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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兴而来
距离成功化解曹志的遗憾,已悄然过去数周。校园生活如同一条熟悉的河流,依旧按部就班地流淌——教室,讨论区,弥漫着旧书与咖啡混合气味的图书馆,构成了日复一日的风景线。但在那间已然成为我们“基地”的文史资料室里,一种全新的,更为高效的节奏已经稳固地确立起来。森言几乎住在了他的终端前,指尖在键盘上飞舞,优化着那个曾捕捉到历史涟漪的监测程序,并对那次穿越所消耗的,由特殊装置“时序之锚”转化的能源储备进行了精密计算与补充。用他的话说,“能量利用效率提升了百分之十七点四,下次投射的稳定性和持续时间应有显著改善。”另一边,殷朔和林一一则化身历史的梳理者,他们伏案于堆积如山的史料中,系统地检索,甄别着华夏历史长河里,那些因巨大抱负未竟,至深情感受挫或绝世瑰宝湮灭,而可能产生强烈“历史应力”的人物与事件节点。他们初步建立了一个不断更新的“高风险名单”,像一张逐渐清晰的星图,标注着时空深处那些亟待抚平的褶皱。
王献之的名字,以其在艺术史上璀璨而短暂的光芒,以及史料中若隐若现的,关于其作品存世的诸多怅惘,赫然位列这份名单的前茅。
这天下午,资料室里一如既往地弥漫着咖啡因和高度专注混合的气息。阳光透过百叶窗,被切割成一条条平行的光带,安静地投在铺满图纸和书籍的长桌上。森言紧盯着主屏幕上如瀑布般滚动的数据流,偶尔停顿,记录下某个异常的参数,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像在解读一首无声的密码诗。殷朔则在角落翻检着一批新到的,散发着油墨与陈旧纸浆味道的书画著录影印本,指尖小心翼翼地拂过那些关于《鸭头丸帖》,《中秋帖》的古老记述。林一一面前摊开着巨大的东晋士族关系图谱,她用不同颜色的标签标记着琅琊王氏,陈郡谢氏等家族错综复杂的联姻与交往,试图从人际网络中寻找可能影响王献之艺术心态的线索。我(莫语)则站在移动白板前,上面写满了上次“曹志行动”的数据反馈和基于概率论的推演公式,正尝试构建一个更优化的初始沟通模型,以期在下次介入时,能更平滑地切入目标人物的心绪。而松磬,她安静地坐在靠窗的角落,仿佛自成一片天地,面前摊开的几本关于艺术哲学和魏晋美学的著作几乎将她淹没。她纤细的手指划过书页上关于“神韵”,“风骨”的论述,偶尔抬头,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落在某个虚无的点上,沉浸在那段追求精神自由与形式之美的遥远年代里。她最近对这个方向的浓厚兴趣,似乎并非偶然。
“有情况。”森言平淡无波的声音,如同冰层破裂的微响,瞬间打破了资料室里默契的宁静。这简短的三个字,却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们每个人心中激起了涟漪。
我们几乎同时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迅速围拢到主控屏幕前,形成一个紧密的圈。屏幕上,原本平稳运行的背景数据流中,一条醒目的红色曲线正开始不规则地跳跃,攀升,其形态透着一股不安分的躁动。
“检测到非正常能量波动,基本模式与之前‘曹志节点’的频谱特征有相似之处,确认属于‘历史应力’范畴。”森言的语速比平时稍快,但依旧条理清晰,“但此次的频谱特征存在显著差异。看这里——”他放大了一个波段,“能量峰值更尖锐,波动频率更高,并且……数据显示它具有某种‘信息侵蚀’的特性,攻击性更强。”他指着那条愈发狰狞的红色曲线,“源头初步定位完成,时空关联信息指向:东晋中后期,核心关联物——书法艺术,具体目标人物,王献之。”
“王献之?”殷朔立刻接话,声音里带着历史研究者特有的兴奋与凝重,“书圣王羲之的第七子,那个被誉为‘一笔书’之祖,与其父并称‘二王’的天才?他的生平堪称顺遂,但晚年……史料记载他曾为官场倾轧所扰,健康状况亦不佳。他的遗憾……会聚焦于哪一件?是仕途的未尽之志,还是……艺术的传承之忧?”
几乎是在殷朔话音落下的同时,林一一放在桌上的手机发出了持续而急促的震动。她拿起来看了一眼屏幕上跳跃的名字,脸色微微一变,立刻按下了接听键和免提键:“李研究员?您好……是的,是我们。什么?”她的眉头逐渐拧紧,“您慢慢说,具体什么情况?”
