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人死后，我成了他的未亡人

　　“就这样，他们跨越了死亡，从此，灵魂相依，永永远远地生活在一起……”

　　柳渐青的声音是舒缓的，像夏日里浸在冷水里的薄荷叶，娓娓道来时，清脆中又带有一丝凉爽。听他诵读，无疑是一种享受。

　　“好啦，今天的故事时间就到这里。”他合上书页，俯下身，细致地为年幼的许翎捻好被角：“晚安，小翎。”

　　年幼的许翎揉了揉眼睛，眼见柳渐青端起烛台，正准备起身，橙色的暖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一晃而过。

　　“柳渐青！”许翎从被窝里探出小半个身子，忽然问道：“你会死吗？”

　　柳渐青刚准备离去的动作一顿：“……？”

　　他有些失笑，孩童的心思，真好猜啊。

　　“当然会啊。”柳渐青毫不犹豫回答道，回答得理所当然。

　　“为什么？”许翎眉头皱起，面上写满了不解：“你不是非常厉害的大夫吗？你不是仙人吗？你为什么会死？”

　　柳渐青将烛台放回床边的小几，就着那暖光，重新坐回床边，伸手轻轻抚摸着许翎柔软的发顶：“你看，花会死、树会死、飞鸟虫鱼都会死。对吧？”

　　许翎点点头。

　　“那么，”柳渐青的指尖拂过他的额头：“和它们一同诞生于世的人也会死，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哦。”许翎道：“那既然我们最后都会死，像花一样凋谢，像树一样枯萎。那你、还有你们好多人……为什么还要天天浪费在看书、打坐、修炼上面呢？最后不都一样吗？”

　　柳渐青思索了一会，然后道：

　　“生命确实短暂，如这烛火般，明明灭灭。”

　　他抬手，修长的手指对着跳动的烛火，光影在他指缝间流泻。

　　“但是——正因为短暂，我们才会做出自己的选择。”

　　“重要的从来不是结局，而是我们如何抵达它。”柳渐青的声音如同月夜下静谧流淌的溪水：“是甘愿在黑暗中沉寂，还是奋力照亮自我，哪怕只有一瞬——这才是生命交给我们，最重要的问题。”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

　　“既然生命如此短暂，”年幼的许翎眨巴眨巴眼，马上学以致用：“那我明天，可不可以多吃一颗蜜饯青梅？”

　　柳渐青脸上的笑意未变，甚至连唇角弯起的弧度都没有变化，皮笑肉不笑道：“不、可、以。我可不想未来某天除了给你检查身体，还要给你护理牙齿。”

　　“……哦。”期待落空的小家伙立刻蔫儿了下去，老老实实地缩回被子里。

　　柳渐青终于忍俊不禁，额头轻轻与孩童相触：“晚安——”

　　“小翎。”

　　就在他将要离开房间时，年幼的许翎突然开口道：

　　“那我希望，你可以死在我的前面。”年幼的许翎一脸正经，以一种宣布重大决定般的口吻说道。

　　柳渐青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侧脸在阴阳交错间看不出神情变化，耐心地问：“哦？为什么呢？”

　　一片浓稠的夜色里，年幼的许翎认真地盯着柳渐青。他的视力极好，黑夜于他而言几乎与白日没有分别。

　　“因为这样，你就不用替我收尸了啊。”

　　柳渐青……死了？

　　一股寒意直窜头顶，四肢百骸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凝固。

　　许翎只感觉脚下瞬间被抽空所有气力，地面也变得虚浮起来，使得他快站不稳。

　　什么叫柳渐青死了？

　　他怎么会死呢？他怎么可能会死？！

　　他不是天天养生叫嚣着要长命百岁吗？他不是说在自己理想实现之前不会老实去见阎王的吗？

　　他怎么会死？

　　他怎么会死呢？！

　　许翎的大脑一片空白，好长一段时间，他什么也听不到，耳边传来爆鸣般的耳鸣声，不断回荡着那句“柳渐青死了”。

　　他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踉跄跄地朝着方才说话的老妇歪斜走去。

　　老妇被他吓了一跳。

　　“对、对不起。”许翎的声音干涩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他轻轻抓起老人的手，道：

　　“您、您刚才说……柳渐青死了，是什么意思？”

