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人祸
聂家叛国,剩下这位病秧子竟还袭了忠武侯的侯位,“忠武”两字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聂扶清不常出门,这几回来醉眠居也是乘马车走的后院,此次当街生事,怎能不激起民愤?
韩峥云个子高,大老远就看见聂扶清的马车被围在人群中。
他一边念叨着“抱歉”一边向前挤去,只见马车旁有一女子躺在血泊中早没了气,再一看模样,竟然是个西域舞姬!
大理寺寺正携下属赶来,控制现场后要贵人下车。
韩峥云心头一紧。
宵练蒙着面,避开血泊将聂扶清扶出来,那头淡金色长发刚照在光下,四下里便起了非议,韩峥云的心绪被大大小小的脚掌踩进地里。他生怕向前簇拥的百姓伤了聂扶清,于是张开双臂尽力挡着:“都往后退!”
一道道质疑与讽刺的眼神刺入韩峥云的心中,仿佛在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韩峥云愣在原地。六年前他曾以银枪制场,保卫聂扶清迎父兄骸骨回京,可如今他又有何身份有何本事挡在前头?
寺正是个嗓门大的,赶上掺和了权贵的胡姬命案更是暴躁非常。他差人去通知荣安府府尹,又疏通看客,勘测完现场后拿人回大理寺做笔录。
韩峥云仍是不放心,偷偷向前凑了几步。
聂扶清趁机拍拍他胳膊:“去找晋不通。”
韩峥云跟醉眠居借了两匹马,正打算奔去晋通的府邸,也不知喂马那老头怎么知道的,又牵着嚼子回去了:“你找晋?他在掌柜房里。”
韩峥云和国殇寻到掌柜房前轻叩几下门,没人应,于是加大力度又敲几下,里头的泼辣女声如海水般灌入耳中:“敲敲敲,催命啊!敲什么敲!老娘忙着呢!”
韩峥云吓了一哆嗦,满脑子都想着晋通说这酒楼是他姘头的。
“在下找晋大人有急事,还请……”
女声又喊道:“再急的事也等明天再说!”
“红药!”晋通打断了他,“这人得见。”
晋通开门请二人进去,没走几步便无处可走了。
地上飞满了各种记账本子。
“这是?”国殇指着问。
“事情出在醉眠居门口,那舞姬也是从醉眠居跑出去的,总得证明清白啊。”晋通掐着腰,懊恼地在地上踢了一脚,“都说了让你分类放好,整天就知道抽烟喝酒打牌,等他回来我看你怎么……”
宋红药低着头依旧翻着账本子:“哎呦,老娘每年花那么多银子打点各处,都喂狗肚子里去啦!谁成想青天白日的,撞鬼了还!”
韩峥云知道他俩现在也焦头烂额,可事态紧急,赶紧给晋通行了个大礼:“晋大人,我师父被大理寺带走了,还请您出手相助!”
“哎哎哎起来起来!”晋通淌过账本海过来扶他,“他又不认识那胡姬,这荣安府也没人敢和他勾结,到不了明日肯定就放出来了。”
“可师父让我来找晋大人求救。”
晋通看着他认真的一双眼感到好笑,这老狐狸怎么教出来个死板徒弟:“他还会求人?是嫌你烦,打发你来我这看孩子吧。”
眼看着韩峥云眼眶又红了,晋通也不敢再开玩笑,等聂扶清出来,若这宝贝徒弟去跟他告状……实在麻烦!
于是耐心解释道“他是怕你担心,所以要你过来,让我哄哄你。”
韩峥云将头别到一边,架起胳膊表示抗拒:“我不需要人哄。”
晋通和宋红药终于找齐了账本,是醉眠居半年来的进货单子和雅座客源明细。
宋红药如释重负地吐出一口气:“齐了,赶紧找人送去。再这么折腾下去,生意还做不做了?”
“我去送!”韩峥云几步凑到宋红药面前,“我去,给我吧。”
宋红药把账本子抱在怀里,上下打量这位脾气比脸还黑的小伙,语气不太友善:“忠武侯是你师父?他能教你些什么?”
“与你何干。”
韩峥云攥紧拳头,只觉得待在此处纯粹浪费时间。
晋通在他身上望见一种熟悉的执念,神情恍惚地应了下来:“红药,给他吧。”
国殇帮韩峥云敛了账本子,两人道谢后连忙往大理寺去了。
韩峥云本就想借递交醉眠居账本子的机会见聂扶清一面,在踏进大理寺的那刻便开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侧评事拍案而起:“本官在问你忠武侯的马车究竟是怎么当街撞人的!妄议侯爷什么!到底看没看见!”
那边又有人抗议道:“西域舞姬平白无故出现在荣安府,定是忠武侯府包藏祸心,此番定要连着旸昉之耻一并清算!”
韩峥云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重。
暮春之祭那位备受敬仰爱戴的大祭司,和人人喊打的异族叛贼之后,是同一个人。
师父授他诗书礼易、兵家智计,抚慰去国离乡之苦,他虽学艺不精,仍能从那字句中读出光明浩荡。
“高处不胜寒呐。”
账本子递上堂去,司务头也不抬,指指面前的桌子要他放下,又摆手催他快些离去。
“大人,不知忠武侯现下如何?可否……”
司务不耐烦道:“啧,滚。”
韩峥云心里顿时点起了火,这狗官不会好好说话,就该给点教训尝尝。可他又念及聂扶清还被困着,此时万不该再惹是非,终于放过了那攥得发白的指节。
他从堂间退出来,转头望向那大牌匾:执法持平。
若做不成这执法之人,持平便只能是一个愿望,一句空话;若他仍想跑马在野,便不该在意位卑言轻,更不该妄图在这势力盘根错节的荣安府护住一位傀儡侯爷。
怪只怪,他生了执棋者的念头。
“公子!”国殇从大理寺小跑跟出来,“我打听到侯爷录了证词后被移交刑部扣押了。”
国殇伶俐,比自己会做人,可这消息实在算不得好。
“是还有什么疑点?不是说到不了明日便能放出来?”