电话那头,市博物馆书画部李研究员的声音带着明显的困惑与焦虑,透过扬声器清晰地传来:“小林,还有你的同学们在吗?事情太奇怪了,毫无征兆!我们库房里珍藏的几件王献之的宋拓本,还有一件明代高手精心摹写的《廿九日帖》绢本,从前天开始陆续出现了异常!我们检查了所有环境参数,温湿度,光照,有害气体浓度,一切正常!没有虫蛀,没有霉变,没有任何物理损伤的痕迹。但东西……东西就是不对劲!”
现实世界的异常反馈,与森言监测到的能量波动形成了严丝合缝的印证。我们不再耽搁,迅速收拾必要设备,赶往市博物馆。
在博物馆地下库房那恒温恒湿,灯光柔和得如同月色的特定区域内,李研究员戴着白手套,指着特制案几上小心翼翼铺开的几卷珍贵拓本和那幅绢本摹本,脸上的表情混合着心疼与难以置信:“你们自己看——这简直违背常理!”
那几件承载着千年墨韵与无数人敬仰的珍品,此刻正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诡异状况。原本乌黑锃亮,精神饱满的宋拓本墨迹,仿佛正被一种无形的力量从边缘悄然侵蚀,变得模糊,虚化,墨色层次感消失,像是要无声无息地融化在古老的纸页之中。而那幅明代摹写的《廿九日帖》,绢素之上,原本流畅潇洒,仿佛可见书写者当时挥运之态的笔触,竟出现了细微的,如同被无形水滴缓慢晕开般的扭曲,整体墨色也显得黯淡不均,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奕奕。
“就像……就像它们自身承载的‘历史信息’,它们作为艺术品的‘存在本质’,正在被某种力量削弱,抹除。”李研究员的声音带着一种科学工作者面对未知现象时的无力感。
我们彼此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这就是“历史应力”在物质世界的直接显现,而且比曹志节点那次更具破坏性——它不再仅仅是精神层面的遗憾涟漪,而是直接针对艺术品本身的信息载体,试图从根源上否定其存在。
回到资料室,气氛比之前更为凝重。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下来,乌云积聚,仿佛也感应到了这份紧迫。
“能量波动峰值在过去的四十七分钟里又上升了百分之十二,并且没有衰减趋势。”森言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他面前的屏幕已被复杂的波形图和快速滚动的数据占据,“更严重的是,影响范围正在呈现指数级扩散。国家图书馆善本部和国内三所顶尖高校的文献数据库几乎同时反馈,他们馆藏的王献之相关数字资源——高精度扫描图像,文献索引,研究论文——开始出现异常的数据丢包和局部图像失真现象。这已经超越了物理世界,开始侵蚀数字信息领域。干预窗口期正在急速缩小,必须尽快行动。”
“目标锁定为王献之,已无异议。”林一一迅速总结,她的语气沉着而干练,“综合现有情报,他的核心遗憾,根据史料分析和能量指向,最可能的有两个方向:一是野史笔记中流传的,他曾在某处寺院白壁上挥毫写下巨幅作品,后来墙壁被重新粉刷,墨迹无存,即所谓‘悔失题壁’的传说;二是基于其艺术家的极致追求与部分著录中提及的,后世未曾得见的作品名称,推测他可能有一幅或多幅自认为代表其最高艺术成就,视若性命的得意之作,因战乱,火灾或其他原因而未能流传后世,引为毕生憾恨。”
“我们需要更精确地定位遗憾的‘核心触点’,才能制定最有效的介入方案。”我沉吟着开口,手指无意识地在白板上敲击,“这次的能量反应如此激烈且具有侵蚀性,说明其遗憾的强度可能远超曹志,或者更集中,更具体地锚定在某一件未能传世的‘唯一’作品上。单纯的劝解恐怕难以平息如此强烈的‘应力’。”
森言调出了更为精细的数据分析模型,三维的能量云图在屏幕上旋转,呈现出清晰的指向性:“根据能量残响的频谱分解和指向性回溯分析,波动的核心谐振频率,更倾向于与一件‘特定的,已确认失传的独立作品’相关联。其能量签名呈现出强烈的‘缺失’与‘渴望被认知’的特性。推测为第二种可能性——即因某件具体代表作的湮灭而产生的憾恨——概率高达百分之八十四点三。”
“也就是说,”松磬轻声接话,她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些艺术哲学著作上,但声音里充满了共情式的理解,“王献之可能是在为一件他倾注了全部心血,视作自身艺术生命最高峰,却最终损毁或遗失于历史长河的墨宝而憾恨千年。这种痛,对于一位将书法视为生命延伸与精神寄托的顶级艺术家来说,恐怕是深入骨髓,刻入灵魂的。那不仅仅是一件物品的消失,而是部分自我的湮灭。”