　　郭府正堂内——

　　檀香清幽，茶雾袅袅。

　　郭夫人端坐于主位之上，姿态雍容，手执一盏雨过天青瓷杯，细细品着杯中青茶。

　　她左侧坐着一位青年，身着南云宗内门弟子的云纹长袍，腰佩长剑，面容俊朗，眉宇间与她有几分相似，更多几分沉稳与锐气。那正是郭家长子，自幼前往南云宗修行的郭川轩。

　　“母亲近日身体可还安好？”郭川轩声音温和，带着对母亲的敬重。他常年在外修行，与家人聚少离多，此次是奉师门之命，负责秦州一桩秘而不宣的任务，这才得了空隙，回府探望。

　　“一切都好，劳我儿挂心了。”郭夫人放下茶盏，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你在宗门修行才是重中之重，不必常常惦念家里。”

　　她打量着许久未见的大儿子，眼中满是欣慰：“阿轩这番回来，似乎修为又精进了不少。”

　　“宗门栽培，不敢懈怠。”郭川轩点点头，正欲再言，却被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

　　“大哥！是大哥回来了吗？”人未至，声先到。只见郭川穹风风火火地从外面闯了进来，脸上洋溢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冲到郭川轩面前：“大哥，你可算回来了！我可想死你了！”

　　“阿穹，”郭川轩笑了，拍了拍郭川穹的肩膀：“这么久没见，长高了。”

　　“当然！”郭川穹挺起胸膛，憧憬地看向这个从小一直仰望的大哥：“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嘛！”

　　“怎么了？”郭川轩忽然问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还不是那个——”郭川穹一时嘴快，险些就要说出来，他连忙闭上嘴。

　　不行！被许羽下咒这么丢脸的事，万万不可被大哥知道！

　　“没、没事，”郭川穹挠挠头，讪笑道：“大概是最近勤于修炼，太累了吧。”

　　“阿穹。”郭夫人温言道：“你大哥长途跋涉，别让他太过操劳，先去歇息会吧。”

　　“无妨。”郭川轩道：“对了，母亲，您让我打听的，关于南云宗招生一事……”

　　“正是。”郭夫人颔首，语气柔和了许多，“阿文那孩子心性不错，性子也乖巧；阿穹更是根基稳重，在修炼路上颇具天赋。南云宗此次纳新在即，为娘想着，你既然回来，不如便由你这做大哥的，顺带着他们二人前去参加考核，也好有个照应。”

　　“这是自然。身为大哥，本就理应照拂两位弟弟。”郭川轩应下，这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他沉思片刻，目光扫过母亲和一旁的郭川穹，终是将盘旋在心头许久的疑问抛出：“母亲，您之前信中提及，我那位流落在外的……亲弟弟，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郭川轩常年不在家，对家中这桩“真假少爷”的变故知晓不多，只听说养了十七年的郭川文居然不是亲生的，而真正的弟弟已被寻回，名唤许羽，还未改回郭姓。

　　他话语落下，堂内的气氛似乎有瞬间的凝滞。

　　郭川穹听到许羽这个名字，脸色大变，狠狠翻一白眼，什么也没说。

　　郭夫人一愣，端起茶盏，用杯盖轻轻拨弄着浮叶，没有立刻喝。脸上温和恬静的笑容淡去几分。她垂眸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沉默了片刻，才抬起眸道：

　　“哦，你说许羽那孩子啊。”她语气很平淡，几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那孩子，是个很文静的孩子呢。就是有点不爱说话，性子闷了些。可能是刚回家，还不大适应，平日也很少出门，和我们这些亲人也不太……亲近。”

　　她用“文静”、“不爱说话”、“性子闷”这些词汇，轻描淡写地概括了那个流落在外多年、刚刚归家的亲生骨肉。

　　没有失而复得的欣喜，没有血脉相连的关切，仿佛只是在评价一个寄居在家中的、不起眼的远房亲戚。

　　郭川轩何等敏锐，立刻捕捉到了母亲语气中的不同寻常。他心下微讶，但面上不露分毫，只是顺着话头，状似随意地接道：“是吗？但既已经回家中，又是我的亲生弟弟。稍后得了空，我应当去见一见才是。”

　　“正当如此。”郭夫人点点头，低下头茗了一口清茶，茶碗升起袅袅雾气，遮住了她的神情。

　　郭川文的房间里——

　　此刻他正对镜，托腮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文少爷，”侍女轻柔的通报声在门外响起：“魏家的凌云少爷来了。”

　　“云哥哥？”

　　郭川文一喜，眼中瞬间迸发出光彩。他连忙起身，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衣襟，这才快步迎了出去。

　　“云哥哥！”郭川文声音里像含着蜜，欣喜叫道，跑着迎了上去：“云哥哥，你怎么来啦——”