天渐渐黑下去,韩峥云那双爬满红血丝的眼睛显得格外亮。
国殇接着蔫了下去:“缺少目击者证词……”
韩峥云心急如焚,扭头就走。
“公子!”国殇快步跟上,说话也气喘吁吁,“您放宽心,移交刑部就说明惠帝出手了,都不用证据,只需一个时机……”
韩峥云突然停下来,自顾自地念叨着:“不,需要的。”
“您放心吧,以前还有故意陷害侯爷的呢,风头一过惠帝也就让人把侯爷放了。”
连国殇都习以为常,这该是什么好事吗?韩峥云这回敏锐地嗅到了其中的危机,神色异常严肃:“我问你,佞臣当道,天子偏宠,接下来当如何?”
“那当然是除佞……”
话刚脱口半句,国殇便明白了,瞪着双大眼恨不得推着韩峥云往前去,“走走走公子,咱抓紧找证据去!”
醉眠居地处闹市,每日迎来送往,车水马龙,两人只好从固定人员问起,国殇回醉眠居问长租客,韩峥云去拜访周围的摊主。
华灯初上,春祭的余温还未褪去,南来北往不少新鲜货物陈列在前,伴随着一声声吆喝,将寻常幸福送入百姓家——唯有一个心焦的韩峥云。
“掌柜的,请问……”
摊贩抬头打量几眼,立刻锁定了这位腼腆的顾客:“呦客官不是本地人?头回来咱们荣安城吧?来看看咱新到的江南织锦,这可是赶着春祭日到的最后一批货了,绝对不比那些布行差……”
“不……”韩峥云难以解释身份,直接问到,“掌柜的可见到今日醉眠居门口的祸事?”
摊贩笑容冷了几分:“我这只卖布,可不敢乱看,乱说。”
“那我要是买了你的布,能多说几句么?”
“买多少?”摊贩眼里闪着精明的光。
“等着。”
韩峥云回栖碧将聂扶清留的碎银尽数拿来,前几日赌气骂狼狈为奸沆瀣一气的是他,如今念起师父一分分好的还是他。
摊贩一边给韩峥云量布,一边回忆着:“我这位置吧正好看见那马车右侧,舞姬倒是没见着,就听见砰地一声,然后好多人就围过去了。”
韩峥云追问道:“当时马车行得快不快?”
“客官这话说的,白日里这街上的人比现在还多几倍,马车还不如两条腿快呢!”
“所以你能证明忠武侯没有故意杀害舞姬!走,快跟我走!”
韩峥云攥住摊贩的手腕就往大理寺走,被摊贩一把甩脱:“不是你这干什么!我哪知道姓聂的杀没杀人?他是死是活关我屁事!”
“可你明明说马车在此行不快,舞姬又是侧折了寰椎而死,分明在回头看什么!那便不是车故意撞人……”
两人的争执引来不少人围观。
摊贩借着人势继续辩驳道:“你问问周围哪个人不知道这件事!我们的话重要吗?聂氏叛国,年年有无数人冒死上访惩治聂氏余孽,谁管!聂正奸邪小人蛊惑君主,在这荣安城为一己之私犯下多少恶事?谁抓!”
“你一个外来的知道什么……别在这瞎……”
往后的话韩峥云听不清,只觉得有无数的手开始攀扯着他的衣袖。那些仇恨与怒火直冲冲地呼在韩峥云的脸上,让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聂章战败,旸昉二州沦陷一事。
难道聂扶清真的——
人群中突然炸出一句话:“我不管今天这舞姬是不是他杀的,他就是该死,既然这个事大家伙都看见了,这回就不可能让他善了!”
这话如同黄昏时分叩响的古钟,一下子点醒了韩峥云,他定定心神,义正言辞道:“忠武侯府的事,某自会竭尽全力查清,给全天下一个交代,可在此之前,仇恨不是随意泼脏水的理由,自诩正义的隐瞒与偏颇那就是害人。”
“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查清?拿着你买的布,抓紧滚!”
摊贩将布推进韩峥云怀中,再不愿跟这护着奸佞小人的瞎眼外客有任何牵扯。韩峥云就这样被推搡着,如同过街老鼠,也学聂扶清走后门回了醉眠居。
晋通正在院里等着。
“晋大人。”韩峥云向他行礼,又将布塞他怀里,“峥云留这些也是无用,劳烦晋大人处置。”
晋通看着这傻小子买回来的陈年老布,寻思还是别打击人心了。他从容地接过布,冲那失魂落魄的背影喊道:“你信他吗?”
韩峥云定在原地:“我想信,可若是困局难解,仇怨愈烈,仅凭我空口一句信任又有何用?”
晋通一副桃花眼依旧眯着:“对,你解决不了,还会被外头那些骂声所影响,所以你师父才不要你出去。”
“可晋大人放我出去了。”他回头直视晋通眼底的算计,“他视我为朝局之上的一颗棋,可晋大人相信我能改变更多的东西不是吗?”
晋通笑着摇摇头,他怎会在一个毛头小子身上给予过多期望?只不过聂扶清难得有亲信之人,或许真能在这自我封闭的死局之中寻一条生路呢?权当死马当活马医罢了。
“我这儿有刑部换防图。”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