着她表哥王达兴，还有当年经手你母亲药渣的婆子，都在偏厅候着。”
容昭野声音压得低。
“祠堂的钥匙按你说的，用了母亲当年那把银制的。”
颜知鸢推开厚重的门，檀香混着陈旧木料的气息扑面而来。
“让人都进来吧。”
正堂供着颜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烛火在牌位间明明灭灭，映得她侧脸冷白如瓷。
她走到供桌前，将那只描金漆盒轻轻放下，打开时，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七个油纸包，每个包上都用朱砂标着日期。
“这是什么？”
跟着进来的李氏尖声问，被身旁的王达兴拽了把才讪讪闭了嘴。
颜知鸢没看她，从第一个油纸包里捻出些深褐色的残渣，凑近鼻尖轻嗅：“母亲去世前三个月，每日的药渣我都留了一份。”
“李姨娘，哦不，继母……”
她抬眼时，目光像淬了冰：“你说这些药是陈大夫开的安神方，可这里面的‘夜交藤’，剂量比药典记载的足足多了三倍。”
李氏脸色瞬间煞白：“你胡说！那是……那是陈大夫特意加的量！”
“是吗？”
颜知鸢轻笑一声，转向三位长老。
“孙儿已请县里有名的医科圣手张大夫验过，过量夜交藤长期服用，会损伤心脉，看似安神，实则慢性毒杀。”
“母亲去世时脉案写着‘心竭而亡’，与这药渣恰好对得上。”
最年长的大长老颤巍巍拿起一包药渣，手抖得厉害：“李氏！你……你竟做出这等弑主灭伦之事！”
李氏扑通跪在地上，连哭带喊：“不是我！是王达兴给的药粉，他说只是让夫人身子弱点，好让我……”
话没说完就被王达兴一脚踹在背上，疼得闷哼出声。
“一派胡言！”王达兴梗着脖子喊。
“是你自己嫉妒主母，才想出这阴招，我只是帮你递了回东西！”
容昭野上前一步，将一卷账册扔在地上：“王达兴，去年你在江南收茶税时，私吞了颜家茶林三成的利，账本在这里。”
“还有你在码头强占商户铺面，打伤船工的卷宗，要不要我让县令派人来对质？”
王达兴的脸由红转青，最后瘫坐在地。
颜知鸢又从漆盒底层抽出几张纸，是母亲陪嫁茶林的地契副本：“母亲的茶林，被你用假契约转给了王达兴，这上面的签名，模仿得倒是有几分像，只可惜。”
“母亲惯用的朱砂里掺了金箔，你这墨里只有铅粉。”
她走到供桌前，点燃那叠假契约，将李氏的哭声和王达兴的咒骂都抛之脑后。
“我一直想不明白，你是我母亲的陪嫁丫鬟自小跟在她身边，居然能与颜风城勾合，还在私宅生下庶女。”
“我母亲对你不薄，你何置她于死地？！”
李氏被两名仆妇死死按住，发髻散乱，脸上的脂粉被泪水冲得斑驳，却仍梗着脖子尖声叫道：“不薄？她凭什么生来就是主子，我就得端茶倒水伺候她？”
“她有老爷疼，有你这个金贵的嫡女，我呢？我在柴房吃馊饭的时候，她正穿着绫罗绸缎听戏！”
“凭什么她的陪嫁能让颜家富得流油，我却连支像样的银钗都没有？”她忽然疯笑起来，眼神淬着毒。
“她死了，我才能做颜家主母，我女儿才能压你一头！那天看着她咳血倒在地上，我心里头痛快！”
颜知鸢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供桌前的烛火被她带起的风扫得一晃，映得列祖列宗的牌位忽明忽暗。
“所以母亲的风寒，是你故意在她窗台上泼的冷水？”她声音平静得可怕。
“她爱吃的杏仁酥，是你让人掺了相克的药材？”
李氏笑得更癫狂：“是又怎样？她到死都以为我是贴心人呢！你那个好父亲，早就厌了她这朵高岭之花，我稍微吹点风，他就肯帮我瞒着……”
话音刚落，颜知鸢就狠狠给她一巴掌。
李氏惨叫一声，却被容昭野眼神一厉，硬生生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颜知鸢看着她蜷缩在地的模样，忽然想起幼时母亲教她写字，李氏总在一旁研墨，笑得温顺：“小姐的字越发好了，像极了夫人。”
那时阳光透过窗棂，落在李氏发间的银簪上，亮得晃眼，她以为李春燕永远是自己的好姐姐。
原来温情从来都是假的，蜜里藏的，从来都是刀。
她将最后一张假契约扔进火盆，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三长老，”她转身看向祠堂上首。
“按族规，该如何处置？”
三长老气得浑身发抖，猛一捶案：“李氏忘恩负义，弑主灭伦，断其双手，逐出颜家，永世不得踏入祖籍半步！”
“你们不可以杀我，我是颜家主母！颜风城是我丈夫！”
“我女儿是镇国将军侄子的夫人！你们能杀我吗？你们敢杀我吗？！”
颜知鸢冷眼看着李氏状若疯癫的嘶吼，指尖摩挲着袖中母亲留下的金簪，声音像淬了冰：“主母？你谋害主母在先，早已不配。”
至于你女儿的夫家……”她忽然扬声。