“那么,我们的介入策略需要进行根本性的调整。”我顺着她的思路继续推进,“曹志的遗憾更多在于认知的局限和未来的不确定性,我们需要的是认知上的开解和未来视角的注入。而面对王献之,我们可能需要……向他证明,他艺术的生命力,他精神的核心,并未因某一幅具体作品的消亡而终结。他的‘道’,已然流传。”
“这需要强有力的,可视化的证据链。”殷朔立刻接口,眼神灼灼,“需要让他亲眼看到,他的书法风格,他的笔法精髓,他的艺术精神,如何被后世无数书家奉为圭臬,学习,临摹,研究,传承,早已深深融入华夏文化的血脉之中,其影响的广度与深度,远超一幅孤本作品的物理存亡。我们需要展示‘传承’本身的力量。”
“而且,据史料记载,王献之性格高迈,甚至有几分孤傲,不轻易许人。”林一一补充道,她调出了王献之的人物性格分析笔记,“直接的理论劝说或未来告知,很可能引发他的排斥,被视为妄言。我们需要找到最合适的时机,最恰当的媒介,以他能接受,甚至能引发其自身共鸣的方式,让他自己‘看见’,或者引导他主动领悟到这一点。介入的姿态需要更巧妙,更富有‘艺术性’。”
行动的基本方向和策略框架就此初步确定。然而,在具体讨论执行任务的成员分工,即谁进行时空投射,谁留守后方时,出现了新的,更为严峻的考量。
“这次的能量环境读数极不稳定,背景‘应力噪声’强度是上次的三点二倍。”森言调出实时监测数据,面色凝重地分析道,“这意味着,进行非实体投射时,对执行者的精神负荷和意识稳定性的要求会大幅提高。同时,我们必须在现代保留一个功能完整的指挥与支援中心,需要有人实时监控能量场的任何细微变化,确保穿越锚点的绝对稳定,并在必要时,根据前线情况,快速检索,分析,传递关键信息进行支援。此外,博物馆这边文物异常的实时变化,也需要有人紧密跟进,这是评估我们干预是否起效最直接的现实指标。”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我们每一个人,像是在权衡最优化配置。
这时,松磬举起了手,脸上带着她惯有的,温和而坚定的笑容,眼神清澈:“这次,就让我留下来负责后方吧。”她顿了顿,解释道,“首先,我最近集中阅读和研究的方向,正好是魏晋的艺术理论脉络和后世的书画著录传承,对相关文献和数据库比较熟悉,可以更高效地在后方梳理信息,为你们提供精准的学术和情报支援。其次,”她的目光在我们四人脸上掠过,带着一丝俏皮,“阿语和森小树在技术配合和临场应变上已经很有默契,一一擅长洞察人心,把握沟通节奏,小殷则是我们的‘移动史料库’,对目标时代了如指掌。你们四个组成前锋,能力互补,是最佳的介入组合。我在这里,能更安心地做你们的后盾。”
这个安排冷静而客观,充分考虑了每个人的特长和任务需求。松磬的细心,沉静和快速学习与信息整合能力,确实非常适合担任后援中心的枢纽。我们互相对视一眼,均微微点头,没有异议。
“好。任务分工确认。”森言最终点头拍板,“松磬留守基地,全面负责能量监控,时空锚点稳定,信息协调与后方支援。莫语,林一一,殷朔,随我进行第二次非实体投射。现在,开始最后阶段的准备。”
最后的准备工作立刻高效地展开。殷朔和林一一俯身在巨大的时空地图和王献之年表前,最后一次核对,确认可能处于其遗憾形成关键期的具体生平节点。结合能量波动的共振峰,最终锁定在其晚年,大约晋孝武帝太元十年前后,地点在其位于都城建康的宅邸或常活动的艺术圈场所。这个时期,王献之虽已官至中书令,声名显赫,但身体状况开始下滑,对政局亦有疏离之感,很可能正是对自身艺术成就进行总结,并对作品能否传世产生深切忧虑的时刻。
松磬则迅速坐到了森言旁边的一台辅助电脑前,熟练地调出监控界面,文献数据库和通讯通道,进行最后的熟悉和测试。她向我们投来鼓励与信任的目光,声音平稳:“放心,这里交给我。一切小心,保持通讯畅通。”
我们四人再次站在资料室中央那块划出的,铺设着能量导引装置的指定区域。森言启动了“时序之锚”的主控台,比上一次更加明亮,凝实的幽蓝色光晕从地面及四周的装置中升腾而起,如同有生命的潮水般将我们环绕。空气中充盈着更强烈的能量感,发出低沉而有力的嗡鸣,甚至能感觉到发丝受到静电影响般的轻微飘动。
“最终坐标设定:东晋,太元十年,建康,王献之府邸外围安全区。”森言的声音在能量场的扰动中显得有些模糊失真,如同隔着一层水幕,“再次提醒,当前能量等级较高,时空湍流可能更强,务必集中精神,维持意识核心稳定。投射程序启动,倒计时三,二,一!”