　　魏凌云闻言转过身来。他一身赤色华服，腰缠玉带，面色俊朗，眉宇间带着几分世家子弟固有的傲慢。见到郭川文，脸上也露出笑容，很自然地将扑过来的郭川文抱在怀中，顺势转了一圈。

　　“想你了，过来看看。”转完后，魏凌云低头，摸了摸他头发，语气亲昵道：“几日不见，阿文又胖了不少啊。”

　　郭川文脸上飞起了红霞，似羞似怯地轻捶了一下他的胸口：“说什么呢！云哥哥就会取笑我。”

　　话闭，郭川文像是忽然想起什么，眸中的光彩黯淡下去，轻轻从魏凌云怀中挣脱出来：“云哥哥……我、我们不该这样的。虽说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但如今你已经是羽哥哥的未婚夫了。我们以后都不能这样了，于礼不合……”

　　他肩膀微微颤动着。

　　当初两个孩子出生时，双方家长就已经定好了，魏凌云将来会与郭家小公子成婚。

　　郭川文和魏凌云从小一同长大，青梅竹马、情比金坚。二人都坚定地认为，未来会和对方成亲的人一定是自己。

　　直到许羽的出现。

　　这就有几分尴尬了。毕竟从小定好的就是，和魏凌云成婚的，是郭家小公子啊。

　　郭家的态度还比较暧昧，一直没具体商讨到底是许羽，还是郭川文和魏家成亲。魏家，具体来说是魏凌云坐不住了。

　　听到许羽的名字，魏凌云眉头立刻皱了起来，脸上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厌烦。他伸手按在郭川文的肩上，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休要提他！一个来历不明、粗鄙无文的野小子，也配得上我魏凌云？！”

　　“不准这么说，”郭川文打断他，在他胸口处轻轻拍打一下，眉目间竟有几分认真：“羽哥哥才不是来路不明呢！”

　　“好好好，”魏凌云笑着攥着他的手，贴在心口：“依你，都依你。”

　　他捧着郭川文的脸，目光灼灼：“阿文，我今日来，正是要告诉你，我已决定，即刻便去与那许羽取消婚约！”

　　郭川文面上露出惊慌的神情，连连摇头：“不、不！云哥哥，你不能这么做！羽哥哥，他、他虽……性子是不讨喜些，但终究还是郭家的血脉，名正言顺的郭家小少爷。”

　　他眼中含泪：“我是无所谓。可你若是这样做了，外人眼中，又会如何议论你？”

　　魏凌云见他这般为人着想，心动之余，更多了几分对许翎的厌恶。他一把将郭川文抱在怀中：“议论？谁敢议论？我魏凌云的婚事，还轮不到他人来置喙！”

　　郭川文在他怀里靠了一会，忽然余光瞥见不远处一道踽踽独行的身影，惊讶出声：

　　“羽哥哥？”

　　魏凌云随着他的视线望去，那正是许翎。

　　只见许翎脸色惨白得吓人，眼神空洞，步履虚浮，仿佛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躯壳，失魂落魄地走在路上，对周遭的一切都毫无反应。

　　“就是那小子？之前是不是还推你下水？！”魏凌云眼神一凌：“正好！我这就去跟他把话说清楚，彻底了断！”

　　“唉，云哥哥，等——”

　　郭川文伸手作势欲拦，动作却慢了一拍。

　　魏凌云早已迫不及待地冲了过去，速度快得郭川文只来得及触到他的一片衣角。郭川文看着他的背影，眯了眯眼，默默收回手，随即也迈着看似焦急的步子跟了上去。

　　“许羽——！”

　　一声带着不耐与傲慢的叫喊自身后传来。

　　许翎依旧浑浑噩噩地行走着，仿佛没听见一般。

　　“我叫你呢！聋了吗？！”魏凌云见他竟敢无视自己，顿觉颜面大失，怒火中烧。他快步追上，一把用力攥住许翎单薄的肩膀，五指收紧，硬生生将人扳了过来，吼道：

　　“听不见吗？我说，我要跟你解——除——婚——约——！”

　　“啪！”

　　一声脆响，许翎狠狠拍开了肩头那只碍事的手，力道之大，让魏凌云的手背生生红了一大片。

　　“死一边去。”他说。

　　“你这是发什么疯？！”魏凌云被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戾气震得一惊，随即勃然大怒道：“你发什么疯？！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没人要的——！”

　　“……”

　　他的话音未落，

　　下一秒——

　　许翎的拳头，已经狠狠砸在他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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