“贺家今早递贴，向颜家讨个换嫁的说法，继母觉得这亲事能成？”
李氏的尖叫戛然而止，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惨白。
“不……不可能……”
三长老冷哼一声，挥了挥手：“按族规行事！她既忘了当年夫人家如何从人牙子手里救她性命，忘了夫人手把手教她识文断字，就别怪颜家不念旧情！”
两名族中护卫上前按住李氏，她挣扎着哭喊：“颜知鸢！你不得好死！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啊啊啊！”
颜知鸢转身走向供桌，将母亲的牌位轻轻擦拭干净，声音平静无波：“做鬼？母亲在天之灵，怕是也容不得你靠近半步。”
火盆里的纸灰被风卷得四散，颜知鸢望着牌位上母亲温柔的讳字，指尖微微发颤。
那些年错信的温情，今日总算彻底焚尽了。
颜知鸢望向供桌后的牌位，轻声道：“母亲，女儿替您清账了。”
风穿堂而过，卷起地上的纸灰，像极了有人在轻轻叹息。
容昭野走上前，将一方温热的帕子塞进她掌心，低声道：“都过去了。”
她抬眼望他，眼底翻涌的情绪渐渐平息，只余一片清明。
是啊，都过去了。从今日起，颜家的天，该由她自己撑起来了。
“祠堂的规矩……”
颜知鸢拿起供桌上的藤条，藤身光滑，显然是常年用的：“侵吞家产者，杖三十，流放三千里。”
她看向三位长老。
“不知我的好父亲颜风城该当何罪呢？”
来祠堂之前三位长老都已得到颜知鸢递来颜风城接管颜家犯下的种种罪行。
二长老闭了闭眼，重重点头：“知鸢，他是你父亲，难道真的要做绝吗？”
颜知鸢抬眼看向二长老，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二爷爷，律法面前，宗族之内，何分父女？”
“他私贩私盐，掏空颜家根基，更纵容李氏谋害发妻，桩桩件件，哪一样不该受罚？”
她将藤条轻轻放在供桌上，发出“笃”的轻响：“祖父在世时教我，颜家立族之本，在于‘正’与‘公’。”
“若因他是我父亲就法外开恩，列祖列宗在天有灵，岂能安息？”
大长老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闪过痛惜：“私盐一案，已是死罪。”
“念在血脉情分，按族规……废其家主之位，囚于祠堂柴房，终生不得出，以赎其罪吧。”
颜知鸢俯身对着牌位深深一拜，声音里终于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孙女遵族规。”
“只是——”
“颜风城犯下颚的罪行恐怕不能由族里决定了，孙女已决定将他移交上江南巡抚。”
“他欠母亲的，欠颜家的，这辈子都别想还清。”
藤条在供桌上静静躺着，像在无声见证这场迟来的公正。
“至于王达兴，就交给各位长老处置。”
闻言王达兴直接晕死过去，而李氏被按在供桌前，看着自己被截断的手掌滚落在香灰里，眼前一黑也晕了过去。
颜知鸢转身时，撞见容昭野的目光，他眼里没有同情，只有全然的欣赏。
她忽然觉得眼角发涩，别过脸去不看他：“这些该烧给母亲了。”
容昭野没说话，只是默默帮她将油纸包一个个扔进火盆。
“都结束了。”他在她耳边轻说。
颜知鸢望着跳动的火光，轻轻“嗯”了一声。
“我还要重振颜家……不能倒下！”
颜知鸢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疼痛让她眼神更亮。
她转身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深深一揖，脊背挺得笔直：“今日清了旧账，不是为了沉溺过去，是要让颜家看清前路。”
“母亲留下的商路，我会一条条重开！”
“被蛀空的产业，我会一块块补回来。”
她看向三位长老，声音掷地有声：“从今日起，颜家由我执掌，若有差池，甘受族规处置。”
三长老看着她眼中的韧光，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位杀伐果决的四弟，也是颜知鸢的祖父。
大族长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泪光，颤声道：“好，好！有你这句话，颜家还有救！”
“只是，你年纪尚小，可怕二房三房颇有微词……”
“大爷爷放心，我会用实力证明大房的实力！”
容昭野站在廊下，望着祠堂里那个娇小却挺拔的身影，唇角不自觉扬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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