比上一次强烈数倍的失重感和空间扭曲感瞬间袭来,仿佛被投入一个高速旋转的万花筒。眼前的景象——资料室的书架,灯光,松磬注视着我们那带着担忧与鼓励的清晰身影——开始飞速地褪色,碎裂,重组,如同被打碎的彩色玻璃,融入一片令人目眩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光的漩涡。
这一次的穿越旅程,感觉更为漫长和颠簸。仿佛不是在水流中滑行,而是在湍急的,布满暗礁的时间河流中逆流搏击。耳边似乎能捕捉到某种无声的,却充满了庞杂信息的喧嚣碎片,那是属于历史本身的,无数声音与事件的微弱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当双脚终于传来踩踏在某种柔软而略显湿滑的实体上的触感时,一股带着南方特有湿润微凉的,混合着泥土草木清香和远处隐约炊烟火气的空气,猛地涌入肺中。视线如同相机镜头般,艰难地对焦,逐渐清晰。
脚下的泥土带着夜露未干的湿润,踩上去软绵绵的,每一步都留下浅浅的印子,像踩在一块巨大的,吸饱了水的海绵上。建康城的清晨比我想象中要安静许多,或许是因为我们身处相对清贵的居住区域,不像市井那般喧嚣。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属于这个时代特有的味道——刚下过雨的潮湿泥土气,墙角青苔散发出的微腥,路边不知名草木的清新,隐约还有从附近院落飘来的,晨起烧煮早饭的柴火味,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岁月反复浆洗过的,沉淀下来的生活气息。这气息古老而真实,钻进鼻腔,让人莫名有些恍惚。
我们四人沿着街巷边缘,尽量靠着墙根阴影处向前走。森言走在最前面,他的背脊挺得笔直,步伐稳定,那双眼睛像最精密的扫描仪,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屋檐的角度,地面的材质,偶尔出现的行人的步履姿态,像是在不断评估潜在风险和采集环境数据。林一一跟在他身侧稍后的位置,她的视线则像温和的探灯,细致地掠过那些白墙黛瓦,雕花的木窗,偶尔从院墙内探出的繁花枝桠,眼神里带着考据者特有的专注,仿佛在阅读一部立体的,呼吸着的历史文献。殷朔走在我旁边,他几乎有些按捺不住的兴奋,脖子伸得老长,几乎是贪婪地观察着每一个细节,从墙头略显斑驳的兽形瓦当,到路边用青砖仔细砌成的排水沟渠,嘴里一直用极低的声音念念有词:“……嗯,这鸱吻样式……规制相符……”,“这排水系统,确实是六朝风格无疑……”,那样子,活像个进了宝山的孩子。
我走在最后,一边分神注意着周围,一边努力感受着这份奇异的宁静。这和之前在乐平郡守府感受到的那种略带边郡苍凉的清冷完全不同,建康城的这座宅院区域,即便是在万物初醒的清晨,也透着一股属于都城核心地带的,内敛的精致与从容。偶尔有穿着粗布短打的仆役低着头,提着水桶或食盒匆匆走过,或是一架牛车慢悠悠地碾过并不平整的石板路,发出“吱吱呀呀”的,令人牙酸的声响,他们都对我们的存在毫无反应,仿佛我们只是几团透明的空气。这种“隐形”的感觉,每次体验都依旧让人心底泛起一丝微妙的不适,像是踩在道德的边缘线上,却又不得不强迫自己习惯——这是任务所需。
森言在一处种着一棵歪脖子老槐树的转角停下脚步,抬起手,示意我们看向前方。那是一座规模明显比周围宅院都要大上一些的府邸,院墙更高,粉白的墙壁大片大片地裸露着,有些地方的墙皮已经剥落,透出底下深色的砖石,斑驳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无声诉说着岁月。两扇对开的黑漆木门紧紧关闭着,门环是简单的铜制辅首,门楣上的瓦当雕刻着简洁而流畅的云纹,透着一股不事张扬的雅致。透过不算太高的院墙,能看见里面几株高大树木探出的繁茂枝桠,绿叶在清晨微凉的风中轻轻摇曳,筛下细碎的光影。
“能量残响最强烈的源头,就在这里面。”森言低声道,他的视线仿佛具有穿透性,牢牢锁定那扇门后的空间,“根据建筑布局扫描和能量分布梯度分析,核心区域应该在……后院的某处,偏向西侧。”
“我们怎么进去?”殷朔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书生气十足的,即将闯入私人领域的紧张,“翻墙?还是等有人开门?”
“直接穿过去。”森言回答得理所当然,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说穿过一道清晨的薄雾。他甚至没有多做解释,说完便率先迈步,身影在接触到那扇紧闭的黑漆木门时,如同水滴融入水面一般,只是泛起一圈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能量涟漪,便悄无声息地没入了门内,消失不见。
林一一和我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一丝无奈和习惯。她冲我微微颔首,随即也学着森言的样子,身形轻盈地“融”入了门扉。我深吸一口这建康城清晨潮湿的空气,定了定神,紧随其后。穿过实体门扉的感觉每次都很奇特,没有任何物理上的阻碍感,只是一瞬间的,极其轻微的冰凉触感拂过全身的皮肤,仿佛穿过了一层密度稍大的,无形的气墙,眼前的景象便已瞬间切换。
门内是一个颇为宽敞的前庭,地面铺着大小不一的青石板,缝隙里长出些许顽强的青苔,但整体打扫得颇为干净。庭中央有一口石栏围起的水井,井口磨得光滑。旁边种着几丛翠竹,竹叶青翠欲滴,更添几分清幽之意。几间看来是仆役居住或储物的厢房门都关着,只有东侧一间似乎是小厨房的地方,泥砌的烟囱里有淡淡的炊烟袅袅升起,里面传来隐约的,碗碟轻微碰撞的清脆声响,和压低的说话声。
“这边。”森言没有在前庭多做停留,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厨房一眼,便径直穿过前庭,沿着一条一侧倚着院墙,一侧朝向内院的回廊,向后院走去。他的方向感好得惊人,脚步没有任何迟疑,仿佛脑中有这座宅院的精确三维地图,正在按图索骥。
回廊有些曲折,木质廊柱是暗红色的,上面斑斑驳驳,不少地方的漆皮已经剥落,露出木头原本的纹理,但廊柱本身和上方的梁架都保持着完好与整洁。廊下挂着几盏绢布灯笼,此刻里面的烛火早已熄灭。越往后院走,空气中开始隐约飘散出一股……墨香?很淡,却异常纯正,混合着宣纸特有的植物纤维气息,以及某种若有若无的,像是用来防虫的檀木香味。
后院果然比前庭更为精致考究。几块形态奇特的太湖石错落放置,叠成小小的假山,旁边引了一池碧水,池水清澈,能看到几尾红色的游鱼缓缓摆动。池边因地制宜地栽种着一些花草,有些正开着不知名的小花。几间明显是主人使用的屋舍比前院的厢房高大轩敞,窗棂上雕刻着精细繁复的花鸟图案,工艺精湛。而那股越来越清晰的墨香,正是从其中一间窗户完全敞开的屋子里散发出来的。
我们互相使了个眼色,悄然无声地靠近那间屋子。透过敞开的雕花木窗,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是一间极为宽敞的书斋。四壁几乎都被顶天立地的书架占满,上面整齐地码放着一卷卷轴帙和线装书函,如同知识的森林。临窗设有一张宽大的,色泽沉暗的书案,案上摆放着琳琅满目的文房用具——紫檀木的笔架上悬挂着大小不一的毛笔,一方端砚摆在显眼位置,旁边是犀角镇纸,水滴,笔掭等物。地上还随意放置着几个颜色素雅的锦缎蒲团,显得有些随性。
书案之后,一个身影正背对着我们,俯身于案前,全神贯注。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深青色便袍,衣料看起来柔软舒适,头发用一根看似朴素,实则温润的白玉簪子松松束在脑后,身形略显清瘦,但肩背线条流畅,自有一种松竹般挺拔的风骨。他正手持一支较大的毛笔,在铺开的雪白宣纸上悬腕挥毫。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时而迅疾如狂风掠草,笔走龙蛇;时而凝滞如老僧入定,细心勾勒。他全身心的精气神仿佛都凝聚在了笔尖,与那墨,那纸交融在一起,对我们这四个不速之客的悄然到来,毫无察觉。
这就是王献之。即使只是一个专注书写的背影,也能感受到那种属于时代顶尖艺术家的,浑然忘我的专注与强大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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